杜牧的名篇《泊秦淮》末二句是“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所写不知是否实有其事:杜牧亲闻晚唐歌女在唱《后庭花》?“亡国恨”的“国”是哪国?恐怕是指陈后主的国吧。杜牧在此岸能“隔江”听到彼岸传来的歌声吗?也许“隔江”只是模拟隋军渡江灭陈之前的情景吧。
《杜牧集系年校注》无论如何,因为《后庭花》的所指(referent)较明确,陈后主吸引了读者的注意力,所以,许多人不去推敲《泊秦淮》“商女”是什么时候的人。
实际上,“商女”未必是和杜牧生活在同一时空。“犹唱”云云,指“仍然在唱”,应该是指陈遗民仍然在唱旧国主的歌。换言之,杜牧似乎听到了陈国遗民还在唱《后庭花》。杰出的诗人能心游万仭思接千载,其“所见所闻”未必是眼前事物,咏史诗人尤其能带领读者“看到”往昔。
咏史诗在选本上自为一类,始见于《昭明文选》卷21“咏史”类,左思(约250年—305年)有《咏史》八首入选(参看兴膳宏《左思と咏史诗》,载《中国文学》1966年﹔收入兴膳宏《乱世を生きる诗人たち——六朝诗人论》一书)。
兴膳宏《左思と咏史诗》,载《中国文学报》1966年咏史诗,多歌咏史事和历史人物;怀古诗,多源自诗人到访遗迹古迹而触发感慨(参看施蛰存《唐诗百话》,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页496)。杜牧《泊秦淮》借歌声关联陈朝之亡,现实(晚唐)和历史之间,界线模糊。
有时候,怀古和咏史难以截然分开,杜甫的《咏怀古迹》就是如此。《咏怀古迹》五首诗自成一组,是咏古迹、怀古人,进而抒已情的作品。
杜甫于唐代宗大历元年(766)从夔州出三峡,到江陵,先后游历了庾信故居、宋玉宅、昭君村、永安宫、先主庙、武侯祠等古迹,写下这组诗以抒情怀。这组诗,可称为怀古咏史诗。
施蛰存《唐诗百话(最新修订版)》,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
有些地点不是重要史事的遗址,然而,仅陈迹已令人发思古之幽情,例如:王勃《滕王阁》、崔颢《黄鹤楼》和李白《登金陵凤凰台》等怀古诗都因眼前实景而兴发。这三首诗所写都没有特别与某位古人的事迹相关联。
下文要讨论的杜牧《过华清宫》和李商隐《隋宫》《陈后宫》就不同了。这些诗篇让我们看到“古时的宫内秘事”,恍如目击,而诗人其实未必亲临其地,正如杜牧可能只是恍惚听到陈遗民唱歌。
本文从张隆溪教授的英译杜牧诗《过华清宫》谈起,焦点放在诗人怎样写宫内事。
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过华清宫》:杜牧怎能看到妃子笑?杜牧有一首诗写南方的荔枝被送到华清宫中,这首诗张隆溪教授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2023年)有译介:
Looking back from Chang’an it’s all flowers,On the hilla thousand doors opened to a grand view.A horse arrived in reddish dust and the Lady smiled;And no one knew that was lychee coming through. (p.173)
长安回望绣成堆
山顶千门次第开
一骑红尘妃子笑
无人知是荔枝来
毛泽东书《过华清宫》杜牧《过华清宫》诗共有三首,上面是较为世人所熟悉的第一首 (吴在庆《杜牧集系年校注(第一册)》,中华书局,页221)。
华清宫是唐玄宗开元十一年(723年)修建的行宫。唐玄宗和杨贵妃曾在宫内寻欢作乐。许多诗人都写过以华清宫为题的咏史诗,而杜牧的这首绝句焦点独特:以送荔枝之事鞭挞了玄宗与杨贵妃骄奢淫逸的生活,收见微知着之效。
起句描写华清宫所在地骊山的景色。杜牧(到过骊山?)从长安“回望骊山”,先展现一个的骊山全景:山上林木葱茏,起起伏伏宛如团团锦绣。“绣成堆”语意双关,既指骊山两旁的东绣岭西绣岭,又形容骊山的美不胜收。
译文Looking back from Chang’an it’s all flowers,“绣成堆”变成“it’s all flowers”。也许,it’s all flowers 是想指涉“花草繁茂”,但是“绣”隐指东绣岭、西绣岭,而译文没有特指山岭,更别说东绣岭、西绣岭了。简言之,原诗首句有双关之妙,译文于此全失。
