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花楼女子的女儿,或许生来低贱,活该被欺辱着长大。
我娘在生下我后被生生磋磨去了。
父亲不喜我,兄弟姊妹们也不怜我。
于是十四岁后,自然而然的,我被卖到了花楼。
1
那天无风也无云,天气甚至格外晴朗。我被父亲压着胳膊拽到了花楼,哭得痛彻,像是要把这些年的委屈都哭出来似的。
周遭的人都不明所以地看向我。
父亲扯起我的头发给了我一巴掌,觉得我让他丢了脸面。
可他又哪还有些什么脸面呢?买我娘的是他,磋磨我娘的是他,如今卖我的人还是他。
出来的是我娘,进去的是我。
出出进进,好一个海誓山盟,地老天荒。
我娘当年是花楼里最受欢迎的花魁。
父亲也不过是她其中的一个追求者而已。
但是父亲一副情深似海的样子,骗得了我娘为他掏心掏肺。
娘死的那天也是这样晴朗的好天气。
她躺在床上,曾经那双会弹琵琶的手丑陋不堪。
我哭着去抓娘的手,娘也哭,眼泪一滴滴地往下掉。
哭自己对不起我,哭自己信错了人,什么都哭,却又什么都不怪。
最后哭累了,连眼睛也闭上了,从此再也没有睁开来过。
父亲拿到了钱,带着妈妈给的银子走了,把我留在了原地。
花楼的妈妈认识我娘,却也只能感叹一声遇人不淑。
她带着我走进花楼,把我领到一姑娘面前。
我垂着脑袋,哭久了的眼睛针扎一般的疼痛。
「抬起头来。」
她的嗓音很好听,不似寻常女子那般柔软,有点冷,又有点低。
我莫名拒绝不了她的话。
我刚抬起头来,便见着她伸出了手,覆在我的眼睛上。
我瞧不见她,只知道她的手也很冷,像极了在冬天冰冷的河水里泡过。
「哭什么?」我听她嗤道:「看不起这里?」
这话问得好没道理。
哪会有一个好人家的孩子看得起花楼的呢?
然而恰好,我也不是什么好人家的孩子。我娘是从花楼里出来的,父亲就更不是什么好人家了。
于是我便摇着头回答道:「只是哭变化无常罢了。当年我娘从这里离开,十五年后,她的女儿竟又回到这里。」
她似诧异地看着我,又问我道:「读过书?」
我低低地应了声,「姊妹们学习的时候偷听过几次。」
「是个机灵的。」她松开了手,我终于能重见光明。
我借着窗外透进来的阳光看清了她的样子,白色披风裹着她单薄的身子,十指纤长如葱又透着脆弱的白。
她微垂着头,半边侧脸已然足够惊艳。
「浅儿,」我听妈妈问她,「这个怎么样?」
她低低咳了声,看起来更为病弱了。
「留下吧。」
2
后来我才知道,她叫秦浅,是新来的花魁。
听说她是自己走进的花楼,问妈妈买不买她。买的话把钱给她,不买的话她就去找新的花楼。
妈妈哪能让自己被别家抢了生意,当即就给了钱。
妈妈是个好妈妈,不到十六岁不让楼里的姑娘接客,就算总有一些客人想要出钱买一些小姑娘,妈妈宁愿不收钱也不愿姑娘们被糟蹋。
于是没到十六岁的我,就这样被分配给了秦浅。
秦浅的身体很不好,还时不时总要咳嗽两声。
我任劳任怨地伺候着她,比伺候着自己的祖宗还要认真。
她有时候总爱让我读诗给她听。
像什么「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又如什么「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还似什么「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我弄不明白她到底是想要看看广阔的大漠,还是感慨年华易老,抑或是想像我娘一样,找个人从花楼里赎身?
