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改革的春风吹到地处中原的马家村。

一天傍晚，马家村村民委员会办公室里，电话铃突然“滴铃铃”响个不停，村长急忙奔进办公室，拿起电话一听，是塑料公司牛科长打来的，说明天他要来村办塑料厂检验第一批出厂产品。村长放下电话，立即紧急动员全村人杀鸡、宰鸭，抓鸽子，逮鹧鸪，反正一切能吃的，全要突击贡献。

全村闹腾了一阵之后，村长看看这一大堆家禽野味，仍然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团团打转。为啥？因为这位牛科长对鸡鸭鱼肉是不屑一顾的，只有看见甲鱼，才会喜笑颜开。可眼下恰恰缺少这个宝贝！

以往，牛科长到马家村来，全靠号称“神手”的马老六跑几十里地去捉甲鱼；捉来的甲鱼，吃不完，村长就吩咐马老六的女儿马小翠把甲鱼送到牛科长府上。塑料厂能够办起来，除了牛科长要什么送什么外，这甲鱼实在作用不小。马老六劳苦功高，因此村长论功行赏，特地把他的女儿马小翠安排到塑料厂当会计。

可是牛科长今天这么晚来电话，又是寒冬腊月，河里快要结冰了，这甲鱼哪里去捉？村长抓头挠耳，思来想去，只有叫马老六为全村致富再辛苦辛苦。

村长主意一定，便来到马老六家里。马老六这回气管炎正发作，早已睡了。他见村长要他黑夜出去捉甲鱼，挺为难地说：“村长，天这么冷，又这么黑，你叫我到哪里去捉？”

村长要甲鱼心切，动员说：“老六，为塑料厂兴旺，你熬点苦，村里有五节电池的手电筒，照起来比白天还亮。”

马老六说：“现在河塘都承包养鱼了，你叫我夜里去捉，不是去偷？”

村长说：“老六，为集体偷不算偷。”

偷了还不算偷，马老六发火了，一生气，把被子裹裹紧，头往被子里缩了缩，说：“你杀了我的头，我也不去！”

村长见老六吃铁屙钢，说得这么硬，暴怒了。他想：我使上吃奶的力气把塑料厂办起来，全村人都在杀鸡宰鸭为村里致富出力，你舒舒服服躺在床上，叫你捉几只甲鱼都不肯去，岂有此理村长恨得牙痒痒的，指着马老六说：“不去捉甲鱼，叫你女儿小翠塑料厂会计别当了！”

正说着，马小翠进来了，对村长说：“村长，我爸不是不肯去捉甲鱼，他实在身体不好，我跟爸出去捉过甲鱼，我替他去。”

马老六想不到女儿为了在塑料厂当会计，竟替父做“贼”，做见不得人的事，他瞪圆了眼，伤心得直叹气。马小翠却象做了件丰功伟绩的大事，对父亲说：“爸，我不到塑料厂去当会计，一年最多少拿千把元钱，可是牛科长吃不到甲鱼，嘴巴不满意，刁难塑料厂，损失可大了。”

几句话说得村长连连点头，到底小翠聪明，看得远，识大体。他眉开眼笑地说：“小翠说得有道理，老六，天这么冷，你又有气喘病，你不去就让你女儿去吧，历史上有花木兰替父从军，今天马家村里马小翠替父捉甲鱼，为全村致富出力，一样有功劳！”

第二天，村里为牛科长到来准备的酒菜已经齐全，就等叫牛科长口水直流的甲鱼了。村长正在着急，只见马小翠拎着一只沉甸甸的鱼篓进来了。村长往鱼篓里一看，不得了，大大小小，一共十八只甲鱼，拎起来掂一掂，少说也有四十来斤。村长乐得摆头晃脑，翘起大拇指说：“小翠，你爸一天捉两三只，你却一夜捉这么多甲鱼，大大有功！”

马小翠笑笑说：“村长，我爸是手捉的，我是用鱼叉戳的。”

村长说：“没关系，反正天冷，放三五天死不了，吃不完给牛科长多送几只去。”此时此刻，村长心里乐得开了花。有了甲鱼，牛科长吃得满意，拿得满意，塑料厂的第一批产品一定能够验收合格。他见这么多甲鱼，立即吩咐厨师，清蒸甲鱼、熏烤甲鱼、甲鱼汤……为牛科长设甲鱼宴！他又对马小翠说：“小翠，等牛科长来，你陪牛科长一起吃甲鱼宴！”

