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爸他娶了三个老婆,三个老婆生了五个儿子。”
“头一个娶的老婆,第二个是我妈,第三个是我后妈。”
宝鸡铁路沿线,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少年,语气平和地诉说自己的悲惨身世。
他的爸爸酗酒,爱打人,先后打跑了两个老婆。
去年,他的爸爸再一次酒后闹事,硬生生地打断了工友的一条肋骨,抛下他和后妈,逃去了新疆。
逃跑前,他还把所有值钱的家当,包括粮食都给卖了。
“他临走之前,就给我留了这么半袋麦子,有二十斤面,就面,就走了。”
父母相继离开后,他再也没有吃过一顿饱饭。后来,他借口外出打工,从家乡逃离,开始四处流浪。
话刚说到一半,一辆火车突然在他的身旁疾驰而过,巨大的轰鸣瞬间淹没了他的声音。
诉说被迫停止,他不由得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黯然地看着无尽的列车。
看不见尽头的火车,就像一段看不见尽头的等待。
没有方向,也不知道终点……
这是一个流浪汉的真实诉说,出自导演杜海滨在2000年,偶然拍摄的纪录片《铁路沿线》。
当时,杜海滨正在为一部剧情片采景,一群流浪汉意外地闯进了他的视野。
但这一次毫无准备的拍摄,却让杜海滨记录下了流浪汉们的真实生活。
粗粝,却又无可奈何。
01 流浪的日子,挨打是日常《铁路沿线》里的流浪汉,几乎都靠捡垃圾、卖废品为生。没钱的时候,就翻找一些还未完全变质的食物裹腹。
白天,他们无所事事,打架要饭混日子;晚上,便在铁路沿线席地而卧。
条件好的,还能有一床毯子御寒;没有条件的,则只能点燃柴火堆取暖。
这群流浪汉来自五湖四海,流浪的原因也各不相同。
有的是因为父母离婚,自己选择了离家出走,但见识了社会的险恶之后,却发现自己再也回不了家。
有的是因为外出打工时,被黑心老板坑骗,工资和身份证都被老板卷走跑路了。
他们之中,最大的不过二三十岁,最小的只有九岁。
火狐狸,1992年出生,还差一天才年满九周岁。
很小的时候,他父母就选择了离婚,他被送进了收容所。
因为无法忍受收容所里的规矩,也不想被安排上课,于是他从里面偷跑了出来,开始四处流浪。
火狐狸年龄虽小,但已经是一个“老江湖”了。
他常常双手插兜,嘴里叼着烟,像个大人一样吞云吐雾。
他像在传授经验一般,告诉其他人:“西安不好混,西安老打人,蹲不住。”
在西安生存不了,他便一路从西安火车站流浪到了宝鸡铁路演戏。
他还说,宝鸡不打人。
生日当天,火狐狸一路乞讨赚了二十块。原本,他打算用这笔钱给自己过个生日,给大家也买点吃的喝的。
可他没想到,不打人的宝鸡也开始打人了。他被保安打了,身上的钱也被搜刮走了。
九岁的生日计划泡汤,他就这样肿着脸要着饭,过完了自己的生日。
对于家人,火狐狸绝口不提。
他说,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姐姐对他最好。
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她会带他去游乐场,给他拍照片。只可惜,姐姐常年跟着马戏团到处跑,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见面了。
尽管像个“老江湖”,可火狐狸到底还只是一个九岁的孩子。
他最喜欢吃肉,每次都吃得狼吞虎咽,还特别护食。
流浪的日子不好过,连梦里都是在挨打,可他总是这样安慰自己——
“被人打了,打不出血来,这就是好梦。”
02 何处才是归宿?来自甘肃的小胖,年龄和火狐狸相仿。
对于家人,他也不是很愿意提起。
他爸娶了三个老婆,但因为爱喝酒,爱打人,打跑了两个,其中一个就是小胖的妈妈。
去年,醉酒的他又把工友的肋骨打断了,直接跑到新疆躲祸,撇下了半大的小胖。
他爸和叔叔的关系本就不好,如今还留下一摊烂摊子。因此,叔叔把怒火转移到了小胖的身上。
小胖的妈妈离婚不久,便遇到了人贩子,被卖到了安徽,组建了新的家庭。在得知小胖过得不好,她便把孩子接到了安徽。
只是,小胖的后爸并不欢迎他的到来,时常对母子俩发脾气。为了不给妈妈添麻烦,小胖借口外出打工,离开了。
他先到了阜阳,又从阜阳到了南昌,最后从南昌落脚宝鸡。
他原本打算赚点钱,就回甘肃。
但事与愿违。
“谁知道现在长大了,钱也不好赚了。”
“一天弄的钱,够我吃就行了。”
他最终还是沦落到了街头流浪。
和小胖不同,名叫小龙的流浪少年,是自己从家里逃跑的。
因为在铁路沿线待的时间最长,凡是在这里混的,不管大的小的都不敢惹他,小龙俨然成为了“孩子王”。
他还有一个大哥,但因为伙同其他人抢了三块八毛钱,被判处了两年刑期。
小龙还想着等大哥出狱,继续跟着他混。
其实,他的出身并不差。
他的爸爸是个农民,妈妈是个小学老师,虽然父母的感情不算太好,但一家人的日子也算安稳。
那他又为何会走上流浪这条路呢?
