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学生殴打,我们外地教师便发起一场罢课,结局却很苦涩

宋代醒着先生 2024-03-16 00:05:22

到底还是出事了。大家都知道,事是迟早要出的,只是不知道这事到底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出在谁的头上。

那天上午最后一节课,邢亮突然被四个学生拖着竹棍围绕校园追打了一个整圈儿!

到沿海这所乡村中学已3个多月了,学生殴打老师的场景大家已是见怪不惊。上个月,国庆节,学校组织看电影,各班学生站成一队在电影院前等待进场,体育老师负责总协调。三年级的一个大胖子不理这一套,自顾自地在电影院门口进进出出。体育老师吹声哨子,向他摆摆手,让他往旁边站一站。谁知那胖小子立即气冲冲地跑过来,一个巴掌扇到体育老师脸上。其他教师似乎都没看见,嗑瓜子的照样嗑瓜子,吹牛皮的照旧吹牛皮……

1994年的沿海某市,乡镇经济异常红火,家家都有上十台织布机。这些学生,将来都会是一家工厂的厂长,一个月挣的钞票,顶我们拿几年的工资;即使一毕业去学机修工,每月至少也可以赚到2000多块。而教师,经过十年寒窗再托人走后门谋得了这份差事,每月工资也不到400元。所以,学生们不要上学,更没有理由尊重教师。当然,这只是指慢班的学生。

邢亮被打的经过是这样的。

当年上午最后一节课,邢亮给二年级一个慢班上语文课。课上到中途,一位名叫孙军的学生突然发现一个好玩的游戏:邢亮讲每一句话,孙军都会重复一遍最后两个字。刚开始,邢亮还装着没听见,只想在规定的时间完成规定的教学任务。校长曾经说过,在慢班上课,能让学生在教室里坐着就是胜利,精力要放在快班上。但邢亮的沉默却被孙军看作示弱,而且他每鹦鹉学舌一次,前排的两位女生都会捂着嘴低头发笑。这笑声就如主人奖赏的一把粟米,刺激得孙军更加卖力地显示自己学舌的本领。邢亮终于无法忍受。

“孙军,站起来!”邢亮放下书,皱起眉头,双眼瞪牢孙军。

孙军却只是笑嘻嘻地看着他,摇头耸肩地坐在位子上不动。邢亮毕竟刚刚毕业,火气也旺。他“啪”地将手中的半截粉笔往讲桌上一拍,走到孙军旁边伸手去扯他,并且用力地在他背上拍了一掌。孙军便立即从座位上一跃而起,像一支强力弹簧向教室外弹去。

“邢亮,你给老子等着!”孙军在门回头骂了一句,然后蹬蹬蹬地跑到二楼和到三楼,将三个正在上课的哥儿们从课堂上喊了出来。然后4个人一阵风跑到食堂,每人拖了一根竹棍就扑向邢亮的教室。邢亮起先还是若无其事地接着上课,等4个学生冲到了教室门口,慌忙丢下了课本,赶紧从后门跑出了教室。邢亮贴着天井形教学楼的墙跟一阵小跑,差不多将校园绕了一个整圈儿,才躲到教室旁边的办公室里。四个学生紧追在后,一边大声叫骂:“妈个巴子,有种别跑哇!”骂声从窗户中钻进每一个教室,一下子盖住了那些有气无力的读书声。三年级一个慢班的几个学生干脆跑出教室,在走廊上站着叫好。

孙军们拖着竹棍追到二年级办公室门前,遇见年级主任正站在门口,还伸出一只手臂抵在门框上。“你让不让?!”孙军问了一句,不等回答,便抡起竹棍便扫向主任的手臂。主任连忙躲开,并缩回办公室,一把将门锁上。孙军抬起腿朝门猛踹了两脚,门没有开,又举起竹棍砸向办公室门上的玻璃。玻璃哗啦啦应声碎了一地。他从破窗上伸手进去拉开插销,再一脚将门踹开。几位女教师坐在办公室吓得直抖,男教师则站在那里发呆,没有人敢上前阻拦。

四个学生将邢亮逼到墙角,举棍便打。邢亮伸出右臂护住头部,拼命冲出学生们雨点儿一样的乱棍,跑出了教室,躲到校园后面的宿舍里去了。一帮学生还不解恨,抱起邢亮办公桌上的作业本朝空中一扔,作业本子便像折翅的鸽子扑扑腾腾坠满一地;然后他们又拿起桌上的红墨水瓶朝地上猛灌,地板上立即变得鲜血淋淋。最后,他们推倒了邢亮的办公桌,这才骂骂咧咧扬长而去。