《杜牧诗选杜牧传杜牧年谱》接着,第二句“镜头”(诗人之目如摄影镜头)向骊山推进,展现出骊山上那座壮观的行宫。平日紧闭的宫门忽然一道接着一道打开了。接下来,又是两个特写镜头:宫外,一匹驿马疾奔而来,身后扬起一团团尘埃,驿马穿过一道道门,直入到宫内;宫内,妃子嫣然而笑了。
几个镜头似不相关,却营造出诗人安排的悬念:“千门”为何而开?“一骑”为何而来?“妃子”又因何而笑?诗人故意不说出谜底,直至末句才揭示:“荔枝来。”
“荔枝”两字隐含整件事的原委。《新唐书·杨贵妃传》:“妃嗜荔枝,必欲生致之,乃置骑传送,走数千里,味未变,已至京师。”(《新唐书》,中华书局版,页3494)。
《新唐书》“次第”指华清宫外围和内层之门先后打开:外层围墙之门先开,让“一骑”进入,然后,内苑之门打开,进入更内层,“一骑”越过重重宫门,把东西直送到妃子跟前。
旧时,皇宫之门有“九重”之说,例如,李商隐《隋宫》写“乘兴南游不戒严,九重谁省谏书函?春风举国裁宫锦,半作障泥半作帆。”(许渊冲主编《唐诗三百首新译》,页357)。
然而,张隆溪教授译文On the hill a thousand doors opened to a grand view. 没有呈现“次第开”的意思,译者反而自行加上“to a grand view”。由于没有表这“次第”义,所以,a thousand doors opened 似乎是同时打开。这译文和原义有出入。
第四行“无人知是荔枝来”译成And no one knew that was lychee coming through. 译文之末有coming through, 乍看有点费解:为什么用through (通过)? 说lychee has come 不是更好吗?
略作推敲,我们发现译者似乎是为了表达comingthroughthe doors。只是come through 离上面的doors 已远,一般读者看through未必联想起第二行出现了doors。换言之,coming through 和 doors 之间应该有coherence (连贯性)。我们明白是“一骑”而不是lychee自己穿过重重宫门宫禁。
徐忠杰译《唐诗二百首英译》,北京语言学院出版社1990年版。
徐忠杰译《唐诗二百首英译》(北京语言学院出版社1990年版) 收录了《过华清宫》,“山顶千门次第门”徐忠杰译作: Doors around the palace openone by one(p.324) 所谓one by one, 意思是“一个接一个”,这译文比较贴近原诗的“次第开”。 笔者认为“次第开”是作者借助灵视(psychic sight)引读者层层推进,驿马经重重宫门,直达内殿看到“妃子”杨玉环。这样写目击“私密事”,也是李商隐若干咏史诗的特征。
下面我们分析李商隐诗。
《隋宫》:李商隐随炀帝南下?张隆溪教授认为李商隐是晚唐诗的代表人物之一,书中说到:Li Shangyin (813–858) was another major poet and can be said to representa special dimensionof late Tang poetry. (p.176) 张教授所引李商隐诗例共三首,其中一首是《贾生》,也是咏史诗。
《贾生》写汉帝在宣室问鬼神之事。李商隐咏史诗偏爱以皇宫为题,例如:李商隐诗集之中还有《隋宫》两首、《隋宫守岁》、《楚宫》两首、《华清宫》两首、《汉宫词》、《深宫》等等(杜牧写皇宫则有《宫词》两首、《华清宫三十韵》、《洛阳》、《洛阳秋夕》等)。
《李义山诗集》(四部丛刊本)李商隐《隋宫》诗也提到陈后主的“后庭花”。杜牧《泊秦淮》第四行有“隔江”二字,似是影射当年陈国的敌人(隋军)已经到了江北,一江之隔的南方朝廷已经危在旦夕,而陈后主竟依然沉湎声色。这“隔江”的“江”,或与李商隐《隋宫》的“锦帆”有关。
李商隐《隋宫》(“紫泉宫殿锁烟霞”)写隋炀帝坐船南下,见到陈后主,隋炀帝向陈后主询问《后庭花》的事:
紫泉宫殿锁烟霞
欲取芜城作帝家
玉玺不缘归日角
锦帆应是到天涯
于今腐草无萤火
终古垂杨有暮鸦
地下若逢陈后主
岂宜重问后庭花?
