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引言
民国十八年(编者按:应为民国二十二年),山东滕县安上村(编者按:即今滕州市木石镇安上村)出土铜器多件。后归山东省立图书馆保存。凡十有四件:鼎二,簋鬲各四,匜盘罍壶各一。当时王献唐先生曾发表论文,对诸器年代,及邾国史事,有所论述。大体本《公羊传》邾国有三之说以立论,断诸器为滥国之物,其作期在西周。(齐鲁大学《国学汇编》)此外则鲜见对滕县铜器有所论列者焉。馆藏珍品,外人鲜得寓目。而余之获与诸器相值,系在二十五年十月,该馆新藏书楼落成,行开幕礼,始将秘置多年之铜器,全部陈列。予因获得赏鉴。本文之作,只据参观时对诸器之简略笔记,若夫器形照片,以及铭文拓本,则无由寻购。至于持论方面,乃提供旧日所怀之浅薄意见,献疑而已,非敢自谓必是也。
二、 滕县铜器群之年代
关于滕县铜器群之作人,予与王献唐先生之意见大相径庭。至其作期,王先生断为西周后期,余则定为春秋初年。本文前半,思将所恃以定诸器为春秋初年作物者,如世人告。余说若立,则王说自将发生动摇矣。
(甲) 花纹 余对铜器断代所用之方法,仍本旧规。不外由花弦,器形,文字各面,比较研究。滕县铜器之形制,与通常习见之周代中叶彝器,无有差异。至其花纹,则颇与春秋初年之器纹,呈同一色调。滕县铜器之花纹如下。
鼎二 花纹同。缘作夔纹、腹作鳞纹,中有弦纹一道。
簋四 花纹同。(第二器失盖)全身作瓦纹,足作三兽首下垂,两耳作兽首衔环。
盘一 缘作环纹,腹有弦纹一道,足有弦纹二道。
匜一 缘作环纹,腹作瓦纹。
鬲四 花纹同。肩作环纹,腹纹不清,三足有棱。
罍一 肩作云纹,腹作盘云纹,两耳。足有土蚀,花纹不清。
壶一 缘腹俱作盘云纹,两耳有小兽首。足纹不清。
总览滕县铜器所表现之花纹,不出(一)夔纹,(二)弦纹,(三)鳞纹,(四)瓦纹,(五)环纹,(六)云纹,(七)盘云纹数种。并为西周末年及春秋初期习见之花纹,无甚奇特。西周末年铜器,其年代特显者,若毛公鼎作环纹,颂壶作盘云纹,而春秋时器,宗妇盘作云纹,晋公盦作盘云纹,杞伯鼎作鳞纹,郑虢仲簋作瓦纹,并可据以推断滕县铜器三年代。郭沫若《彝器形象学试探》以恭懿以后至春秋中叶为铜器之“开放期”,其言曰:
开放期之器物,鼎、鬲、簠,簋多有之。……盘匜初见。钟镈之类,渐多。形制率较前器简便。有纹缋者刻镂渐浮浅,多粗花。前期盛极一时之雷纹几至绝迹。饕餮失其权威,多缩小而降低于附庸部位。夔龙夔凤等,化为变相夔纹,盘夔形,变相盘夔纹。而有穷曲纹,起而为本期之领袖。
滕县铜器之形制及花纹,与郭氏所言“开放器”之形制,大相吻合。滕县铜器中有盘,匜,有夔纹,有穷曲纹。郭氏所言“穷曲纹”,即本文所言之“盘云纹”。惟盘云纹虽为此时期之特色,但不见即为领袖也。拙著《新郑铜器为战国作物考》曾论及春秋时代之器物花纹曰:
春秋时期,以蟠夔纹为主。间有蟠云纹、蟠虺纹、瓦纹、云纹、弦纹、鳞纹。蟠虺纹偶一见之,但不敢确定为此时器
拙文似较郭氏所画之时代为窄,而滕县铜器花纹,乃颇与拙论春秋器纹相符合。然则定其春秋初年作物,实不见龃龉。况除此而外,尚有其佐证,或可愈使拙论得以加强也。
(乙)字势 滕县铜器,类有铭文、足以考见作器者之名氏。吾人复就诸铭之文字作势核之,亦见其应属春秋初年作物。兹录诸器之铭文于次:
(一)鼎一 “邾义白赢尊鼎。其万年眉寿无疆,子子孙孙永宝用。”
(二)鼎二 铭同上。但有泐文。
(三)簋一 “孟辟父作玄白□滕簋八,其万年子孙永宝用。”(盖文如此,器底文不清晰。)
(四)簋二 器底文同簋一,但有泐文。失盖。
(五)簋三 “孟辟父作宝簋,其万年子子孙孙永宝用。”(器盖文并如此)
(六)簋四 盖字漫灭。器铭同上,甚清晰。
(七) 盘 亨叔作孟赢盘,“其子子孙孙永宝用。”(“其”字泐。)
(八) 匜 “作子……匜永”四字可识。“永”下“宝用”二字,只余残形。
(九) 鬲一 “寺白作□申□鬲。”
(十) 鬲二 铭文同上。
(十一) 鬲三 铭文同上。泐“鬲”字。
(十二) 鬲四 无铭文。
(十三) 罍 无铭文。
(十四) 壶 无铭文。
今由滕县铜器铭文言邾义白,而今日滕县一地,在春秋时代,有一部为邾国领土,由是颇疑滕县铜器,有为春秋初年邾国作物之可能。邾国史事,春秋以前,记载不详,莫由详究。及入春秋,其事迹始备于《春秋》与《左传》二书。今据二书所记,可以考见邾国国君主之世次如左:
(一) 邾仪父名克。真本《竹书纪年》作庄公,卒于鲁庄十六年。
(二) 邾子琐。卒于鲁庄公二十八年。
(三) 邾文公名蘧篨。卒于鲁文公十三年。
(四) 邾定公名貜且。卒于鲁成公十七年。
(五) 邾宣公名。卒于鲁襄公十七年。
(六) 邾悼公名华。卒于鲁昭公六年。
(七) 邾庄公名穿。卒于鲁定公三年。
(八) 邾隐公名益。无道,为吴所废,立其子公子革。鲁哀廿二年,隐公借越力归国,又无道,二十四年,越人执之归,而立公子何。
(九) 邾子何在位年数不详。
自鲁隐公至哀公二百余年间,邾国君主之承袭,及其在位年限,皆可考知。晚今出土铜器,多有邾国作物,核铭文,亦有见于书册之邾君所作者。此于比较文字作势上,有极大之助力焉。
传世铜器有邾公、邾公华二钟。即春秋所载邾宣公、悼公二人之作物。兹以年代显明之器文为主,持与滕国铜器铭文相较,颇足窥见滕县铜器之年代,应在其前。传世铜器,又有邾伯御戎鼎及邾伯鬲二器,前者乃郭沫若氏疑为春秋稍前之作物者也。(《两周金文辞大系考释》)滕县铜器之文字作势,乃与邾伯御戎鼎诸器文相近也。
(丙)人名 就花纹,字势两方面观察,余断滕县铜器为春秋初年作物,不见有何反证,足破余说,而滕县铜器铭文所表现之人名,亦恰与书册相合,愈足确定余说之弗谬矣!