事情还得从他的学校讲起。
学校里的老师,经常欺负小龙,言语间总说他的父亲没本事。
这让小龙十分的不服气。
“他骂我归骂我,还带骂我的家人。”
“你再骂我家人,我跟你没完。”
在老师几次三番骂他父亲没本事之后,小龙终是没忍住,在课堂上和老师大打出手。
“我用板凳,一板凳就把他砸地趴在底下。”
说起这件事情,小龙仍然觉得解气。但从那之后,他就从家里跑了出来,再也没有回去。
背靠大哥,又是在铁路沿线的“孩子王”,小龙经常欺负、戏弄其他人。
沉默老实的小云南,就是小龙经常欺负的对象。小龙还曾用烟头,在他的手上烫出了一个伤疤。
小云南的内心很敏感,过年的时候便因为想家而大哭了一场。他想父母了,可是口袋没钱又不好回家。
回家不得,备受欺负,小云南的内心常常苦闷不已。
“现在就是那样了,整天的不开心。”
小云南想回家,但其他人却有自己的坚持。
“就一直不回家,不想回家。想回家,混好了才回家。”
“那你这样什么时候才能混好。”
“我也不知道。”
年少轻狂时,总想争一口气。
但到底怎么争,如何才是争,却是一头雾水。
03 希望与绝望铁路沿线上的流浪小孩,大多因为负气而走上了流浪这条路。
那些年纪稍大的流浪汉,流浪更多是因为现实的无奈。
穿着红衣服的男人,名叫大四川。
说起自己被骗的经历,他总是骂骂咧咧的,满怀的不忿。
大四川原本在天津当钢筋工,没想到遇到了黑心老板,不仅一分工钱没拿到,就连身份证也被骗走了。
在那个年代,没有身份证,寸步难行。
既无法找工作,也无法坐火车。
寸步难行的大四川,就被送进了收容所。这一年春节,他原本被安排遣送回四川老家,不料却被丢在了西安。
“要过春节了,他就遣送到西安,他就不把我送回老家……”
一句简短的话,几乎夹杂了他所有的不满。
走投无路之下,他只能被迫流浪。
虽然成为了流浪汉,但大四川依旧满怀希望。
他打算春节过后,让四川老乡给自己介绍工作。等攒够了两千块,他就回老家。
也因为对未来充满希冀,大四川非常注重自己的形象。
衣服破旧,但要保持整洁;头发干枯,也要抹上摩丝,梳成“三七分”。后来,他捡到了一身保安服,还像模像样地打上了领带。
他并不觉得自己是在流浪,只不过是暂时的虎落平阳,怀才不遇罢了。
他终有一天,会扬眉吐气地离开这里。
这一天,因为帮邻居搬东西,大四川得到了一斤多的肉。
他用捡来的白酒凑合地炒出了家乡的味道,和其他人围坐一起吃得热火朝天。
但一旁角落里的凤翔,却说让他吃,他都不吃。
“他们的肉好吃,难克化。”
“(因为)他们是贼,这都是贼。”
这么听着,似乎是他不愿意和他们接触;但事实上,凤翔才是大家明里暗里地排挤的人。
因为不适应这里的气候,他的身上生了疥疮,但其他人却说他得的是艾滋病。
不愿意讨人嫌,他也就从不和他们凑到一起。
凤翔之所以流浪,也是因为家里。
年轻时,他相中了一个姑娘,但家里不同意。一气之下,他选择了离家出走,到纸袋厂干了两年。
但不料,老板跑路了,两年工资化为了泡影。回家的火车上,他身上仅剩的钱和身份证,都被偷走了。
如今身上染病,工作更是难找。
凤翔讲述着自己的困境,可眼神里却透着精明,对导演说:
“情况你也全部了解了,我的意思嘛,是想教你多少帮助兄弟一下。”
“不是帮个三百、五百,帮个一百、二百。打几针,买点药。”
他说自己的身体能动弹了,也能去找个工作。