(喻守真《唐诗三百首详析》,1985年,页191。)
喻守真《唐诗三百首详析》,中华书局1957年版。诗中情景似乎是炀帝坐船南下扬州,行程中和陈后主会面(诗人的设想,见倒数第二行“若逢陈后主”)。
《隋宫》以“芜城”开始。“芜城”就是扬州,旧称广陵,和陈朝首都金陵相近。西汉吴王刘濞建都广陵,南朝宋竟陵王刘诞据广陵反,兵败而死,城遂荒芜,鲍照作《芜城赋》以讽之,扬州因得名“芜城”。
《隋宫》第四行“锦帆”借指隋炀帝的巡游之船。隋炀帝坐船南游,是咏史诗常见的题材和话题,例如,许浑《汴河亭》:“广陵花盛帝东游,先劈昆仑一派流。百二禁兵辞象阙,三千宫女下龙舟。凝云鼓震星辰动,拂浪旗开日月浮。四海义师归有道,迷楼还似景阳楼。”(黄益庸《历代咏史诗》,2000年,页100)。
黄益庸《历代咏史诗》,大众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汴河亭》写炀帝南游队伍中仅宫女就有三千人,阵容大,十分豪奢。
隋炀帝为了东游扬州,不惜倾全国民力财力开凿一条运河,即今通济渠。其东段叫汴河,汴河之滨筑有行宫,即“汴河亭”。永济渠和邗沟,可以连接通济渠至长江流域(广陵和金陵都在长江流域)。
垂杨,与“隋堤”相关。隋炀帝沿通济渠、邗沟河岸修筑的御道,道旁植杨柳,后人谓之隋堤。垂杨、隋堤都多见于咏史诗(参看嵇果煌《中国运河三千年》,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2020年版,第十章)。
嵇果煌《中国运河三千年》,上海科技出版社2020年版。颜师古所撰唐传奇《隋遗录》写隋炀帝坐船在扬州夜游,见到陈后主,炀帝请陈后主的宠妃张丽华舞《玉树后庭花》,张丽华舞罢请隋炀帝作诗,这时陈后主讽刺隋炀帝:“龙舟之游乐乎?始谓殿下致治在尧舜之上,今日复此逸游,大抵人生各图快乐,曩时何见罪之深耶?”(颜师古《隋遗录》,见鲁迅《唐宋传奇集》齐鲁书社,1997年,页139)。
陈后主的意思是:你隋炀帝昔日曾指责我(陈后主)荒淫游乐,自称政绩赛过尧舜,现在你也耽于逸乐,和我一样,既然彼此各图快乐,你“何见罪之深?”
李商隐借《后庭花》讽刺隋炀帝。“岂宜重问后庭花”意思是,隋炀帝同样是亡国之君,炀帝在地下(九泉之下)见到亡国君主陈后主又怎么好意思重提《后庭花》?