滕县出土鼎铭有云:“邾义白作此嬴尊彝。”此邾义白,即《春秋》鲁隐元年所记“三月,公及邾义父盟于蔑”之邾仪父也。何以言之:
(一) 邾仪父之“仪”,三传皆同,无作“义”者。但《汉书·邹阳传》载邹阳上吴王书有云:“使东牟朱虚东褒义父之后”。注引应劭曰:“天下已定,文帝遣朱虚侯东喻齐王,嘉其首举兵,欲诛诸吕!犹春秋褒邾仪父也。”“仪父”可作“义父”,足证仪义二字,古可通用。又《周礼·地官·大司徒》,曰:“五曰,以仪辨等。”注曰:“故书仪或为义,杜子春读为仪。”此亦仪义通用之证。金文中凡仪字皆作义。若叔向父殷,“共明德,来威义。”威义即威仪也。
(二) 古文之“白”,即后代之伯。在甲骨卜辞中,白字涵义有三:一曰色、二曰地、三曰侯伯之伯。(本董作宾《五等爵在殷商》)降及有周,伯字之涵义又广:有作行次用者,若《诗·何人斯》:“伯氏吹壎,仲氏吹箎”是也,有作男子之尊称用者,若此滕县鼎铭之言“邾义白”者,是也。盖伯字作男子之尊称,其谊与“父”字同。金文中亦有其例。若班簋曰:“甲戌。王令毛伯更虢城公服。”又曰:“王命吴伯曰,以乃师左比毛父。”王尊毛伯称之曰毛父,则前所言曰“毛白”之“白”,亦不见为其封爵。金文毛公鼎,有云:“王若曰,父歆”!由此足见称为某父或父某者,乃他人尊之之辞,与自称为某伯者,其义略同。故在金器铭中,曰某某父,或某某伯者,业出迭见,多用为伯子之尊称。则所谓伯也,父也,其义之得相通,可以见矣。说文曰:“伯,长也。”此所谓长,乃泛指一切而言,年长曰“伯”可。一家之长,曰“伯”,亦可。一国之长曰“伯”,亦无不可。傅孟真先生论所谓五等爵有云:“伯者,长也。此说文说,而疏家之用。寻以经传及金文记此称谓诸处之义,此说不误也。伯即一宗诸子之首,在彼时制度之下,一家之长,即为一国之长,故一国之长曰伯,不论其在王国在诸侯也。……至于伯之异于侯者,可由侯之称不及于畿内,伯之称,遍及于中外观之。由此可之伯为泛名,侯为专号。伯为建宗有固者之通称,侯为封藩守疆者之殊爵也。”傅先生论伯如有国者之泛称,颇足助余说张目。余谓伯为男子之尊称者,亦即泛称之谓也。说文曰:“父,巨也。家长率教者。”《诗·大明》曰:“维师尚父,”郑笺曰:“尚父,吕望也。尊称焉。”《史记孔子世家集解》引王肃曰:“父,丈夫之显称也。”父为家长之称,伯亦为家长之称,由家长之引申,国长可称伯,又何以不可称父?(今有称中山先生为国父者,即国长义也。)伯父义既相同,可用父为男子之尊称显称,又何以不可用伯?伯字古读如“博”,(顾氏《唐韵正》)音与父近。(段氏《韵表》同隶第十五部。)男子尊称,或用伯,或用父,音读密迩,亦有以使然也。
据以上二点,则《春秋》所记之邾义父,当即为滕县鼎铭之邾义白,当无可疑。此亦犹毛伯之一称毛父也。滕县铜器为春秋初年作物,此为其较有力之佐证。或是或否,只待忠实于学问之专家评定之。
邾仪父何年即位不可考。但其人于鲁隐公六年见于记述,至庄公十六年始卒,居位已四十五年。逆推其人之降生,亦当在春秋前二三十年之际。至其铸金作器,必在即位之后,是时适当春秋初年也。邾仪父名克,春秋记“邾子克卒,”,注家谓子为其爵,仪父为字。果尔,则字下所附之伯,为尊称,非封爵,当无可疑矣。