我问起这些时,她总冷冷地看着我,看得我心下发麻,可下一秒,她又咳嗽了起来,气势全无。
我想笑又不敢笑,怕她恼羞成怒,又恐她真的难受。
我走上前为她轻轻拍打着脊背,喃喃低叹,「恼什么?还不让人问吗?」
她睁着眼瞪我。
那双眼睛是真的漂亮啊,像悠悠醉月,又似濛濛时雨,笼着烟雨,醉着星光。
她冷冷道:「不过是随口让你念着的罢了。」
我心下了然,这是不愿说了。
这时妈妈敲响了秦浅的房门,「浅儿,今日该你登台了。」
房门打开,秦浅带着我走了出来。
3
登台表演也是花楼营生的一种手段,秦浅身体不好,妈妈不敢让她接客,退一步地让她多多登台表演。
亏得秦浅生了一副美丽又病弱的样子,客人们不愿让秦浅被白白别人占了去,又不愿自己染了晦气,这才让客人们买了账。
秦浅琵琶弹得好,歌唱得也好。
我本是不知何为「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的,但秦浅的琵琶声,让我轻而易举地理解了这句诗的意思。
我听得入迷,连何时有人走到了我的旁边也不知道。
「秦浅是我们楼里琵琶弹得最好的一个。」
我一愣,侧头就见着了一位穿着粉色衣裙的姑娘,明明寒冬腊月,她却穿得单薄。
似乎是猜到了我在想些什么,她转过头来,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笑了起来。
「妹妹还没满十六吧?」
她似感慨似低叹,「也好。」
我默不作声,像以前无数次的那样。
「我叫池元,」她介绍着自己,眯着双漂亮的狐狸眼。
花楼里个个都是美人儿,但我仍是觉得小病秧子秦浅最好看。
小病秧子身体不好,脾气也不大好。
听不得一句不合心的话。
但总是叫人心甘情愿地宠着她的。
我低低地应了一声,「沈眠。」
沈是我娘的姓,既然我已经入了花楼,姓氏自然是要跟我娘姓的。
沈氏多见,却也不多见。
京城那个被株连九族的沈将军,其氏就为沈。
但我并不觉着,我那生来菟丝花似的娘亲和将军府能有什么牵扯。
将军府人人习武,听说沈将军那原本风华正茂的女儿,是可以承父之志的。
然而世事无常,只徒留一声可叹可惜。
池元定定地瞧着我,忽而说道:「作为秦浅的丫鬟,你难道就不想让她教你几曲吗?没有才艺的女子,在花楼是很难生存的。」
我不晓得她到底是想劝诫我,还是妄图离间我与秦浅。
我微微垂着脑袋,只是低声道:「不敢。」
「不敢……」
我听她低声喃喃,又痴痴地笑了起来。
「究竟是不敢还是不愿?」
她怨恨地看着我,却又好像透过我在看着另一个人。
是谁呢?
我娘曾说我天生情感淡漠,原本我是不信的。
我战战兢兢地活在姊妹们的欺辱下,生怕她们又想出什么坏主意来捉弄我。
哪有一个情感淡漠的人,会活得像我那般窝囊,又这般斤斤计较呢?
可是现在,我却恍然觉得娘亲说的或许是正确的。
她所言的情感淡漠并不是无欲无求。
我只是对那些与我无关人漠不关心罢了。
于是我听见自己嗓音平静道:「是不愿。」
是不愿,不是不敢。
她却忽地抬起眼眸看我,近乎歇斯底里。
「你们为什么都喜欢她!为什么!」
她双手用力地箍着我的肩膀。
有点疼。
可我却生不起气来。
因为从她的眼里,我看见了如娘亲一般的难过。
4
我曾听家里从小照顾我长大的嬷嬷说过。
最初娘亲嫁给父亲也是开心的。
嬷嬷说,最开始老爷对夫人也是极好的。
可自从娘亲怀了我以后,父亲就变了。
变得沉迷声色,变得放纵滥情。
又或许,这才是父亲本来的面目。
娘亲看不清,整日以泪洗面。
后来看懂了,眼里也是这样的难过。
池元被一个客人带走了。
我瞧着那客人把手探入了她的衣襟。
她却习以为常地靠在了客人身上,腰肢不足盈盈一握,纤细柔软。
我仿佛看见了谁的未来。
秦浅从台上下来,见着我怔愣的样子,一时困惑:「怎么了?」
我回过神来,问她道:「您认识一个叫池元的女子吗?」
话一说出口,我便后悔了,觉着自己明显问了个很蠢的问题。
一座花楼有多大?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哪能不认识?
果然,秦浅斜睨了我一眼,唇边带着冷冷的笑。
「怎么?才一会儿不见便犯蠢了?最开始的机灵劲儿呢?」
那嗓音也是冷的,如初见时一样,一点也不温柔。
可我却又忽然觉着,这个问题也不错。
至少终于看见她的笑了。
花楼位于钦州,离京城很远,却离边疆很近。
我看着她的笑,顾自地琢磨着。
若秦浅真想去大漠看看,等我像娘亲一样攒够了钱,就带着她去大漠。
看那金灿灿的沙子,以及又大又圆的太阳。
那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到底还是被我放在了心里。
5
顺庆三十五年,夷蛮再度压境。
没了沈将军和沈家军的大燕宛如纸糊的老虎,被夷蛮逼得节节败退。
朝廷连忙派了使节,前来边境求和。
而使者却把连着钦州的五座城池全部押给了夷蛮。
那天的天气很好,像我入花楼的那天一样。
妈妈笑着聚了花楼里所有的姐姐妹妹们,给了盘缠银子。
妈妈说,夷蛮要来了,你们各自寻个好去处吧。
于是楼里的姑娘们都哭出了声来,妈妈,我们不想离开。
花楼里的姑娘们哪有什么好去处?又有谁会要残花败柳的她们呢?
我见着秦浅抿着唇,是唯一一个没有哭出声的。
妈妈把她们都赶了出去,而后回过头来看向我和秦浅。
秦浅终于出声了,还是冷冷清清的嗓音,可我却莫名听出了些许颤音。
秦浅垂着眼问:「您把银子都给我们了,以后怎么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