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阳馆与韩绅宿别
【唐】司空曙
故人江海别,几度隔山川。
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
孤灯寒照雨,湿竹暗浮烟。
更有明朝恨,离杯惜共传。
这首惜别诗历来为后人所称道,无论是构思的角度还是表达的技巧,都堪称上乘之作。诗中抒写了友人离别多年而乍相会又分别时的心理历程。诗人用白描手法细腻地刻画了战乱年代人们迷惘自失的一种心态:故人久别无讯,忽然逆旅重逢,恍然梦中,让人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当神思从惊疑中摆脱出来,紧接着涌上来的是悲喜交集的感情。虽然相逢了,但回首往事,大家都经历了多少艰难岁月,更可悲的是相逢的时间竟是这样短促,今日方才相逢,明朝又要各奔东西。云阳,县名,今陕西泾阳县西北。馆,旅馆。韩绅,《全唐诗》注为“一作韩升卿”。韩愈四叔名绅卿,与司空曙同时,并曾在泾阳任县令,可能即其人。宿别,同宿后又分别。
“故人江海别,几度隔山川。”句意为:同老朋友江海一别,远隔千山万水,一去多少年月。江海、山川,言空间之阔远。几度,言时间之长久,一则因离别之久而不计其年,一则久别之中相思相念,更觉别之久长。故人,点明诗人与韩绅的交情。“别”、“隔”二字融离别思念之情于茫茫江海、漫漫岁月之中,传达出深沉的乱世沧桑感。
“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翻,反而。句意为:今日意外相见,反倒怀疑这是否是在做梦,相对悲叹,互问各自庚年。故人久别无讯,忽然逆旅重逢,恍如好梦中,令人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诗人与韩绅几度聚散,是不至于记不清对方形容名字的,倒是倏忽之间,相对白首,互相的年纪记不准了,于是要感慨地问问对方的年纪和近况。这种特定时期特定情境下的感受,被诗人凭着敏锐的艺术触觉捕捉到,并将刹那间细腻的心理波折精确地描绘出来,于是就成为异常动人的艺术表现,成为“久别忽逢之绝唱”。此联对久别忽逢时惊喜心情的描写,比李益的“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喜见外弟又言别》)更为含蓄生动,比李端的“近日相知少,往年亲故稀”(《江上逢柳中庸》)、崔峒的“为经多载别,欲问小时名”(《喜逢妻弟郑损因送之朝》)“更自应手犀快”(时陆时雍《诗镜总论》)。因离别太久,都感到对方年长容衰,所悲之事难以道尽,所以舍事取情,只点出一个“悲”字。而“相”、“各”二字则见出二人交情之深厚。
“孤灯寒照雨,湿竹暗浮烟。”句意为:房舍中,孤灯照着冷雨;客舍外,竹林幽深,淡烟迷蒙。乍见又别,且时值寒雨淅沥、烟雾弥漫,诗人悲伤凄凉的心境岂是言语所能道尽的!于是避实就虚,摄取“孤灯”、“寒雨”、“湿竹”、“浮烟”等景物构成一幅令人黯然神伤的凄凉画面,渲染出一派寒凉凄清而又迷离恍惚的气氛,将诗人当时迷惘的心态和复杂的情绪刻画得更为细腻,烘托得更为浓郁。
“更有明朝恨,离杯惜共传。”离杯,饯别之酒;杯,酒杯,此代指酒;共传,互相举杯。句意为:明朝又将分手,离别让人难受,还是举起杯来,痛饮这醉人的美酒吧。此联点出又一次分别。照应首联,此次离别,又将是山川相隔,相逢无期,因而“离杯惜共传”。杯中寄托着款款深情、嘱托祝愿、对再次重逢的期盼,这一切难以言表的诸般情怀全都被融注在了“离杯惜共传”五字之中,可谓无声胜有声,余味无穷。
