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折舟
当两个中东人直播PK时,会发生什么?
是聊宗教、聊战争还是聊文化民俗?是像老贵族一样聊大宗期货或是家族生意,还是诉说平民生活的辛酸,或这个干脆不说话,沉默腼腆的面对面?
都有可能,但最大的可能是,中东的朋友会像中国的网红一样,用高分贝的阿拉伯语,为了昂贵的礼物和家人们的支持,争的面红耳赤。
我的意思是,当你看到胡子哥们为了土味特效争的面红耳赤的时候,什么文化差异都不重要了。此时坐在屏幕面前的不再是顶着头箍的肃穆教徒,而是陈泽和宇将军的中东版分身。
如果只靠想象,甚至很难脑补中东老铁们喜欢的礼物风格:骆驼?新月形状的装饰?经书?
但是打开TikTok,在屏幕上咆哮而过的是淘宝特效一样的猛虎,和屁股上有爱心的柯基。
有的时候,一场直播的礼物总价可以飙到上百万美元的规模,真切地证明了海湾国家人均“又闲又富还爱凑热闹”的刻板印象。
土豪到什么地步呢?国内包括抖音在内的其他平台,计算礼物的周期都是天或者周,而中东老铁们的火力猛到要以小时计算。
对于重视家族、声望和物质的中东人来说,中国直播APP里已经成型的工会、帮派、族系玩法形成了对仗至极的回声,堪称对症猛药。看多了甚至有幻视了,仿佛这些来自沙特或阿联酋的老铁们,下一秒就会从座位上站起来,整一段原汁原味的夜店摇,庆祝来之不易的胜利。
但是,土豪毕竟只是对于中东想象的一部分。更多的时候,出镜的不是神采飞扬的土豪或者大哥们,而是中东的平民。
有的阿拉伯大妈们没有什么撂地手段,往那一站,带着头巾边干家务和人聊聊天,依旧能有络绎不绝的观众。是的,虽然流水总是总能虏获注意力的地方,但真正给出海的短视频平台们注入内容活力的,其实不是青筋暴起的达人主播,而是中东的普通人。
而就是在普通人中,出海的短视频平台有了更多的意义。
比如说,在两年之前,叙利亚难民营中,用直播流的礼物收益补贴家用,是叙利亚难民家庭里TikTok最受欢迎的用法,而大部分来自中国内地的代理机构,还会帮助他们搞来英国 SIM卡,因为那边的老外更慷慨一些。
有时候,这些破碎的家庭可以在一个小时内赚到一天甚至一周的吃穿用度。以一个实用主义的视角来看,这怎么都是一件好事,对吧?
但是很遗憾,现在这事被限制了,起因之一是我们可爱的BBC记者发现了难民们竟然能通过直播乞讨赚钱,而TikTok在其中收取了70%的手续费用,立马认定他们正在遭受资本大手无情的剥削,出卖自己的尊严。
数字版权组织 Access Now 的 Marwa Fatafta 也表明,这些直播违背了 TikTok 自己的政策,即“防止未成年人在平台上受到伤害、危害或剥削”。随后,在一通压力谈判下,TikTok保证会管理难民直播内容。
不过至于难民离开平台怎么才能更高效的获得金钱,来保证自己本就岌岌可危的生命和尊严,BBC看起来也没心情把这事掰扯清楚。在某种程度上,他们更像是用一篇报道来说一句话:
“麻烦中东难民们体面一点,尽量死在大家看不见的地方。”
当然,今天这篇文章也不是来讲述西方中心主义和TikTok的摩擦的。那样的故事在过去两年内我们已经很清楚了。
(这篇文章写于以色列和中东国家摩擦全面升级之前)
更重要的是,娱乐在中东有了另一种意义,也就是通过娱乐,我们能更多了解一点另一个世界的人。事实上,除美国之外,沙特和阿联酋是TikTok、Bigo Live和Tango Live最重要的市场。2022年,沙特、阿联酋跻身TikTok营收占比前五国家,光是直播收益就有单月一个亿美金的规模。在国际APP投资人眼里,最热衷于连麦PK和整活的不是中国,广阔的中亚才是应许之地。
(数据来源:Data.ai)
很多人分析过中东短视频和直播平台爆火的原因,除了钱多没事干之外,还有一重因素是,中东世界在现代化的道路上普遍比较坎坷。很多人会以为,海湾国家要么富得流油,要么天天打仗,不是土豪就是难民,跟平和的东方人没有什么共同话题。
而之所以有这种隔膜感,最大的原因就在于中东世界的现代化太坎坷了。不论是外部以色列为主的西方殖民主义的势力压迫、干扰,还是内部的政教精英对于财富分配和阶级流动的政治无能,都让中东的一般民众困惑又割裂,更让远在东边的我们难以得到一个对中东人的客观印象。
但TikTok所代表的娱乐的魅力就是,我们总能找到互相理解的方式。直播PK的土豪们就像街头的老铁,聊天的大妈像是楼下勤快温和的邻居。而最近在抖音和B站都火到魔性的红鼻子中东大叔卷饼手游《沙威玛传奇》,也毫无意外来自中东。
(哦沙威玛,哦沙威玛)
其实关于这种现象,有一些事实离我们其实更近。比如说,你肯定知道过去两年,是短剧大年,对吧?但你可能不知道,现在针对中老年人,出现了一大批剧情典中典的短剧,比如下面这个《闪婚老伴是豪门》,别名《退休的他爱上绝经的我》。
(其实挺上头的,这个短剧的很大一部分观众甚至只有20多岁)
但这部短剧刚出现的时候,面临的非议也很大,无外乎“颠覆三观”“太不体面”云云。但有没有一种可能,就是对于中老年来说,这种简单白给劲大的短剧,就像直播PK对于中东人一样,是一种是一种精神细糠呢?
举个例子,“秀才”作为一个梗,大家都见识过,而在某种程度上,大家嘲讽的不仅是一个举止做作的中年男性,还有一部分小镇及农村中老年妇女的生活内容,以及她们并不体面的情欲。这些人,有的年逾六十而日日示爱,有的在空荡的房间里合拍,有的还被四散的假秀才们骗光了养老钱。
不体面,不精致,不聪明,对吧?
用一个地狱笑话来说,秀才和这些网络短剧的同位竞争者,不是其他网红或者短剧,而是卖保健品的销售,他们真正贩卖的不是内容产品,而是针对缺爱和孤独的关怀。
换个角度来说,秀才是个个例,他本质上是边缘的失语者,在社会性的沉默中创造的一次海啸。在这个意义上,中东的TikToker,《闪婚老伴是豪门》的观众,和曾经秀才的粉丝们,在某种意义上都是相同的。
刘震云在谈《一句顶一万句》的时候,说过一段话,我很喜欢,他说:
“他们是说话不占地方的人,那些生活中无法倾诉的心事,在文学中出现了。所谓‘无足轻重过的人’对我是个误会,我不觉得他们是小人物。”
BBC为主的西方人最害怕的,可能也就是这点,除了短视频平台对百人精英话语的解构,更重要的是,人们能透过娱乐看见彼此。孤独永远意味着市场,而现代互联网的使命就是找到那么一小撮人,把他的生活和别人相连。
但我想,这可能才是短视频平台的真正的意义,总归有一群人一直那样生活着,不论你看或者不看,他们都在那里,哪也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