《隋遗录》中,张丽华的推托之词“自井中出来,腰肢依巨〔拒〕,无复往时姿态”,讽刺味特强。为什么?正因为陈后主和张丽华为逃避隋军,躱到宫井里。现在,张丽花就以出井时扭伤腰肢不能跳舞为遁词,不想跳舞给隋炀帝看。
《唐宋传奇集》小说这细节,甚是好看,人情曲折处胜过《隋宫》所写。晚唐诗人郑畋(825—883)《马嵬坡》(入选《唐诗三百首》)末句“景阳宫井又何人”咏叹后主与妃子躲进景阳宫一口枯井避隋军。
李商隐《隋宫》写隋炀帝见陈后主,是否以唐传奇《隋遗录》为本?这点,我们无法知晓。无论如何,即便两帝见面是源出于唐传奇,诗句“岂宜重问后庭花”仍反映李商隐之巧:李商隐单单用一句“岂宜重问后庭花”便分刺陈后主、隋炀帝。
《陈后宫》:李商隐在月华楼、临春阁?《隋宫》以隋炀帝为主角,陈后主的角色似有似无(陈后主在传奇小说《隋遗录》中却有出场,在《隋宫》没有出场)。不过,陈后主也是李商隐讽刺的对象。《隋宫》之外,李商隐还有一首咏史诗《陈后宫》:
《李义山诗集笺注》茂苑城如画,
阊门瓦欲流。
还依水光殿,
更起月华楼。
侵夜鸾开镜,
迎冬雉献裘。
从臣皆半醉,
天子正无愁。
(姚培谦《李义山诗集笺注》卷三)
末二句“从臣皆半醉,天子正无愁”,用意和杜牧《泊秦淮》末句“犹唱后庭花”的义蕴略同:都是写当事人只顾寻欢作乐,不知世事。
《陈后宫》没有一个字表达讽刺,仅用前六行写陈朝后宫的豪奢之迹。“月华楼”正是陈后主所建 (刘学锴、余恕诚《李商隐诗歌集解》第1册,页13)。
第五句“侵夜鸾开镜”暗示君臣寻欢作乐不分日夜,“六句,是无冬夏”(姚培谦《李义山诗集笺注》),这样纵欲,君臣如何励精图治?陈朝怎能不败亡?李商隐另一首《陈后宫》写:
《李商隐诗歌集解》玄武开新苑,龙舟宴幸频。渚莲参法驾,沙鸟犯句陈。寿献金茎露,
歌翻玉树尘。
夜来江令醉,
别诏宿临春。
(刘学锴、余恕诚《李商隐诗歌集解》第1册,页8)
读者乍见“龙舟”,也许会联想起隋炀帝。不过,第六句“玉树尘”应该是指《玉树后庭花》,此歌正是陈后主最明显的“标记”。
“玄武开新苑,龙舟宴幸频 ”,指陈后主游于玄武湖。《陈书》:“(后主)至德四年秋九月,幸玄武湖,肄舻舰阅武,宴群臣赋诗。”(《陈书・本纪第六》)
《陈书》第二首《陈后宫》末二句“夜来江令醉,别诏宿临春”,前句与上一首《陈后宫》结尾语义相近;下一句“宿临春”,指夜宿于临春阁。
《南史》曰:“陈后主至德二年,于光昭殿前起临春、结绮、望仙三阁,高数十丈,并数十间。窗牖壁带悬楣栏槛之类,皆以沈檀香为之。又饰以珠玉,间以珠翠,外施珠帘,内有宝床宝帐,服玩瑰丽,近古未有。每微风暂至,香闻数里,朝日初照,光映后庭。其下积石为山,引水为池,植以奇树,杂以花药。后主自居临春阁,张贵妃居结绮阁,龚孔二贵嫔居望仙阁,并复道交相往来。”(《南史》,中华书局版,页228) 。临春阁、绮阁阁、望仙阁合称三阁。
刘梦得(772-842)撰《三阁词》四首,第一首写道:“贵人三阁上,日晏未梳头,不应有恨事,娇甚却成愁。”第二首写道: “珠箔曲琼钩,子细见扬州。北兵那得度,浪语判悠悠。”(《乐府诗集》卷47)在刘梦得的笔下,陈后主和妃子们不知居安思危,以为“北兵”还威胁不到陈国。
《乐府诗集》综上所述,“别诏宿临春”的“临春”实是陈后主皇宫的代词。《李商隐诗歌集解》认为这首《陈后宫》诗有托古讽今之意(“今”= 唐敬宗,见页12)。
李商隐游览过陈后宫遗址(月华楼、临春阁,等等)?于史无考。李商隐写咏史诗有本领“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然动容,视通万里(刘勰《文心雕龙·神思》) 。
“文本互涉”(intertextuality):
《隋宫》与唐传奇《隋遗录》
李商隐《隋宫》和颜师古所撰唐传奇《隋遗录》之间,有一种“互涉”关系(文本互涉,又可简称互文。参看李玉平《互文性:文学理论研究的新视野》,商务印书馆2014年版。第四章“互文性与文类”;蒋寅《拟与避:古典诗歌文本的互文性问题》,载《文史哲》2012年第1期)。此传奇小说或是伪托颜师古撰。
李玉平《互文性:文学理论研究的新视野》,商务印书馆2014年版。