处于战乱不已、动荡不安的年代,大历十才子们都经历过颠沛流离之苦,亲友之间或聚或散,往往会引起他们乍喜乍悲的感情。此诗以离别起笔,又以离别收笔,将这次离别置于整个人世旅程中来叙写,抒发人生中别多聚少之悲。全诗短短八句,把久别忽逢时的惊疑、欣喜、由喜转悲、感叹身世等情感的一系列变化一一展现出来,委婉而真切地表达了诗人瞬间悲喜交集的复杂感情和心态变化,“情融神会,殆如直述”(范唏文《对床夜语》)。
喜外弟卢纶见宿
【唐】司空曙
静夜四无邻,荒居旧业贫。
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
以我独沉久,愧君相见频。
平生自有分,况是蔡家亲。
这是一首脍炙人口的名篇,叙写诗人与表弟卢纶相聚时的悲喜交集之情。荒凉的旧居,静静的雨夜,昏暗的灯光,一对白发老人相对絮语,一幅寒凉的画面,一腔悲辛的情感,诗人以淡语出之,如话家常,娓娓道来,让人倍感亲切。卢纶,司空曙的表弟,二人才气相当,同在“大历十才子”之列。外弟,一为同父异母弟,二为表弟,三为妻弟,此处指表弟。见,拜访。
“静夜四无邻,荒居旧业贫。”句意为:夜来静悄悄,我独居此地,四顾无邻;家住荒郊野外,产业衰败,家道寒贫。诗人自叹家道衰落,旧业无多,因而穷居无邻。
“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句意为:屋外,寒雨中树叶纷纷落下;屋里,昏黄的灯光照着满头白发的诗人。此句比兴兼用,成为著名的警句。秋风中飘落的树叶像风烛残年的人一样,以树之落叶比喻人之衰老,妙莫如此。“雨中黄叶树”承“荒居旧业贫”,“灯下白头人”承“静夜四无邻”而言。
“以我独沉久,愧君相见频。”句意为:我沉沦已久,独守寂寞;烦劳常来探望,愧对你的殷勤。表弟来访,使心境悲凉的诗人喜出望外,此句虽然是写“喜”,但却透露出一种“悲”来。一个“愧”字表现出诗人的几多感慨、几多无奈。
“平生自有分,况是蔡家亲。”有分,有缘分。蔡家亲,一作霍家亲,晋羊祜为蔡邕外孙,因称表弟为蔡家亲。句意为:你我原是知交,自有缘分,何况彼此还是表亲!
综观全诗,前四句描绘了荒凉的旧居里,寂静的雨夜中,昏暗的灯光下,一对白发老人相对絮语这样一幅形象鲜明的画面,这画面充满辛酸和悲哀。后四句则写表弟卢纶的来访见宿,使悲凉之中的诗人喜出望外。全诗看似平淡如水,实则情景交融,情真意切,“前半首写独处之悲,后言相逢之喜,反正相生,为律诗一格”(俞陛云《诗境浅说》)。正因为前悲后喜,喜中含悲,悲喜交集,才产生了感人的艺术魅力。而颔联“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运用比兴的艺术手法,将雨中枯萎的黄叶和灯下的白发老人不露痕迹地连在一起,特别富有艺术感染力。明谢榛《四溟诗活》将此联与韦应物的“窗里人将老,门前树已秋”、白居易的“树初黄叶日,人欲白头时”作比较,认为“三诗同一机杼,司空为尤;善状目前之景,无限凄感,见乎言表”。
贼平后送人北归
【唐】司空曙
世乱同南去,时清独北还。
他乡生白发,旧国见青山。
晓月过残垒,繁星宿故关。
寒禽与衰草,处处伴愁颜。
安史之乱持续了八年,致使百姓流离失所。此诗是安史之乱结束不久时的作品。贼平,指唐代宗广德元年(763)正月安史之乱结束一事。安史之乱爆发不久,司空曙避难到了南方,这首诗是送同来的友人返回故乡的送别之作,所送之人不详。全诗反映了安史之乱带来的严重破坏和深重灾难。
“世乱同南去,时清独北还。”句意为:乱世之中,你我一同避难南方;现在时局稍稍安定,你一人独自北还故里。诗人回忆起安史之乱的情景。正因“世乱”,才“同南去”,而“独北还”寓难分难舍之意。起句写“贼平”前,寄寓着家国败亡的无限悲伤。对句写“贼平”后,蕴含着对亲朋旧友天各一方的万般悲苦感慨。
