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三年,我在修河的时候认识了王虎。
王虎是北京人,小名虎子。他成分不好,是个资本家的家庭。家里人为了让王虎有个好前程,就把王虎过继给了滦县的贫农舅舅家,户口这么迁过来,这王虎就也成了光荣的贫农了。
王虎那时候还小,现在长大了发现,贫农又有些不吃香了,现在大家又开始追捧万元户了。
修河的时候,我和虎子是一个担子,我俩一前一后抬大筐,从河底往河岸上抬河沙,肩膀都压得红肿出血,就为了挣那一天块八毛的补助。
一来二去,我和王虎就熟了,中午吃饭的时候,王虎就抱怨说:“你说我冤不冤?当年要是不把我过继到农村,现在我在北京也分房子了。我家平反了,按照户口分了房子,哥哥姐姐也都找到了工作,有的当了教师,有的成了工人。就剩我一个在这里修河,我比他妈的窦娥都冤。”
我说:“我是社会主义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你这觉悟就有问题了。”
王虎说:“我觉得我适合当兵保卫祖国,怀抱着钢枪站在祖国的边疆,为人民站好每一班岗。或者我可以当个火车司机,凭什么我就在这里修河啊!修河的人这么多,不差我一个,我更适合有挑战性的岗位。我这颗火热的红心在燃烧,你懂么?我急切地想为国家和人民做更大的贡献,你懂么?!”
我笑着说:“你就再把户口调回去呗。”
“调动户口哪里那么容易,当初过继给舅舅,可是通过革委会办理的正规手续。城市户口转农村户口容易,农村户口转城市户口想都别想。我从资本家到了贫农,这才高兴几年啊,现在风向又变了,资本家又吃香了。我想变回去怎么就不行了?谁能给我主持公道!”
说着,王虎愤怒地把铁锹往河底一戳,这一下没戳进去,就听到当的一声响。我和王虎都愣了一下,王虎用铁锹扒拉了两下,在这河底竟然出现了一块紫黑色的木板。
王虎和我都好奇,开始用铁锹铲去上面的河沙,想不到这木板越清理越大,最后竟然清理出来一个箱子一样的东西。
王虎左右看看,小声说:“老陈,别声张。”
说着就开始埋,我也不知道这是在干啥,不过看王虎的样子似乎有什么秘密。埋完了之后,王虎一搂我的肩膀,趴在我耳边小声说:“老陈,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这箱子里有啥啊?挖出来打开看看呀!”我好奇地说。
王虎小声说:“这是一口棺材。”
我想了一下,心说不对啊。我说:“不会,棺材不会这么小。”
“竖着呢,这是发水从山上冲下来的。”王虎小声说,“我看了,这棺材是上好的乌木打造,上了九层漆,上面还有花鸟的纹路,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或者奶奶,搞不好是个清朝格格的棺材。里面肯定有货。”
我半信半疑地说:“不能吧。”
刚好这时候队长过来了,问我俩不干活嘀嘀咕咕干啥呢。王虎顿时捂着说肚子疼,实在憋不住了,让我拎着棉大衣给他挡着,他这时候解开了裤子,蹲在这里拉了一泡屎。不远处的大姑娘都躲得远远的,有已婚妇女开始骂他,用土坷垃砸他。
不过这个办法奏效,一直到天黑,也没有人来我和王虎的分段,安全地守护住了这口棺材的秘密。
我们的住宿地点在三里外的大龙沟,干一天活我倒下就睡着了。我睡得正香,就梦到有一双爪子伸过来抓住了我的脑袋,我吓得一激灵,猛地睁开眼。这时候一只手捂住了我的嘴说:“老陈,是我,虎子。”
我坐起来,围着棉被小声骂道:“你他妈有病吧,大晚上的不睡觉,你干啥啊!”