马小翠眨巴着眼睛，不好意思地说：“村长，陪牛科长吃饭，都是村里的干部，我怎么有资格陪？”

村长拍拍马小翠的肩，说：“小翠，我正要提拔你当副厂长呢，怎么没资格陪？”

正说着，甲鱼宴准备好了，只听到在村口接牛科长的干部叫着：“牛科长来了！”一辆吉普车卷起一股烟尘，开进村里。村长赶忙把以牛科长为首的几个人迎进屋里，入席进餐。

牛科长在首席位上坐下，村里几个陪同干部，又是奉烟又是敬酒。村长又把马小翠拉来，坐在牛科长旁边，说：“牛科长，小翠一夜捉了半鱼篓甲鱼，今天我们特地为您举行甲鱼宴。哈哈哈……”

牛科长问道：“捉了几只甲鱼？”马小翠说：“十八只。”

“十八只？！”牛科长一听这个数字，突然叫起来。村长见他惊奇到这个地步，更起劲了，说：“牛科长，我们这甲鱼宴无论如何用不了这么多，我已把大的拣出来，等会让小翠送到您家去。”说着，吩咐厨师把拣出来的甲鱼给牛科长过目。

牛科长看着几只大甲鱼，背上戳了好几个洞，半死不活，眼睛半张半开，尾巴一摇一摆，身子微微颤动，他不由得皱皱眉，抿抿嘴。村长见他这神色，忙说：“科长，冷天吃甲鱼最补，别看这甲鱼戳伤了，放三五天死不了。”

牛科长盯着这半死不活的大甲鱼，瞪圆眼，张大口，当他看到一只最大的断尾巴甲鱼时，突然“啪”一声，把筷子一丢，从凳子上跳起来吼道：“你们这甲鱼哪来的？！”

想不到请牛科长吃甲鱼宴他会暴跳如雷，这可把村长慌得六神无主，舌头也僵硬了，结结巴巴地说：“科长，我、我不是说小翠去捉的嘛l”

“放屁！偷的！我叫你们偷！”说着，牛科长踢倒凳子，挥挥手，对他的随行人员说：“走！”

几个随行人员跟着牛科长钻进了吉普车。这可把村长急得双脚跳，他不顾一切地拉住牛科长，哀求说：“科长，你无论如何吃了饭再走。”

“去去去！”牛科长推开村长，一挥手，吉普车“嘟嘟”一声叫，卷起一股烟尘扬长而去。

村长眼巴巴地望着远去的吉普车，只觉得头昏眼花，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是不是在做梦？他拧一把大腿，一阵剧痛，不是做梦。看一看村上的大小干部，个个急得象雨后的蛤蟆，瞪圆了眼，你望望我，我看看你。只有马小翠笃悠悠、笑嘻嘻。村长猛醒过来，指着马小翠的鼻子叫着：“你这甲鱼哪里去捉的？”

“牛科长家的小池里戳的。”

啊，原来去偷牛科长家养的甲鱼，做贼做到强盗门上了，这还了得，村长火得浑身冒烟，破口大骂：“你偷牛科长的甲鱼，你要死快了！”

马小翠却说：“村长，我真的到河里去捉，这么冷的天，跌到河里爬不起来，才真的要死快了。”

眼看塑料厂要办不下去了，小姑娘还顶嘴，村长气急败坏地警告说：“你别嘴硬，塑料厂办不下去，一切经济损失，都要你赔偿！”

村长狂叫乱喊一阵后，想想要马小翠赔偿，只是说说气话，一百来斤重的姑娘，高价出卖，也赔不了这么多钱。闯了这么大的祸，发火有什么用？这牛科长心痛的是甲鱼，只要赔他甲鱼，事情还可挽回，他立即紧急动员全村人马，成立甲鱼采购队，带上公款，分东南西北四路，不管走县跨府，跑多少路，不论价钱大小，都买回来，凑足十八只，再买上礼品，给牛科长赔礼道救去。

全村男女老小，个个心慌意乱，直到晚上，派出去买甲鱼的人才陆续回来，数一数，正巧十八只。村长又买上人参、补药酒，命令马小翠上门道歉。

可是村长派人找遍了全村，也不见马小翠的影子。他又亲自去找马老六，马老六说女儿半夜三更出去捉甲鱼，到现在还没回来过。马老六一把拖住村长，问他要女儿。村长急叫道：“你女儿闯了祸，我不寻你算帐，你还问我要女儿？”