三、 邾国之起源与东徙
关于邾国之起源,杜预在《左传释例》“地谱”中,已有论述,其言曰:
邾,曹姓。颛顼之后,有六终,产六子。其第五子曰安,邾即安之后也。周武王封其苗裔邾侠为附庸,居邾。今鲁国邹县是也。自侠至仪父十二世,(《左·隐六年正义》引作“自安至仪父十二世”。)始见《春秋》。齐桓公伯,仪父附从,推爵称子。文公徙于绎。桓公以下春秋后八世,而楚灭之。
杜氏所言邾国起源之事,当为根据《大戴礼》《史记》等书以为说。《帝系篇》曰:
颛顼娶于滕氏,滕氏奔之子谓之女禄,氏产老童。老童娶于竭水氏,竭水氏之子谓之高緺,氏产重黎及吴回。吴回氏产陆终。陆终氏娶于鬼方氏,鬼方氏之妹谓之女隤,氏产六子;孕而不粥,三年,启其左胁,六人出焉。其一曰樊,是为昆吾;其二曰惠连,是为参胡;其三曰籛,是为彭祖;其四曰莱言,是为云郐人;其五曰安,是为曹姓;其六曰季连,是为羋姓。……昆吾者,卫氏也;参胡者,韩氏也;彭祖者,彭氏也;郐人者,郑氏也;曹姓者,邾氏也;季连者,楚氏也。
《史记·楚世家》叙楚之先世,所言与《大戴礼》略同,此外见于《史记索隐》所征引之《世本》,亦作是说。故杜预得本之以论邾国之起源也。惟杜氏所言周武王封邾侠事,未见所据。至言邾为颛顼之后者,亦嫌过于荒远,无所稽考。惟在此传说中,以邾与楚为同出一源,则对吾人重行推测邾国之起源问题,有莫大之启示焉。
颛顼为黄帝之孙,见于《史记·五帝本纪》,但并不敢信为真实人物。惟在春秋时代,其自称为颛顼后者,若楚,若邾,若郯者,并为蛮夷,而非中原民族,此则颇堪注意。楚为蛮夷,人所共知。至郯国,则知者较少。至邾,则恐无人或意及也。《左昭·十七年传》,记郯子之言曰:“我高祖少皞挚之立也,凤鸟适至,故纪于鸟为鸟师,而鸟名。……自颛顼以来,不能纪远,乃纪于近。为民师而命以民事,则不能故也。”
《国语·楚语》曰:“及少皞之衰也,……颛顼受之。”少皞之后有颛顼,而郯子以少皞颛顼为先祖,则其起源之传说,盖与楚邾同揆也。《左昭·十七年传》,又记孔子见于郯子而学之,既而告人曰:“吾闻之,天子失官,学在四夷,犹信。”设郯非夷人,孔子胡为作此“学在四夷”之语?令簋铭文曰:“唯王于伐楚伯,在炎。”炎即郯也。令殷为西周初年作物,此言周王伐楚,停留于炎,则炎地去楚,当不能远,必不在春秋时代郯国所据之地。(今山东郯城西南百余里,有古郯城,乃春秋郯国之故址。)此亦颇堪注意。至邾之为夷,《左僖·二十一年传》曰:“邾人灭须句。须句子来奔。……成风为之言于公曰:‘崇明祀,保小寡,周礼也。蛮夷猾夏,周祸也。若封须句,是崇皞济,而修祀纾祸也。’”
此以邾人灭须句,而称为“蛮夷猾夏”其为指邾而言无疑。又《昭二十三年传》,记叔孙诺如晋,晋人执之,(晋人)使与邾大夫坐。叔孙曰:“列国之卿,当小国之君,固周制也。邾又夷也,寡君之命,介子服回在,请使当之,不敢废周制也,乃不果坐。”是邾为蛮夷,春秋时人,已交口言之矣。