邢亮被追打的时候,我正在给一年级一个快班上语文课。邢亮被追打的场景我看了个正着。

我与邢亮是同学。在学校时,我们俩都在校学生会干过,但毕业时没有过硬的门路,没法在老家找到好单位,一狠心,就跑到了这离家3000多里地的地方。没想到,到校后不久,陆续又有4名其它外省的老师也到学校来报道。一所乡村中学,一下子来了6个说着普通话大学生老师,这在当地引起了一场小小的哄动。去市场买菜,小贩还会将价格抬高几毛:“你们大学生来教书,工资肯定高!”也有人语气中是明显的不屑:“一个大学生干嘛不在老家工作?是不是老家太穷,来这儿淘金?”

学生们很快从最初的好奇变成了习惯,也开始在课堂上捣蛋。我是一年级一个慢班班主任,与学生的冲突就更多了。一次,下午自习课,一个小个子男生坐到课桌上,拿书给后排的女生扇风,我让他从课桌上下来。小个男生就像没有听见一样,仍旧一边将书甩得哗哗响,一边与女生嘻嘻哈哈地聊天。我扯着小个男生的一只耳朵,把他从课桌上拎了下来。没想到,那学生脚一沾地就跑出教室,直奔家中。当天晚上,学生家长给校长打电话:我的小孩放在学校就是让你们帮着照顾的,你们动不动就打人,我们怎么放心啊,是不是要我们把小孩交到教育局啊?!

校长放下电话立即让人来找我,责令我第二天在课堂上给学生道歉。就在那天放学后,校长专门将我们6位新来的外地教师叫到他的办公室里开会。校长说:不管在老家你们会怎么做,这里情况不一样;今后在慢班上课,只要学生坐在教室就算成功!

好不容易挨到下课,我顾不上洗掉满手粉笔灰,憋着一泡尿,直接就奔向二年级办公室。办公室里,一帮老师正在议论刚才邢亮挨打的事情,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浮着一层只有领年终奖时才有的兴奋。我的出现,使办公室在两秒种之内变得安静无声,然后就又是急促兴奋的交谈。说些什么,我听不懂。

办公室里,满地的玻璃碴、作业本、红墨水仍没有人收拾,整个办公室就像刚刚发生了谋杀命案的现象,凌乱不堪,还带着些恐怖。没有人出面收拾。大家都希望这件事不要太快平息,希望这件事闹大。但闹到什么程度,没有人心里有底。

年级主任走近我,轻声问:“你们准备怎么处理这件事?”那故意压低的声音里掩藏不住兴奋。

我反问:你说怎么处理?

年级主任笑笑:“你们都是正规大学的高材生,办法肯定比我们多!”说完,面带笑容走出了办公室。我也跟着去食堂吃饭。年级主任走了几步,往左一拐,径直到办公室和食堂之间的尿池前小便。尿池就砌在学校的围墙上,三面敞开着。看着年级主任一边哗哗哗地朝尿池里“放水”,一边还转过头来笑着与经过身后的男生女生们打招呼,我习惯性地在心底暗暗骂了一句:一群猪!

虽然表面上大家都是有说有笑,但在心底里,我们一帮外地人与当地教师彼此都有些瞧不上对方。我们都是正规的大学毕业生,还是“居民户口”;而本地有三分之一是代课教师,其余都是高小毕业,最多也是师范毕业教了几年书再混个文凭。在本地教师眼中,我们都是一帮地地道道的穷光蛋,都是因为老家太穷才跑到沿海来寻工作的,而靠每月400元大洋,挣一辈子也盖不起他们家家都有的那种三四层的小洋楼。

当天午餐,我们几位外地教师都没有在学校食堂里吃,而是端着饭盒跑到了宿舍区。宿舍区离校园300多米,是撤乡并镇后,原乡里留下的。那栋高大的办公大楼抵给了银行,这一圈四合院式的夜半宿舍就留给了学校。

我们端着碗来到邢亮的宿舍。邢亮的情绪已经平静下来。他双手捧着白瓷碗,一边埋头吞饭,一边开起了玩笑:“妈的,怪我当年没上少林寺呆几年。”

但我们都愤愤不平。对慢班有些调皮学生,我们每人都是苦大仇深:英语老师唐凤芝上课时,经常有男生在她背后握拳做偷袭状,更有男生干脆拿起钢笔向她后背猛甩,几条白裙子都变成了花裙子;体育老师何东华,上课时有学生不按规定做运动,要罚学生绕操场跑三圈,学生不干与他纠打在一起,结果家长告到学校逼着他赔礼道歉;罗礼最惨,他个子小,说话慢,教的又是付课——政治,常常被学生气得站在讲台上发呆……