马老六听到女儿闯了祸，急得直拍大腿，一把揪住村长的衣襟说：“是你逼我女儿半夜三更出去捉甲鱼的，现在闯了祸还不回来，我这条老命跟你拼了。”

村长被马老六揪得上气不接下气，脸孔煞白，手脚冰凉，心想：马小翠偷了牛科长家的甲鱼，最多牛科长刁难，塑料厂办不下去；现在我要马小翠赔偿经济损失，小姑娘一时想不开，跳河、上吊自杀，法院、公安局查起来，起码要判十年、八年徒刑。触霉头碰着该倒运，祸越闯越大了，他当机立断，决定把到牛科长家去赔礼道歉的事放一放，又把全村人召集起来，去寻马小翠。

全村人东奔西走，把马小翠的舅舅、姑妈、婶婶、阿姨，所有沾亲带故的人家全寻遍了，都没有马小翠。

大家更紧张了：莫非小姑娘胆子小，村长要她赔偿经济损失，会不会真的自杀?于是有人到村前的河边去寻，有人拿了竹竿到村后的大粪池里去掏。有人埋怨着：村里还好只办一家塑料厂，如果办二家三家厂，全村人都要被活活折磨死了。

正在全村人心慌意乱、闹成一片的当口，只听“滴铃铃”一阵铃声，马小翠骑了自行车进村了。大家一看，马小翠的自行车上装着电视机，脸上不但没有自杀的迹象，还惊讶地问：“村长，你们在做啥呀？”

村长一见她，象一肚子的火药碰上雷管，没头没脑向马小翠炸开了：“做啥？在给你找尸，你哪去了？”

马小翠奇怪了，说：“村长，你们想到哪去了？我为啥自杀？我去镇上牛科长家里，向他老婆拿去年我们村里给他的电视机。”

村长见马小翠自行车上的电视机，正是去年他们开始筹建塑料厂时，给牛科长送去的十六寸黑白电视机。万万想不到,这小姑娘过河拆桥，上楼搬梯，会做这种断桥绝路的事。本来偷甲鱼，还有药可救，现在可真正是不可敦药了，塑料厂的门非关不可。村上出了这样的败家精，如何得了！

村长恨得象要一口把马小翠吞下去似的，叫着：“你发疯了？做了‘贼’不够，还要去做‘强盗’？”

马小翠反问村长：“你说为集体偷不算偷，这电视机本来是我们全村人凑钱买的，我去拿回来，怎么能算‘强盗’？”

眼看塑料厂关门，全村人的财路给这小姑娘断送了，还这么嘴硬，村长恨得要当众宣布开除马小翠的村籍，村上人也接二连三责怪马小翠。正在一片埋怨声中，派出所所长来了，一见马小翠就问：“牛科长家的电视机是你骗走的？”

马小翠皱皱眉，又眨眨眼，说：“所长，不是骗走，是拿走的。”

派出所所长也不和她理论，挥挥手说：“不管骗走还是拿走，你到派出所去。”

坏了，不但厂要关门，连派出所所长也寻上门来了，这小姑娘真正是在作死，村上人又恨又骂又担心。马小翠却面不改色心不跳，一本正经地说；“所长，你不来，我还要来自首，你来了，再好没有。”说着，就抢在派出所所长前面，向派出所走去，好象她在给派出所所长领路似的。全村人惊呆了：这小姑娘准是中了邪气，得了疯病。一个个不由自主地跟着村长向派出所走去。

大家来到镇上派出所里，进门一看，只见牛科长的老婆坐在一只装电视机的纸箱旁，正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在干嚎。她见马小翠进门，跳起来就骂：“你这个坐监牢的货色，贼胆包天，用装了稻草木块的纸箱冒充彩色电视机，来骗我家的黑白电视机！”说着，打开纸箱，把木块稻草往马小翠脚边丢。

这位牛科长家就在镇上，他的官虽不大，因为平时巴结他的人不少，就成了这个镇上赫赫有名的人物。今天一早，人们听说他养的甲鱼给人偷光了，这时又见一个小姑娘到他家去骗了电视机，都感到挺希奇，于是镇上一传十，十传百，不少人前呼后拥赶来。派出所里顿时人声鼎沸，里三层外三层，把派出所的大院子围了个水泄不通。