04 物是人非凤翔的身体最终恢复与否,无人知晓。
新春佳节还残留着热闹的余韵,但宝鸡铁路沿线却没有了往日的喧嚣。
那里,空无一人。
附近的住户透露,他们都被公安带走了。
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通常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被放出来。
果然,元宵节过后,这群流浪汉的身影又出现在了铁路沿线。
尽管去岁和今年只相隔数天,却颇有“今夕是何夕”的感觉。
对未来充满希冀的大四川,看上去有些疯癫。衣着依旧整洁,但他晾着肚皮,抽着烟,逢人就跳霹雳舞。
其实,大四川会变成这样也不难理解。
像他们这样的人,最怕的就是对生活还有憧憬。
但现实从来就是这么的残酷,憧憬很难改变现状。
半年的时间过去,铁路沿线的变化,已经是物是人非。
这群流浪汉已经被全部驱散,仿佛从未出现过。
辗转几番,导演杜海滨联系上了小云南和“孩子王”小龙。
小云南已经完全变了一个模样,换上了白衬衫,看起来比从前开朗了不少。
他带来了大四川的消息,大四川彻底疯了,只要听到音乐就跳舞,满大街地打滚。
起初,他们还出于情谊接济一二,但后来再也不管了,也没法管。
他还说,现在小龙混得最好,腰里别上了传呼机,手腕带上了银链子。
“人家混好了,有事情要帮忙也不行。”
小龙有这么大的变化,是因为他被另一个好心的公安所收养了。
他有了宝鸡的户口,还有了正经的工作。
他带来了其他人的消息,火狐狸被他干爸送回了老家。
但没过几天又偷跑回了宝鸡,最后又被小龙亲自送了回去。
至于凤翔,则不知犯了什么事情,正四处逃窜躲避公安。
来自甘肃的小胖,依旧以乞讨为生。
但这一次,他拒绝了镜头。
他说,怕以后做坏事,别人会认出来。
未来变好或变坏,他似乎决定听天由命了。
纪录片的最后,是另一列长长的火车呼啸而过。
不同于去岁小胖的惆怅,这一次,小龙扬着笑脸看着驶向前方的火车。
火车头带着他的希望驶向远方,火车尾则承载着他的未来。
结语:谁也没有想到,火车轰鸣的铁路沿线,半年之间会发生了如此大的巨变。
有人生活好转,有人却坠入了深渊。
年轻的比年长的多揣了一张底牌,赌的是这个社会的慈悲和善良。
很多时候,观众并不理解,这类充斥着压抑和绝望的影片存在的意义。
其实,它们不过是提供了一个客观的观察视角。
看看这个群体在近乎野性的极端状态下,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看看在极度渴望生存的情况下,他们又会衍生出什么样的行动。
事实上,这些流浪汉也构成了一个小型的社会。
在他们的社会里,也会形成阶级,会有帮派,有争夺、嫉妒,甚至还创造了关于流浪汉的文化。
而我们在看这类影像时,其实可以适当放下作为优越者的悲悯,真正客观地去思考,他们的社会所折射的现实。
或许,这才是纪录片最大的力量。
让更多的人看到被阻隔在主流社会之外的事情。
就像侯孝贤导演所说的——
电影的出现,让我们的生命延长了三倍。
央视评判员看过纪录片吗?广电能宣传正能量吗?
不禁了,天理难容[笑着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