“他乡生白发,旧国见青山。”旧国,故乡。句意为:在这漂泊异乡的漫长岁月里,大家都在辗转他乡的过程巾头生白发,现在你一人回到故乡去,战火浸淫过的故乡当残破不堪,恐怕只有青山依旧了。“他乡生白发”既写出“世乱”至“时清”时间之久,又揭示出诗人与故人艰辛历程之长。返回故园,本属幸事,但庐舍残破,唯见“青山”,何其悲也。此联“情系宛转,绰有余思”(徐献忠《唐诗选脉会通译林》),向称名句。
“晓月过残垒,繁星宿故关。”残垒,战争留下的军事壁垒。句意为:晓月初照,你正走过残垒;繁星当空,你已留宿故乡山中。此联是写诗人想象友人北归之时,途中晓行夜宿的羁旅辛苦。送人北归,但不着眼于凄切的分离,不着意抒写哀婉的离情别绪,却别出心裁地想象旅人北归光景,借以表达对友人的离别之情,更重要的是表现对战争带来的遗患的痛切,可谓别开生面。
“寒禽与衰草,处处伴愁颜。”句意为:与你一路相伴的只有哀鸣寒鸟、凄凄衰草,使你更添愁颜。诗人继续想象,由于战争的破坏,田园一片荒芜,人烟稀少,行程当中恐怕只有寒空中的飞鸟和枯败的衰草可与这位愁苦的归客相依为伴。
全诗写出了惜别友人之情,也写出了诗人独留他乡的愁绪,并曲折地表达了对故国残破的悲痛。前匹句将过去、现在与未来紧相连接,不直接叙写战乱之惨烈、后果之惨重,只从个人身世变化中表现国家衰败的征象,寄托饱经沧桑的漂泊之感和悲苦之情。巧用对比映衬,加强了诗中蕴涵的悲怆辛酸。后四句想象友人北归旅途之辛苦及沿途因战乱而遗留下的荒芜景象。晓月、残垒、繁星、故关、寒禽、衰草、愁颜,被诗人一一抽取出来寄寓一腔悲慨之情,这是对安史之乱给国家和人民带来的巨大灾难所作的艺术推断和准确概括。贼平北归,可喜可贺,而诗人不说北归之喜,反诉北归之悲,更强化了诗作的悲痛情绪。
江村即事
【唐】司空曙
钓罢归来不系船,江村月落正堪眠。
纵然一夜风吹去,只在芦花浅水边。
这是司空曙的一篇闲适之作。写一位垂钓者在深夜归来,连船也顾不得系就上岸就寝,任小船随风飘荡。即事,意即就眼前之物写诗。此诗虽名“江村即事”,却并未铺写江色村景,而是通过一件小事来刻画江村情事,表现出真切而恬美的生活意趣,另具一格。
“钓罢归来不系船,江村月落正堪眠。”句意为:垂钓归来,却懒得把缆绳系上,任渔船随风飘荡;而此时残月已经西沉,正好安然入睡。但,不系船不怕它被风吹走吗?
“纵然一夜风吹去,只在芦花浅水边。”句意为:即使夜里起风,小船被风吹走,大不了也只是停搁在芦花滩畔,浅水岸边罢了。这两句回答了上句“不系船”的理由。其看似写景,实则写人,船的随风飘荡正表现了垂钓者,即隐逸者的顺应自然,随遇而安,表现了“人”融于“自然”,物我一体,天人合一的人生化境。真可谓状难写之景如在眼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运用白描手法,使诗的境界如此清妙,这在大历诗中实不多见。
司空曙的诗,既无钱起的刻意雕琢,也没有韩翊的矫揉造作,是大历十才子中最为清新自然的一位。这首诗的语言清新自然,写出了一个放浪形骸者的生活情趣。四句诗不假任何雕绘,不加任何藻饰,信手写来,反映了江村生活的一个侧面,营造出一种真切而又恬美的意境。以“不系船”带出全诗,构思新巧。通过细节和心理描写,反映出江村生活的幽闲恬淡,同时也表现出诗人放荡不羁、随遇而安的人生态度。吴烶《唐诗选胜直解》云:“此归林下行乐之诗。无拘之身,垂钓遣兴,江静月沉,正可稳睡。偶尔不系船,更见忘机自适处,兴味于此不浅。”司空曙一生官职不显,仕途坎坷。社会的动荡,宦海的沉浮,佛教的兴盛,时代精神的压抑,使得诗人常有寄情山水,向往隐逸之思。此诗正是诗人企慕悠闲适意的山林生活之心境的反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