“起来,跟我走。”虎子用手电筒给我照着炕上的衣服,顺手把毛衣扔给了我说:“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老陈,今晚过后,也许我俩就发了。快穿上毛衣,哎呦卧槽,你毛衣穿反了……”
这天晚上风特别大,春天的西北风裹着内蒙古的沙子形成了沙尘暴。
我俩都扛着铁锹,虎子另外背着一个绿帆布的挎包。
我俩打着手电筒都照不出三米,这一路深一脚浅一脚的,我俩也不知道摔了多少跟头,但凭着记忆我俩还是摸到了地方。
地方是找到了,但是具体位置在哪里在这乌漆嘛黑的夜里可就有点难找了。
幸好还有虎子的那泡屎做标记,我俩低着头,一尺一尺地往前摸索。终于在摸索了十几分钟之后,我们找到了那泡屎。
虎子将身上的挎包卸下来扔在了地上,挎包里是撬扛和斧子。他噗地一口往手心里啐了一口唾沫之后,拿起铁锹就挖了起来。
我把手电筒放在一旁架好,和虎子一起挖。
我俩修河的时候,干活磨磨蹭蹭,但是这时候,我俩就像是在身上安装了电动小马达,疯了一样。
清理出来的是棺材的头部,长大概有两米,宽一米半左右。这是一口很大的棺材。虎子一边挖一边说:“老陈,这就叫天公作美,这大风,谁也不会来巡夜了。”
我说:“还有多深啊!”
虎子说:“老陈,我们从旁边挖一个槽子,把棺材放倒,这棺材一倒,我俩就能打开了。”
接下来,我俩从棺材旁边开始挖,挖出来一个刚好能放下棺材的槽子,这个槽子我俩只挖了一个小时。在这大风天里,热汗不断,把背壶里的水都喝光了。
挖出来之后,我和虎子到了棺材的另外一面,虎子喊着一二三,我俩用力一推,这棺材慢慢悠悠就倒了下去。落地的时候砰地一声。
风越刮越大,沙子打在脸上生疼。不过此刻我觉得我的血都沸腾了起来,浑身都颤抖了起来。我俩趴在棺材上面,互相用手电筒照着对方看着对方。我看到,虎子的眼睛激动地已经湿润了,他说:“老陈,今晚过后我们就发了。有钱了之后,我要回北·京,你呢?”
我说:“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我想发财。”
虎子这时候把挎包拽了过来,把撬杠拿出来。我用手电筒照着,他抡起撬杠就插到了棺盖下面。用力一撬,嘎吱一声,这棺盖就开了一条缝。接着,他转着圈,顺着这个缝隙就撬了出去,围着棺盖撬了三圈,棺盖才算是撬了下来。
这棺盖有十公分厚,这乌木死沉死沉的,我和虎子也算是身大力不亏,用尽力气,喊着一二三才把这棺盖给抬了下来。扔到了一旁后,我俩举着手电筒往里一照,本来以为里面应该是有尸体的,但是我们看到的,是里面还有一具棺材。
这具棺材和普通的棺材大小一样,就摆在这大棺材的正中央了。我喃喃说:“是不是从苏联冲过来的啊,苏联流行套娃。”
虎子说:“老陈,这你就不懂了,大户人家的棺材都是双层的,外面的这一层叫椁,里面这一层才叫棺。棺椁,这是一套。这就更说明里面有货了。”
我俩这时候把手电筒照向了这棺椁之间的空间里,在这里面,有一些碎了的瓷器,虎子跳进去捡了个瓶子底,照着说:“老陈,全是碎瓷片了,要是没碎,随便一件就值个两三千的。”
我说:“你好好翻翻。”
“没有,都是破瓷片了。”虎子说,“指不定从多远的山上冲下来的,打了无数个滚儿,不可能有好的了。这家人也是,怎么不弄点金子放里面呢。”
虎子在周围用脚来回踢,始终没有找到一件完整的东西。他显得有些失望,不过紧接着,他就把撬杠伸向了里面的棺盖。棺盖比椁盖要轻薄很多,棺钉也要短上三分。虎子几下就把棺盖也撬开了,我俩用双脚踩着椁板,一弯腰,直接就把棺盖给抬了起来。
然后我俩喊着一二三,将棺盖扔了出去,噗地一声就砸在了河床上。
我俩迫不及待地举着手电筒朝着棺材里照了过去。这一照之下,首先看到的是一头乌发下面一张惨白的脸。这张脸可是比雪花粉蒸出来的馒头还要白,身上穿着褐色长裙,长裙上有白色的梅花图案。她看起来雍容华贵,躺在这里非常的安详。
她的头发挽了一个很高的发髻,一根金簪子在头发上闪闪发光。
但是看到这情况,我和虎子都有些怕了。那女人看起来哪里像是一个死人呀?分明就是一个在睡觉的人一样。虎子我俩连滚带爬出了这棺椁,出来之后,我俩一前一后跑出去有三十几米之后,虎子突然停下了。他喊了句:“老陈,别跑了。”