颜师古《隋遗录(卷下)》写隋炀帝“恍惚间与陈后主相遇”,炀帝“因请丽华舞《玉树后庭花》。丽华辞以抛掷岁久,自井中出来,腰肢依巨〔依拒〕,无复往时姿态。帝再三索之,乃徐起,终一曲。后主问帝:“萧妃何如此人?”帝曰:“春兰秋菊,各一时之秀也。”(Anthology of Tang and Song Tales, Chapter 6, p.496)
上面这个小片段,Alister Inglis 译成:
……He therefore asked Ayana to dance “Jade-Tree Flowers in the Rear Garden.” She declined, pleading that her performance would not have the beauty of former times as she was long out of practice; besides, her waist was inflexible having had to climb from a well. The emperor pressed her repeatedly, after which she slowly rose and completed one movement. The Last Ruler asked the emperor,“How does she compare with Consort Southernwood?”The emperor replied, “A spring orchid and an autumnal chrysanthemum each have their own season.” (Anthology of Tang and Song Tales,p.493, “Leftover Record of the Sui Dynasty”)
Anthology of Tang and Song Tales The Tang Song Chuanqi Ji
译文Ayana, 女名,意思是:美丽的花(丽花)。原文“丽华”指张丽华。
颜师古《隋遗录》写的是“请丽华舞《玉树后庭花》”,李商隐《陈后宫》写的是“重问后庭花”,两者似乎不一样,实则两种写法都是反映炀帝比较重视享乐,而不甚重视国计民生。“重问后庭花”与李商隐《贾生》末句中的“问”,异曲同工。《贾生》写:
宣室求贤访逐臣,
贾生才调更无伦。
可怜夜半虚前席,
不问苍生问鬼神。
(《李商隐诗歌集解》,页1689)。
《陈后宫》和《贾生》二诗所“问”者,都是皇帝所重视的范畴。不过,问者是谁?《贾生》诗没有写出来。据《史记・屈原贾生列传》,我们知道:是汉朝的孝文帝在发问。
明王延喆刊本《史记》孝文帝因受厘(祭祀后,剩余的肉会送回皇上,以示受福)而联想到鬼神事,不是特召贾谊到宣室来问鬼神事。夜半之后,孝文帝是否续问鬼神事,司马迁没有写。历史上,孝文帝不是陈后主那样的昏君。
李商隐截取二人夜半之前的小片段,发而为诗,似乎预设夜半后孝文帝仍是向贾谊问鬼神事,但是,从“可怜”二字,读者也可以推想:李商隐期望君主多问苍生少问鬼神。
不论司马迁还是李商隐,当时都不在场(宣室)。因此,“前席”之后,文帝与贾谊谈论什么,天地间应该只有当事人自己才知道,其余人等所说的情节都是虚拟。
实际上,司马迁何以知悉孝文帝和贾谊在夜半前的谈话内容?这也是值得追问的(关于“可信度”的讨论,可以参看张隆溪《文学·历史·思想:中西比较研究》,香港三联书店2012年版,页189-192)。无论如何,《贾生》也是因历史故事而生发,其中“宣室”尤其值得重视。
张隆溪《文学·历史·思想:中西比较研究》,香港三联书店2012年版。
回到李商隐《隋宫》“问后庭花”。生于晚唐的李商隐根据历史人物的性格发展和逻辑写杨广向陈后主探问《后庭花》,这是掌握杨广的荒淫本性而生发出来的情节,“问后庭花”使诗篇有“艺术真实”之趣(涛按:这也是当下影视“穿越剧”也很依赖的“艺术真实”)。
李商隐没有诃斥陈、隋二帝,只说了句“岂宜……!”意思是,陈后主作《后庭花》耽于逸乐,成了亡国奴,隋炀帝还问《后庭花》的事,这样合适吗?言下之意是:炀帝怎么还不吸取历史教训!读者也可将末句看成是对《隋遗录》情节的反诘。