邾地近鲁,何以得称为“夷”,解经者无法求通,乃曰:“邾杂有夷之风。”(杜预《集解》)直扑影之谈也。吾人就《世本·帝系》、《史记》所言邾楚同为陆终之后,(《邾公䤜釛钟》铭文曰:“陆×之孙邾公䤜,作厥禾钟。”王国维以声类求之,谓陆×即陆钟。是邾为陆钟后,邾人已自言之。)及春秋人称邾为蛮夷之事,因疑邾之与楚,在厥初当并为南方民族,故在起源的神话传说上,乃趋于一致。邾之最初领地,当与楚近。及后楚渐庞大,吞食附近弱小,邾人不胜其迫,乃展转东迁,最后乃建国于近鲁之地。余之此等解说,并非全凭推想,亦复略有依据也。
《楚世家正义》引《括地志》曰:“故邾国,在黄州黄冈县东南百二十里。”邾之故国。乃在今湖北黄州境内,足证邾国厥初,系建国于南方,故其国虽迁,而其故城仍旧存在也。《史记·项羽本纪》,记立吴芮为衡山王,都邾。此邾当即邾之故城,《正义》又引《括地志》曰:“故邾城在黄州黄冈东南(百)二十里,本春秋时邾国子曹姓狭居,至隐公徙蕲。”《括地志》此处所言,较前为详。虽其所言邾隐公徙蕲之事,出自凿空,而邾之故城在楚附近,则无疑问。考《春秋》所言之邾,建国于今山东境,《左传》记邾事特详,亦只言及邾隐公之废立事,未及南迁。此当由《括地志》作者,知黄州有邾故城,求其故而不得,因作此南迁之附会,实则非实事也。前于《括地志》之《水经注》,对南方之邾,亦有解说。其言曰:江水又东,迳邾县故城南,楚宣王灭邾,徙居于此,故曰邾也。汉高帝元年,项羽封吴芮为衡山王,都此。
《水经注》谓南方之有邾城,以楚宣王灭邾,徙邾于此之故。是邾之徙,乃在战国之初期也。然请及邾国灭亡问题,汉人传说,即不一致。后于汉人郦道元,其所解更难必真实矣。汉人对邾之灭亡,有二说焉:一谓灭于鲁,一谓灭于楚。赵岐《孟子题辞》曰:
邹本春秋邾子之国,至孟子时改曰邹矣。国近鲁后为鲁所并。又言邾为楚所并,非鲁也。今邹县是也。
汉人两说,并无实据。其言邾灭于鲁者,以“鲁击柝闻于邾,”国土密迩,而邾势弱于鲁,在战国时代,两国又屡次征战,因有邾灭于鲁之臆说。其言灭于楚者,一以楚地又邾城,求其解而不得。一以鲁国灭于楚,邾国当亦不能幸免,因造出楚灭邾迁其君南方之说。于是贯通而无阻矣。孰知其并属测臆无据,而交相乎抵牾!
关于邾国灭于何国,吾人甚憾资料缺乏,不敢遽定。至其亡国之年代,说者亦多纷歧。《汉书·地理志》曰:“驺,故邾国,曹姓。廿九世为楚所灭”,一只言二十九世,不知为若干年。杜预《释例》乃谓春秋后八世,楚灭邾。兹以三十年为世计之,,则邾之亡国,当在春秋后二百余年,是又早于《水经注》所言灭于楚宣王者百余年矣。《孟子·梁惠王下》记:“邹与鲁哄。穆公间曰:‘吾有司死者三十三人,而民莫之死。’”云云,邹穆公能与孟子相接,而向之请教,度其时当在孟子晚年。(孟子约生于周烈王初年,卒于赧王二三十年之间。罗根泽先生《孟子评传说》。)则邾之灭,容当在楚宣王之后矣。《史记·楚世家》记楚人之“好以弱弓微徼,加归雁之上者”,说顷襄王曰:“昔者三代以弋道德,五霸以弋战国。故秦魏燕赵者,鶀雁也。齐鲁韩卫者,青首也。邹鲁郯邳者,罗鸗也。”说客告楚襄王以攻伐之路,而言及“邹鲁郯邳,”足证诸国斯时尚未亡也。由以此言,则邾之亡国,当在战国后期,《水经注》之说误而杜预所言,为得其彷佛焉。