马小翠见来的人越多她越是得意。派出所所长也弄不明白，工作到现在，从来没碰到这样笃定泰山的罪犯，何况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他对马小翠说：“你懂不懂，你做的事，是触犯刑法的！”

马小翠指指装稻草木块的纸箱，说：“所长，这纸箱里装的，要比彩色电视机贵重好几倍。”

纸箱里明明装的稻草木块，怎么会比彩色电视机贵重？众人越看越希奇，一双双眼睛瞪得骨溜溜的，一眨不眨地往纸箱里看。只见马小翠在纸箱里七翻八翻，从底层翻出一封信，拿到派出所所长面前。所长拆开信一看，是张帐单，上面写着为筹办塑料厂，马家村给牛科长家请客送礼的各项费用。总计请客招待十八次，甲鱼、电视机、人参补药，各类费用合计五干二百三十元四角二分。某月某日某时某地花费的，记得一清二楚。

原来马小翠见村长逼她有病的父亲半夜三更出去捉甲鱼，她想：父亲年纪大了，牛科长来一次，父亲就要去捉一次甲鱼，塑料厂办下去，牛科长不断地来，父亲的这条命也要断送了。她就代替父亲，去偷了牛科长家的甲鱼。等到牛科长拂袖而去，村长要她赔偿经济损失，她决定一不做、二不休，下定决心，一定要扳倒这嘴馋、心贪、手长的牛科长。她平时送甲鱼到牛科长家里，总听牛科长的老婆埋怨看黑白电视机不舒服，牛科长当着她的面对老婆说：“急什么，人家会送的。”意思是要马小翠回去向村长传达送彩色电视机。马小翠将计就计，用彩色电视机的纸箱装了稻草木块，又把为牛科长花费的帐单放进去，从牛科长老婆手里把黑白电视机换了回来。

马小翠一五一十，把偷甲鱼、换电视机的经过告诉了派出所所长。所长拿着帐单吃惊了，想不到这小姑娘胆大心细，这么有心计。里里外外的人听了，有翘大拇指的，有喷嘴称赞的，有大声喊好的，有说牛科长这下非倒在这小姑娘手里不可的……人声嘈杂，众说纷纭。

正在一片沸沸扬扬的议论声中，牛科长来了。这牛科长今天上午发觉养的甲鱼给马小翠偷了，恨得咬牙切齿，可这甲鱼是马小翠送的，他既不能报案，又不好明说，正在动脑筋，非让马家村塑料厂亏本关门，出出心中的恶气，谁知回到家中，又听到马小翠骗走了电视机，老婆已到派出所报了案。这可把他急坏了：这电视机也是马家村送的，怎么能到派出所报案?这婆娘鼠目寸光，蠢透顶了。因此他急忙赶到派出所，分开众人，走到老婆面前，一把拖住她叫着：“你给我回去！”

老婆万万没想到家里出了这种事，丈夫还拿她出气，她不由撒起泼来：“你这不中用的，平时神气活现，关键时刻只会欺欺我呀！你只晓得在外面吃白食，香的辣的吃上了嘴，回来骂我烧的菜不好吃，你给我滚出去好了！”

眼看这婆娘越说越不成体统，牛科长怒不可遏，“啪”一声，狠狠扇了老婆一记耳光。老婆哪能受得了，于是伸开十指，向牛科长脸上乱抓乱拧。两人打成一团，好似狗咬黄鼠狼，越咬越臭。

事情过后，众人给牛科长算了一笔帐，牛科长和好几家乡办企业有关系，单马家村塑料厂一家，就捞了这么多，加起来一定不下万元。万元大案，越传越真，法院决定立案审查。这个平时趾高气扬、神气活现、窜东窜西吃白食的人，现在低头缩颈，弯腰曲背，象一只过街老鼠。

塑料公司领导知道了由于牛科长敲诈勒索，马家村办塑料厂吃了不少苦的事，特地向马家村塑料厂道歉保证，一定按合同把塑料厂办好。马家村再也不用为办厂请客送礼了，塑料厂也越办越兴旺。全村人说，马小翠替父做“贼”，正和花木兰替父从军一样，有勇有谋有功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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