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所藏《说郛》本《大业拾遗记》周秉伦说:“通篇以虚意挑剔讥意。即结语,不曰难面阴灵于文帝,而曰岂宜问淫曲于后主,见殷鉴不远,致覆成业于前车。可笑、可哭之甚,殊有深思。评者病其风格不雅,则可;如谓其用小说语,彼稗官野史,何者非古今人文赋中料耶?”(刘学锴、余恕诚《李商隐诗歌集解》第3卷,1988年)。
所谓“其用小说语”,似是认定李商隐《隋宫》沿用小说的情节,《隋遗录》被看成是前文本(pre-text)。然而,李商隐《隋宫》和《隋遗录》(《大业拾遗记》)也可能是共生的。
“宣室”还是“宜室”
——“锚定”作用还存在吗?
美国学者Stephen Owen 认为,义山诗集之中有些诗篇没有题目(无题诗),而“the refusal to provide a title is a significant act (拒绝供题目也是有意义的举动)”,因为无题建构了神秘性,是李商隐诗的重要模式 (Owen,The Late Tang: Chinese Poetry of the Mid Ninth Century,p.380)。
如果是这样,李商隐留下《隋宫》、《陈后宫》的诗题,自然是刻意令诗篇的意旨“锚定”(anchoring)在特定的朝代(参看赵毅衡《广义叙述学》,四川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三部分第三章,页193)。
赵毅衡《广义叙述学》,四川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杜牧写“妃子笑”和李商隐《陈后宫》写“从臣皆半醉,天子正无愁”,诗篇都没有指名道姓。“妃子”? 哪个妃子?“从臣”“天子”是谁?有赖诗题留下历史线索供读者了解诗篇的锋芒所向。 李商隐《贾生》所写,没有明说是贾谊。那么,何以世人皆知是写孝文帝见贾谊呢?其实,诗题的提示不够,诗的内文提供了更多的线索:宣室。
宣室求贤访逐臣,
贾生才调更无伦。
可怜夜半虚前席,
不问苍生问鬼神。
In Yishithe emperor sought advice from the banished one,
Jia Yi’s talent and brilliance shone out the most.
What a pity his majesty moved his seat forward at midnight,
But he didn’t ask about his people, only about god and ghost. (p.176)
《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后岁馀,贾生征见。孝文帝方受厘,坐宣室。上因感鬼神事,而问鬼神之本。贾生因具道所以然之状。至夜半,文帝前席。既罢,曰:‘吾久不见贾生,自以为过之,今不及也。’居顷之,拜贾生为梁怀王太傅。梁怀王,文帝之少子,爱,而好书,故令贾生傅之。”(《史记》第三卷,见于智荣《贾谊新书译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页323)。
于智荣译注《贾谊新书译注》在汉代,“宣室”指的是未央宫中的一座殿宇。可见,李商隐《贾生》和《史记》之间有文本互涉(intertextuality)的关系: 诗篇有赖于前文本。
“宣室求贤访逐臣”这句,张隆溪教授的译文是:InYishithe emperor sought advice from the banished one (Zhang, p.176)。
为什么“宣室”会被译成Yishi? 是因为译者将“宣”字看成“宜”吗?这只是笔者的推测,也许张隆溪教授的Yishi有版本依据。 无论如何,如果诗句是“宜室求贤访逐臣”,那么,诗篇就和《史记・屈原贾生列传》所记“坐宣室”没有文本互涉的关系。
Yishi是个什么所在?是地名吗?中国读者中,谁能辨识?英语世界的读者看到Yishi会知道它在哪里?