由于《水经注》《括地志》所言黄州有故邾城之故,而并无根据。以是余乃坚信邾国厥初,当在南方。东迁之后,而故城尚留存于黄州也。至其因何东迁,以吾人之推测,当为受楚人侵略之故。《楚世家》记楚熊渠在周夷王(当作懿王)时代,“甚得江汉间民和,乃兴兵伐庸杨粤,至于鄂。熊渠曰,我蛮夷也。不与中国之号谥。乃立其长子庚为句亶王,中子红为鄂王,少子执疵为越章王。皆在江上楚蛮之地。”鄂在今湖北武昌境,则当楚人拓土之际,在黄州之邾与鄂密迩,当然无法立足,吾意邾之东徙,当在楚人开始迁徙之路线,亦约略可寻。盖邾之迁徙,非只一次,亦非迳至今山东境地。乃系几番移动,始克与鲁为邻也。
传世铜器有方城朱中子尊,其铭文曰:“方城朱中子宝尊”,此器之图形,虽未得见,但就器文观之,知其器当为春秋以前作物。
方濬益《缀遗斋彝器考释》曰:“方城在今河南湖北界上,经信阳之平靖武阳黄岘三关,东抵光州,俗称为界岭。黄川当其南。”方氏误信段玉裁《说文注说》,以黄州之邾,为另一邾国,与鲁之邾无涉,因谓此器之朱为黄州之邾。窃谓邾国之本字,实当作“朱”。此尊所载,适其初形。洎后朱下加如黾作黾,(邾鲁伯愈鬲)(杞伯敏簋)等形,洎后又去黾而易邑旁,作邾(邾公针钟)(古鈢)诸形,再后又音转为“邹”矣。朱下加黾,则以邾曾停居黾地。(详后)朱旁加邑,则为春秋以还习惯,若奠之作郑,余(即徐国)之作䣄,寺之作邿,曾之作鄫,并其例也。今此器铭文言“方城朱中子”,称“子”,与邾为子爵之传说合。邾城在黄州境,今何以窜至河南信阳之方城?此又足为余所假设邾人东迁事之佐证。盖邾人不能留居故土,乃由今黄州北行,其初也,卜居于河南南部之方城。此朱中子尊言方城,是其力证。洎后楚人势力又往北侵,虽方城亦不能居矣乃又往东迁徙。《左僖·四年传》,纪楚屈完对齐桓公之言曰:“君若以德绥诸侯,谁敢不服。君若以力,楚国方城以为城,汉水以为池,虽众无所用之。”此言方城,当即邾人所筑之方城后归于楚,故屈完举以为说。所谓方城者,非如常人之解说,以为四方形之城,若今河南南阳东有方城县,其城建于明代,即作四方形也。(余曾至其地)亦非如服虔之释为方城山。(《史记集解》及《诗疏引》)亦非如洪亮吉之释方城为万城,(即萬城),指为字误。(《春秋左传诂》)《说文》曰:“方,并船也,象两舟,省总头形”。两舟相并曰:“方舟”,两城相并,当亦可称“方城”。则古方城实乃两城相并之称。此等建筑形式,或自邾人创始,而楚人承受其地,以其在建筑上与当时其他城池有异,足资防守,故屈完乃向齐桓公夸耀其方城汉水矣。
邾人北徙方城,而后世所谓黾阨其地者,当亦为邾有。故迁至东方,而仍不忘故土,因以黾配朱而作国名。考《说文》著“鄳”字云:“江夏县”。段玉裁注曰:“县盖以黾阨得名也。《左传》定四年,楚司马戍云,塞大隧直辕冥阨,三者汉东之溢道,总名曰城口。魏晋以后,义阳有三关之塞,三关者:一曰平靖关,亦曰西关。即《左传》之冥阨也,今在信阳州东南九十里,应山县北六十五里。……《吕氏春秋》《淮南鸿烈》皆云天下九塞,冥阨其一。《战国策》《史记》二书,或六黾阨,或云黾塞,或云黾阨之塞,或云鄳隘,或云冥阨之塞,其实黾、冥、鄳一字,阨、隘一字。而《魏策》无忌谓韩王作“危隘之塞”,危即黾字之误也。”据段氏所释黾阨之地望,即在方城附近,其地实为用兵之要塞。但邾人虽得其地,而不能守。故于东徙后,乃加黾朱下,以作国名。容或有以志国耻,图收复于来日之意也。(东北四省已失,但中国地图,仍著其地。邾之加黾作(朱黾)亦或此意。)