说起各自的遭遇,一帮人越想越生气。

“得给校长施加点儿压力,他M的就会管老师不管学生!大家下午不去上课了!”何东华一向火气最冲。他一提出罢课,几个人立即叫好。我说:“要不要去通知一下唐凤芝?咱们男同胞都罢课,不通知她是不是不太好?再说,要罢课,咱们几个外地来人全罢,这才显得团结。”

6个人中,就唐凤芝一个女性,她性格有些乖僻,与我们不太合群。刚到校报到不久,何东华就跑到她宿舍去套近乎。这小子嘴上功夫不错,见了女孩子特能吹。到校不到一个月,就把街上开发廊的一对双胞胎姐妹吹得晕头转向,时不时的往他宿舍里跑。但唐凤芝始终对他不冷不热。有一次,何东华又去唐凤芝宿舍,刚说了两句话,唐凤芝突然一本正经地对他说:“我将来要嫁人,一定嫁本地人,绝不嫁外地人!”何东华碰了个老钉子,自此,一提起唐凤芝就咬牙切齿地骂:“这种丑女人,倒贴钱陪我上床我都不要,还自做多情!”

唐凤芝与大家的关系都不太好,但因为上着我班的课,学生调皮我经常帮她镇压,所以她倒还能与我说上几句话。通知她的任务,自然由我来完成。我到唐凤芝的宿舍,她正一边吃饭,一边听录音机里放出的《迟来的爱》。录音机宽宽大大,样子很丑陋,是学校发给教师做教学用的。我告诉她我们要罢课的事。唐凤芝一听,双眼立即发亮,赶紧关掉录音机,问我什么时候开始。我说下午。唐凤芝在地上跳了一跳,甩了甩齐肩短发,歪着头,满脸带笑地说:“太好了!早就盼着这一天!”她突然表现出的活泼调皮,将我吓了一跳。

唐凤芝三下两下扒完了碗中剩余的饭菜,然后跑去学校食堂,要拿回自己蒸饭的铝盒。她说,接下来几天不用去学校,得自己蒸饭!

下午上课的时间到了,我们6个人仍然呆在邢亮的宿舍中。邢亮偎在被子里,斜倚在床头,其他人歪歪斜斜地坐在床边或写字台上。一帮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议论着罢课的事,但罢课要达到什么目的,罢课最长可以持续多久,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可以妥协,其实大家心里都没有底。

当地实行 “九年义务教育”。教育局抓得紧,学校每出现一个“流生”,校长考核要扣分,教师年终奖要“减肥”。没有“开除”这把尚方宝剑,校长拿学生没辙,我们也拿校长没辙。我们能向校长提出什么要求?什么警告、记过,连个屁都不抵!

一帮人突然全部都不到校,学校自然知道出了问题。很快,一位副校长找到了邢亮的宿舍。副校长推开门的瞬间,我们全部紧闭着双唇。没有人愿意先开口。沉默也是示威的一种方式。倒是副校长一脸笑容,先轻松地开了一句玩笑:“都在这儿开会呢,怎么不叫上我?”然后问邢亮:“上午的事我听说了,你没事吧?”邢亮点点头。副校长的口气变得严肃起来:“越来越不像话,竟然集体殴打教师!再不治理一下,哪里还像个学校!”停了一阵,他接着说:“ 你们一定要坚持到底,必需让这件事有个交待。最好给教育局打个电话,通报一下你们的行动,这样,学校才会有压力。”

我们都搞不懂他到底什么意思,所以全都一声不吭。

副校长略坐了一阵,说了些闲话,起身告辞。走到门边,又回头笑着说:“差点儿忘了,我是来劝你们赶快去上课的。处理好了你们自己的事,早点儿来上课啊。”

虽然不明白副校长用意何在,但想想,的确是要给教育局打个电话,否则,校长很有可能采取拖延的手段,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邢亮翻身起床,我陪他骑车去市场打电话。

当晚,初三年级的学生下自己之后,校长派守门的陈老头叫我们去他办公室。办公室里日光灯不太明亮,办公桌上的台灯也调得昏黄。我们都闭紧双唇坐在丝丝作响的日光灯下,谁也不愿先开口。双方用沉默进行着第一轮较量。

很久,校长才终于开口了:“你们今天为什么不来上课?你们要知道,你们现在还没有转正,这种旷工的行为后果非常严重!”