《全唐诗钞》,璜川书屋藏版,1759年。古人的“空拍”:看到宫内的私密事本文从《过华清宫》“千门次第开”谈起,指出“次第开”是宫外围的门先开,“一骑”进入后,才开内苑之门,让“一骑”入内。诗人“镜头”似尾随驿马,又恍似用航拍机拍摄:“一骑”通过重重门禁(“千门”),直到最核心的内殿,看到“妃子笑”。但是没有人知道驿马运来荔枝,这愈显得诗人所写是宫闱秘事。
诗中的“妃子”是何人?
没有明写(“妃子笑”令人想起商纣王博宠妃褒姒一笑的故事:烽火戏诸侯)。诗题中的“华清宫”是一条重要的线索。
就像《后庭花》与陈后主绑定一样,“华清宫”几乎与唐玄宗、杨贵妃绑定(也和正史之间产生互文关系),据说,唐人写华清宫的诗篇多达60多首,李、杨是诗篇中的“常客”,例如,张祜《华清宫》四首其中有“碧云仙曲舞霓裳”之句, 显然是写杨贵妃跳舞,因为“霓裳”指玄宗的霓裳羽衣曲。
The Late Tang Chinese Poetry of the Mid Ninth Century
中国文学史上,“马嵬坡”也常和唐玄宗故事相关,形成吟咏的传统(李商隐诗集中有《马嵬》二首,见《李商隐诗歌集解》页336﹔晚唐诗人郑畋撰《马嵬坡》,李益撰《过马嵬》 )。
杜牧、李商隐倚仗诗题上的“宫名”给读者某种提示:“隋宫”、“陈后宫”,都只是朝代名称,在李商隐诗中实有专指(分别专指隋炀帝、陈后主)。
《隋宫》所写的“空间”最特别:“地下若逢陈后主”。“地下”指:所写隋宫在九泉之下。
这方面,中唐的李贺(790—816)也是能手,李贺的目光似能“穿幽入冥”,更能上达天庭,例如李贺《官街鼓》写“晓声隆隆催转日,暮声隆隆催月出。汉城黄柳映新帘,柏陵飞燕埋香骨。磓碎千年日长白,孝武秦皇听不得。从君翠发芦花色,独共南山守中国。几回天上葬神仙,漏声相将无断绝。”
《唐代文学研究》(第十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诗人或叙述者似乎能看到天上正在“葬神仙”(参阅洪涛《从中西方文评观念看李贺的官街鼓》,载《唐代文学研究(第10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
杜牧、李商隐未必亲临皇宫,也未必能进入宫殿中,然而“小李杜”二人自有穿透宫禁的“灵视”(好比电影镜头),这种情况正如刘梦得(772-842)未到过南京、未入故族旧宅,而其《乌衣巷》却成为名篇(施蛰存《唐诗百话》,华东师大2017年版,页311)。
不少唐传奇的作者也有这方面的才能,例如《隋遗录》作者就为我们“摄制了”一出隋炀帝阴间见陈后主的好戏。
这样看来,写咏史诗和写小说有相通处。咏史诗(绝句)所聚焦的空间,大多是单一场景。
向来学者研究咏史诗都重视“史”或“迹”,其实,王者的私密空间维度,也是诗人用心之处。本文的讨论,提供了明确的证据。
《古代咏史诗通论》附记一:五一劳动节笔者收到一位大学老师来信,这才知悉:有大学老师使用笔者在古代小说网发表的系列文章,给学生上中国文学史,学生反馈不错。希望接下来的十几二十篇保持这种实用价值。
附记二:
笔者在上一篇《“小李杜”、概念化谬误与失落的历史感》(读张隆溪教授的英文版中国文学史・十四) 说:“张隆溪教授采用以人物为中心的写法,突出了晚唐两位诗人: 杜牧(803–853)和李商隐(约813–858)”, 这句话可能令人误会张教授述晚唐诗史只谈两位诗人。特此澄清:书中还有 Wen Tingyun and Late Tang Poetry 一节,涵盖温庭筠、韩偓、皮日休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