邾人既不能盘守于方城,因又率族东徙。但亦非直接徙入今之山东境。其先乃徙至今江苏北部。此可由《说文》对“邾”之解释,推而知之。《说文·邑部》曰:“䣄,邾下邑地。……鲁东有䣄城。”段玉裁注曰:“城当作戎。……䣄戎即《周礼》注所云伯禽以王师征䣄戎,今《尚书》徐夷、徐戎,许郑所据作䣄。……昭元年传,周有徐奄。徐盖䣄戎也。”按书册之“徐”,金文作余,䣄,£,£,诸异文。(参吴其昌《金文世族谱》第七篇)“䣄”之为“徐”,今人并无异辞。徐即周初东夷之一,而为周人所征服者也。金文多言征东夷,(周公东征鼎、小臣£簋等)《书·费誓》言“组兹淮夷,徐戎并兴。”是徐在周初,已建国于东方。惟被周人征服之后,当渐行衰弱,故在邾人东迁之时,乃一度占据徐土。其后不知为徐人所驱,抑邾人自行北邾,乃建于鲁之附近。而徐国则历春秋战国,始灭于楚。惟以邾曾一度居徐土,故在汉代仍留有徐为邾下邑之传说,此等传说并非渺茫无据。余之所测在情理之中,容有可能也。惟邾何时建国于今山东境地,不能确知。但据《国语·郑语》曰:
桓公为司徒,甚得周众与东土之人。问于史伯……。史伯对曰:“王室将卑,戎狄必昌,不可逼也。南有荆、蛮、申、吕、应、邓、陈、蔡、随、唐,北有卫、燕、狄、鲜虞、潞、洛、泉、徐、蒲,西有虞、虢、晋、隗、霍、杨、魏、芮,东有齐、鲁、曹、宋、滕、薛、邹、莒。是非王之支子母弟甥舅也,则皆蛮荆戎狄之人也。
据韦昭注曰:“桓公,……宣王之弟,桓公友也。宣王封之于郑。”而此已称邾在东方,与鲁滕并举,然则邾之展转避至今山东境,其应在西周宣王以前,似无可疑矣。
关于南方之邾,迁往东方,此只据极希少之资料,构成此假设。而周初封于南方之诸侯,实有东徙之事实。此论发之于傅孟真先生,而附和之于徐中舒先生。徐先生在其《殷周之际史迹之检讨》中有云:
《史记·周本纪》及《鲁周公世家》,谓武王克殷,即封弟周公旦于曲阜曰鲁,其说至不足据。盖武庚未灭以前,殷人独居朝歌,周人绝不能越其地而有鲁。傅孟真先生《大东小东说》,以为二南当在成周之南,今河南鲁山县及其近地,即鲁初封之邑,今河南郾城召陵诸地,即燕召公初封之邑。以二南所咏之地域证之,其说甚是。盖周初经营南方之事,肇于大王。武王伐纣,鲁人初即驻防于此,故其地有鲁山之名。其后周子应侯封地,仍在鲁山县近地,亦一旁证,武庚既灭,周人势力渐次东徙,于是鲁之驻军,即由鲁山东徙。
鲁之东徙以周人势力远及东方,而徙之东徙,则以受楚之逼迫。原因虽异,而均有东徙之事实则同。此鲁国东徙之事,乃颇足为余论之比照也。
附记邾国的分裂