邢亮回答:“我们连基本的安全保障都没有,怎么上课?!”

校长脸色难看,沉默一阵才问:“邢亮有事,你们几个为什么也不上班?!”

没有人回答。见大家都闷声不语,我说:“今天是邢亮,明天说不定就落到我们头上。我们谁没有受到学生威胁?”

校长用阴冷的眼神剜了我一刀,说:“学生闹事是学生闹事,你们上课是你们上课,不要把工作跟这件事扯在一起。学生的事要处理,你们的课也得上。”

我:“这两件事怎么能分开。学生打人就是发生在工作过程之中,它又直接影响我们今后的工作。没有安全感叫我们怎么上课?”

对我的强出头,校长已经怒火中烧,但他不得不压制着。他显然没有想到,平时沉默寡言的我竟然最难对付。我也知道这对我意味着什么。但那时,因为还年轻,我始终认为,事关自己的利益就该挺身而出,用不着去管别人如何退缩,如何躲到风险的背后投机获利。

校长:“别忘了,是你们对学生动手在前。讲起来,你们也不一定说得过去。”

我:“校长,你的意思是说,今后不管学生在课堂上怎么闹,我们都不要管?”

一番唇枪舌战,校长终于问:“你们想怎样?”邢亮答:“让学生家长到学校来赔礼道歉,保证以后不再发生此类事件。”校长:“这不可能,学生家长都忙着赚钞票,哪里有时间来学校?”又经过几轮讨价还价,到最后,邢亮只好开出最低条件:必需召开全校大会,让学生当着全校师生的面作检讨。这一次,校长答应得很爽快,并确定下周一早操时就让学生检讨。谈判结束,校长的脸色也终于有所缓和。他“宽宏大量”地说:“下周一就要开始上课了啊。今天的事咱们既往不咎,就当没发生过一样。”什么叫“ 既往不咎”,好象他们的我们是罪犯一样。我准备再与他理论,想想不值,便忍了。我们离开校长办室的时候,他又冒出一句:“你们还年轻,做事多想想,不要受人利用。这件事通知教育局,对你们自己没好处!”

接下来两天是周未。周一早上,我们按时到达学校。坐在办公室里,同事们看向我们的眼神是欲言又止。我不理会那些眼神,只坐在办公桌前在一张信笺纸上练书法。我懒得去班里看学们班早自习的情况,唐凤芝也没有到监督学生们读英语。我们等待着早操开始。

早操终于结束。全校学生被招聚到升旗台前站好,老师们站在后面。我们6人远远地站在一边,与其他教师保持一段微妙的距离。我们看着校长走上了升旗台。他清清嗓子,拿着喇叭大声说:今天,给大家通报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情……讲了事件经过,校长一脸庄严地对着喇叭喊:孙军上来!喊了一声,没人上台,再咸一声,仍然没人。只见有老师到台边对着校长的耳朵说了几句。校长直起身来再对着喇叭喊:“孙军知道问题的严重性,今天不敢到场,但他交了一份检讨书!”说着,展开手中一张纸条大声念了起来:检讨书:尊敬的……

本人不到场,竟然还能做检讨,而且由校长代念!

虽然愤愤不平,但我们再也无能为力。罢课的结果只能如此!当天起,我们就恢复了上课。

但事件却并未就此结束。当年年底结算年终奖,邢亮、我、罗礼比别人少了50元。我和邢亮去财务处查对,却被告知,11月20日有一天旷工,罚款50元。算来算去,11月20日就是我们罢课的那一天。校长不是说过不要再提此事吗?我们问总务主任,旷工是谁记的。总务主任说是校长。我们随即找到校长办公室,质问旷工是怎么回事。校长漫不经心地反问:你们当天下午来学校没有?我想提及他当初那番“既往不咎”的话,想想跟这种人没必要。转而问他,为什么就记了我们三人旷工。校长说,我后来问过他们,唐凤芝说是你们要她不到学校来的,她本来想来上课;何东华与刘文斌当天下午到过学校;没到校的,就你们三个!

我去找何东华与刘文斌。他们的解释是,他们当天下午确实到过学校,不过是去食堂蒸饭,所以校长问他们去过学校没有,他们就回答过去。

但事件还是没有就此结束。又半个学期之后,学校以“讲课水平差、学生听不懂”为此,将罗礼辞退;而何东华因为又一次与学生冲突,被取消了初级职称评审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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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醒着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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