我俩停下脚步之后,转过身,用手电筒照着那棺椁的位子。
我骂骂咧咧给自己壮胆说:“怕个屁,死人有啥好怕的?这人死了,和一条狗死了没啥区别。”
虎子说:“可是那女的看起来就像是活的,不会是僵尸吧。我可是听老辈人说过,遇上僵尸千万别对着它的鼻子喘气,一旦被它吸走了人气,就会跳起来咬人了。谁被僵尸咬了,就会也变成僵尸。不过即便是这僵尸活过来也不要慌,你不要跑直线,要拐着弯跑。僵尸跑得快,但是拐弯不灵活。尤其是遇上沟,人是可以跨过去的,但是僵尸不会,它不会过沟的。”
我说:“这么说,我们先挖一条沟,要是这僵尸活了,我俩就跨沟跑。”
虎子点点头,我俩接下来一步步小心翼翼走回去,在棺椁边上挖了一条一米宽的沟,深有一米。按照虎子说的,只要是这女尸活过来,我俩立即跨过这条沟,这僵尸追到这里,身体就会直接栽进去,我俩就地把它埋了。
沟挖好了之后,我俩慢慢地爬到了棺椁旁边,举着手电筒照进去,那女尸还是静静地躺在棺材里。我俩爬到了椁板上,然后慢慢下去。虎子说:“我下去拿东西,老陈,你给我照着。”
我说:“小心点。别对着这女尸出气。”
虎子用左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然后开始用右手摸索,先是拔下来这女人头上的金簪,顿时这头发哗啦一下就散开了。这头发散开之后,被风一吹,突然都竖了起来,在头上飘着。
这个变化令我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吓得我身体就像是过电一样,脑袋嗡地一声。虎子也是吓坏了,那头发飘起来的时候,刚好刷到他的脸。他吓得往后一闪,一屁股就坐在了棺材里面。这一下,不偏不倚,坐在了女尸的肚子上,这一坐,女尸竟然直接张开了嘴巴,从嘴里吐出来一个金光闪闪的长方形的金牌。
手电筒的光,照在牌子上,闪闪发光。
虎子这时候慢慢地探出去身体,然后把手伸出去,抓住了这块金牌子,慢慢往后拽,根本拽不动。于是他逐渐加力,这一用力,愣是把女尸给拉了起来。
虎子说:“老陈,咬得紧。你下来拿斧子砸断它的牙。”
拿斧子砸尸体的牙这种事我有点干不出来。
我下去之后,把手电筒夹在胳肢窝里,然后伸出去双手,捏住了女尸的腮帮子,用力一捏,这牙关就打开了。虎子直接就把牌子给拿了出来。
他把牌子在身上蹭了蹭,然后扔进了挎包里,他说:“是金子,老陈,我们发了。”
我嗯了一声,松开了捏着尸体腮帮子的手。本来以为这女尸的头会倒在棺材里,但是我松开之后,这女尸并没有躺下,而是坐得直直的,而且眼睛这时候也睁开了。它眼睛里一片灰白,给我的感觉非常不舒服。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很怕注视它的眼睛。
虎子还在继续摸索,而我这时候再也不想在里面呆一秒钟了,开始往外爬。我好像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当我爬上了棺材,抓住椁板往上爬的时候,突然有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脚。我本来以为是虎子呢,我说:“虎子,你拽我干啥!我上去给你打手电。”
我回过头去,用手电筒一照,发现虎子正打着手电筒在里面寻找宝贝呢。而我的脚脖子上,有一只惨白的手。
我顺着那只手照了下去,这只手后面是小臂,此时小臂从衣服里露出来一截,在光照下颜色如同白纸一般。
我再往后照,这条胳膊连着的就是那具女人的尸体,此时她披头散发,就坐在棺材里,抬着头用那灰蒙蒙的眼睛看着我。
我顿时吓得大叫一声,一双胳膊用力抓住椁板往外爬。我这么一喊,虎子似乎反应了过来,我还没爬上来,这虎子先跳了出来。跳出来之后到了外面,抓住我的一只胳膊用力往外拉我。
他半蹲在地上,用脚蹬着椁板,这么一用力,竟然把我和那里面的尸体都拉出来了。
虎子大声说:“老陈,坚持住,我们这是遇上血葫芦了。”
我那时候还不知道什么是血葫芦,我只是觉得我遇上鬼了。这时候我脑袋里除了害怕,什么念头都没有了。我一只手抓着外面的椁板,另外一只手拿着手电筒,手腕子被虎子抓着。我现在最想做的事情,就是赶快把我的身体拉出来。