邾建国于鲁附近之确实年代,若不能知。而要在楚熊渠拓土,伐灭江汉附近小国之后,而在周宣王之前。熊渠之年代,与周懿王相当。(《史记·三代世表》)大抵邾之东徙,为西周中叶以后事,当得其实。邾君始祖曰侠,其人之确实年代,亦不可知。杜预《释例》谓周武王所封,殊无依据。邾在周初,尚为南£蛮夷,未通于周,何由得封。邾自建国于鲁附近后,不知若干年代,传至夷父颜,邾国乃行分裂。杜氏《释例·世族谱下》曰:
小邾国,邾挟(挟字或作侠,作狭,并同。)之后也。夷父颜有功于周,其子友别封为附庸,居郳。曾孙犁始见春秋。从齐桓公以尊周室,命为小邾子。穆公之孙惠公以下,春秋后六世而楚灭之。
杜预谓邾颜别封其子友于郳,其说与《世本》有异。《左传·庄五年正义》曰“卿之上世,出于国。”《世本》云:“邾颜居邾,肥徙郳”。宋中子注六:“邾颜别仲小子肥于郳,为小邾子”。则颜是邾君。肥始封郳。……《世本》言“肥”,杜《谱》言“友”,当是一人。
《世本》言邾颜封子肥于郳,杜《谱》言封友,《世本》时代较早,似可征信,《正义》言封“友”当为一人,乃调停之说也。小邾以居郳地,(春秋时有两郳,一为齐地,一为邾地。《左·襄六年传》曰:“齐侯灭莱,迁莱于郳”,此齐地也。说见陈立《公羊义疏》。因自称郳,《春秋》记“秋,郳犁未来朝。”(《庄五年》)金器有郳伯鬲,是其证。至《春秋左传》称邾曰小邾者,此乃外邦《史记》取别于邾,因冠以“小”。殆犹燕之有北燕,虢之有西虢焉。杜预《世谱》谓至邾友曾孙犁,附从齐桓公以尊周室,命为小邾子,实无根之谈也。鲁庄十三年春,“齐侯、宋人、陈人、蔡人、邾人会于北杏”,无郳人。庄十五年,“春,齐侯、宋公、陈侯、卫侯、郑伯会于鄄”,亦无郳人。是年“秋,宋人、齐人、郳人伐邾”。吾人只见郳人不服齐命之记载,并未见其有从齐桓尊周之事。鲁僖七年夏,《春秋》记“小邾子来朝”。杜氏《集解》曰:“无传。郳犁未始得王命,而来朝也,邾之别封,故曰小邾”大既“无传”杜氏何由而知郳为始得王命?凡此所言,其虚妄不实,勿用辨矣!
邾国入春秋以还,已分裂为二,但未闻其分而为三。今人著文,硬指邾国曾分裂为三。此说之误只在不悉《公羊传》之成书,时代过晚,其所言春秋事,多不可信,因误信之而已。邾国有二,春秋时人,已自言之。《左·昭三年传》曰:“小邾穆公来朝,季武子欲卑之。穆叔曰,不可!曹、滕、二邾,实不忘我好。敬以赴之,犹惧其贰,又卑一睦焉,逆群好也。其如旧而加敬焉。”此言“曹、滕二邾”,足证当时邾只有二,若果有三,何以不言“三邾”?《公羊传》所言春秋事,多无可信之价值,此其一端耳。
(《益世报·史学》第5、6期,1939年2月21日、3月7日,第4版。选自颜克成、王嘉淳编校:《昆明<益世报>选辑》,上海古籍出版社,2024年)
作者简介:孙次舟,原名孙志楫,山东即墨人,1933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国学系。1937年主编《历史与考古》杂志。抗日战争爆发后,曾先后任教于齐鲁大学国学研究所、金陵女子大学等高校。新中国成立后,历任四川大学、南充师范学院历史系教授,2000年逝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