但是那血葫芦力气实在是太大了,虎子刚把我拉出一点来,这血葫芦突然一用力,直接就把我拽进了棺材里。我的身体直接就压在了这血葫芦上。
手电筒落在了一旁,刚好就照在了血葫芦的脸上。
这血葫芦这时候眼睛不再是灰白色了,而是变成了纯黑。她的头发散乱,它晃了晃头发,露出了那张惨白的脸来。而我这时候,不偏不倚,就压在她的身上。
它也是用力过猛,平躺着重重地摔在了棺材里面。
我转身就要跑,这血葫芦一把就从后面抓住了我的裤腰带,我用力过猛,这血葫芦竟然把我的裤子给拽下去了。这下麻烦了,这裤子要是全脱了也还算有利于逃脱,无非就是冷一些。
偏偏这裤子褪到了脚脖子那里,我可就迈不开步子了,脚下一绊,直接就倒在了棺材里,我转过身的时候,这血葫芦已经扑上来,张开嘴就朝着我的脖子来了。
我一双手猛地就推了出去,死死地抓住了它的脖子。她张着嘴,对准了我的脖子就要咬下来。
我大喊:“虎子,救我。”
我扭头看看上面,哪里还有虎子的影子啊!我这时候也顾不上骂虎子不够义气了,心里全是绝望。很明显,这血葫芦力气非常大,我坚持不了多久的。
就这样僵持了有十几秒,我的胳膊发酸,眼看坚持不住的时候,突然就觉得下雨了。这雨这么下来之后,这血葫芦突然惨叫起来,然后身体竟然一软,就像是触电了一样趴在我身体上颤抖了起来。
我这还没回过神来,突然手电筒在上面亮了,照着我的脸。就听虎子喊道:“老陈,还楞啥呢?快出来啊!”
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掀开这血葫芦就往上爬,虎子一伸手抓住我的手,把我拉了上去。我到了上面就开始提裤子。
就听虎子说:“多亏虎爷还是童子身,老陈,要不是我守身如玉,今天你就交代这里了。”
我这时候总算是明白过来那场雨是什么了,我说:“我槽,我说这雨怎么一股子尿骚味呢。”
“最近水喝得不多。你就将就点吧。”
虎子说着,用手电筒照了照棺材里面,那血葫芦这时候脸朝下,趴在了棺材里。她竟然一动不动了。虎子说:“老陈,封棺。”
我被吓傻了,经过这么一折腾哪里还有力气,但是又不能不干。只能咬牙把棺盖推回来盖上,虎子用斧子将棺盖上的棺钉一个个砸下去。然后我俩把椁盖又拽回来,推进去之后,封好。之后用河沙将坑填平了。
这一套干下来,东方见白。
大风还在吹着,很快就把我俩弄出来的痕迹给吹平了。看起来,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再看虎子的脸上,出了汗之后粘上灰土,已经不像样子了。从他就看得出来,我自己也是这个德行。
虎子和我坐在了河床上,背靠着背,他说:“老陈,你跟我去北京吧。我估摸了一下,一个金簪子,还有那块牌子,怎么也能值个万八千的。我俩有本钱了,可以做点小买卖。”
我说:“没户口能行吗?那不成了盲流子了吗?”
虎子说:“你不和我回去的话,这两件东西我俩就分了。干脆我俩就抓阄,抓到啥就是啥。”
说着,随手虎子就拿起了两个石子,一大一小,他把手背过去,然后把两只手伸出来说:“老陈,抓到啥是啥,大的是牌子,小的是簪子。”
我伸手点了点左手,他两只手同时松开,我选的是大的。他从挎包里把牌子拿出来递给了我。这金牌大概四公分宽,七公分长,上面有看不懂的文字。虎子说:“好像是契丹文,这东西八成是辽代的。千万别当金子就这么卖了,这是文物。”
我点点头,把牌子在袖子上蹭了蹭之后,塞到了大衣里面的口袋里。
我俩回去大龙沟的时候天已经大亮,虎子去找队长请假,说自己肚子转着筋的疼,拧着劲的疼,让我护送他回滦县。
其实上学时候就是这把戏,俩人商量好之后,一个假装肚子疼,一个假装护送回家。之后俩人就去河套摸鱼去了。
我和虎子离开大龙沟背着行李往回走,先回了我家。
我家就我一个人,家里冷锅冷灶,除了我会喘气,连耗子都没有。曾经何等辉煌的一个富贵人家,这才几十年,到了我这一代就这样了,难免令人唏嘘。(以后再交代家里变迁的事,先说正题。)
虎子看了我家的情况之后,语重心长说:“老陈,你还是跟我去北京吧。你看看你,在家就一个人,有啥意思?在这里一辈子你能有啥出息?”
我说:“我去北京能干啥?”
虎子说:“有本钱了想干点啥都行。我们可以租房开个书店。现在金庸、古龙、卧龙生写的武侠小说多火啊,我们连租带卖,在北京一个月也能混个两三百的不成问题。”
“那毕竟不是我的家。”我说。
虎子叹口气,他说人各有志吧。随后给我写了个地址,说:“老陈,你这样,你在家里要是呆腻了,你就去北京找我。我肯定安排你。”
我嗯了一声,然后去找我三姨奶借了一瓢白面,扒拉了一锅疙瘩汤,我和虎子就在我家的炕桌上给扒拉了。第二天一早,我送虎子到了国道旁,等到了去滦县的公共汽车,送走了虎子。
我回来之后,在家里捡了半月粪,拾了一垛柴火。靠着东家借西家挪来那点粮食度日,时间久了,也就没有人借给我了。怎么办呢?
我现在也算是被逼上梁山了,拿着那块金牌就去了县里。在县里饿着肚子走了一天,也没有能找到合适买家。
有那种摆地摊的老头,看了东西之后,直摇头,给我三十块钱问我卖不卖。我实在是气氛,心说这小地方就是不行,不识货啊,这东西别说是金的,就算是铁的也不止这个价吧。
到了种地的时候,别家都是一家一国的,有人拉牲口,有人掌犁杖,有人下种,有人施肥。我孤身一人,根本就种不成地。想种地,连种子化肥都没有,这可怎么办啊!
这时候我才意识到,我在这里,根本就没有办法生存下去。我给虎子写了一封信,问他混的咋样,和他说了下我的情况。半月后我收到了虎子的回信,他让我立即坐火车去北京,还给了我一个电话号码,让我买好车票之后给他打个电话,他去火车站接我。
说心里话,现在家里已经没有一粒粮食了。
我去火车站买票,这也是我第一次知道火车票是这样的一个宽两公分长四公分左右的小纸板儿。我是第二天八点零五的车票,中午十二点二十八分到北京站。
村里有一部手摇电话,我给村书记送了一盒官厅烟,村书记才打开了电话室的门。
他帮我摇电话,然后通过那边的话务员转接过去,那边接电话的是个女人,我说找虎子,她问我找虎子什么事。我说我是虎子的朋友,我坐明天的火车去北京,到时候需要他去接我一下。那边女人说知道了,会转告虎子的。
我也没有什么好带的,几件衣服,从大板柜里找出来一套还算新的被褥,这被褥还是我祖母的嫁妆带过来的,都是好棉花的。
家里最贵重的东西就是一把梳子,还有祖父留下来的一本叫《入地眼》的书。这是一本有关风水的书,虽然看不太懂,但这是祖父留下来的东西,也算是个念想。
我把那块金牌缝到了自己的裤衩子上,都说火车上有很多小偷,别的东西偷了就偷了,这东西不能丢。
从这天下午我就断了顿儿,我也不好意思再找人借粮食了,就这样忍着,心说忍到明天中午见到虎子就有吃的了。
也是从这天我才知道,这世上最难以忍受的事情就是饥饿。我寻思着睡着了就不饿了,但是偏偏就饿得睡不着。我只能喝凉水充饥。
在炕上躺到了后半夜又觉得冷,干脆就下炕去抱柴火烧炕,把炕烧热乎了我就蜷缩在炕上忍着。到了早上的时候,我饿得实在是受不了了,心生一计,去敲响了隔壁的大门。
经过商量,他们给了我几块烤红薯,我把门口那一堆粪送给隔壁了。
也就是这几块烤红薯,支撑着我走到了火车站,准时上了火车。不然我双腿没有一点力气,一动就冒虚汗,根本是走不到火车站的。
上了火车之后,我就急切地盼着火车快点开出去。火车在昌黎站停靠三分钟,这三分钟,就像是等了三个世纪那么长。火车开出去的时候,我看着窗外,心总算是踏实了下来。我穷怕了,也饿怕了。
没出过门,更没坐过火车,不知道火车什么时候能到北京,还好我旁边坐着的一个戴眼镜的女老师也是去北京,她说要我跟着她,她下车的时候会带上我。
一路四个多小时总算是到了北京站,那个女人把我带到了出站口之后,她就被一辆天津大发面包车接走了。我在这人山人海中四处张望,就是没看到虎子的身影。
我心说这小子不会找不到我吧。
也就是这时候,一个穿着喇叭裤,白衬衣,戴着蛤蟆镜的人站在了我的面前,我仔细一看,这不是虎子那孙子吗?他摘下来眼睛看着我说:“老陈同志,这才几天没见啊,你胖了啊!看来伙食不错啊!”
我低头看看自己说:“我胖了吗?”
“胖了,眼睛胖了。”他说,“这眼睛胖了,但是眼神可不怎么样了,怎么的,认不出虎子同志了吗?”
我这时候用手一捂脑袋说:“我已经饿得浑身没力气,老眼昏花了。不过虎子,你这身行头哪里弄来的?不少钱吧。”
虎子哈哈一笑,接过来我的行李,一搂我的肩膀说:“走吧,哥们儿带你去下馆子去,是吃烤鸭还是吃涮羊肉!”
我说:“啥肉多我就吃啥。哥们儿现在恨不得把你给吃了。”
虎子有一辆三轮车,我把行李都扔在了三轮车上,然后我坐在了后面。
虎子拉着我到了东来顺,虎子说今天要带我开荤。
这一顿我和虎子吃了五斤羊肉,就这才刚刚打住了底子,要是敞开吃,指不定吃多少呢。
饭馆服务员都被我俩的饭量给吓坏了。让我俩悠着点,说肚子里没油水儿时间久了,冷不丁吃多了不消化,这要是一泡稀窜出去,这钱就白花了。
这样,我和虎子才算是打住了。不过又补充了一大碗面条,我的肚子这才有了一点满足感。
我出来躺在虎子的三轮车上就在想,能吃饱真的太好了。
虎子车技很好,拉着我在路上跑得飞快,一边飞奔一边按铃铛,很多人都在路边骂他,但是他毫不在乎,反而哈哈大笑。
虎子家离着潘家园旧货市场只有两条街,住在一个大胡同的四合院里,这院子里住着五户人家,虎子的亲爹妈在这里有三间房。这两口子住两间,给虎子腾出来一间。
这屋子也就十平米,放下一张木板床之后就没有什么富余地方了,不过虎子有办法,他从旧货市场弄来一个破床垫子,白天掀起来,晚上铺在地上,我俩还是能睡得下。
虎子说:“老陈,地方小了点,不过这北京城里,对于我们外地人来说,能有个落脚的地方就不错了。凑合凑合,这几天我俩就找个门面房,把我们的书店开起来。到时候我就吃住都在书店里,不和我爸妈在这里挤着了。”
我说:“那得不少钱吧。”
虎子这时候左右看看,然后去关了房门,回来后小声说:“老陈同志,你也许还不知道吧。我那簪子出手了,你猜猜什么数?”
我这时候想了想说:“怎么也得个两三千的吧。”
虎子这时候伸出五个手指头,说:“五千块。被一个二道贩子给弄走了,据说他转手卖给外国人就能翻倍。妈的我被那孙子忽悠了,你那牌子不能给他了,这孙子不实在。我们自己去找外国人去。”
我说:“你知道外国人在什么地方吗你就去找。”
“外国人都住在北京饭店,明天我俩先去找店面,找到合适的就盘下来。到了傍晚,我们就去北京饭店里蹲着,这外国人上午不出来,到了傍晚,都会出来走走的。”虎子说,“老陈同志,北京饭店里住着很多美国富婆,很多小白脸都在那边拍婆子,拍到美国富婆,人家手指头缝里随便漏一点儿,就够我们过个年的。很多小白脸子都在那边发了。我看你有这潜力,我们一边谈买卖,捎带手你再拍个美国洋婆子,两不耽误。要是洋婆子图惜你活儿好了,把你带去大美利坚,你可就飞黄腾达了。”
我说:“谈买卖还行,这洋婆子还是算了。据说洋婆子身上味儿大,我怕熏死我。”
我和虎子这时候哈哈大笑了起来。我俩笑得前仰后合,笑得肚子疼,然后躺在了床上笑得没了力气,起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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