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省城退休教师,有告老还乡的意愿。他的想法,天真简单,也丰满美好:
在老家住上一阵,在省城住上一阵。
游子还乡,落叶归根,这是刻在中国人基因里的情怀。
他的家乡,位于山间的小小自然村。他考取师范离开家乡时,村里有二十来户人家。
中秋前夕,他驱车回了一趟老家,踏上了回故乡之路,打算将萦绕心间的愿望付诸实践。 他叫上了我,陪他一同前往,看望留守山村的堂哥。
身子骨依然硬朗的堂哥,不喝酒,但烟瘾极大。他性情倔强,为人孤僻,说什么也不跟儿女进城。
午饭后,我们在不大的山村走了一圈。
山村寂静无声,树林被山风揪扯得嘶嘶作响;几幢尚存的翻修一新的老屋,户主印迹漫漶的废弃农舍,沉默在茂林翠竹的幽绿之中。
农舍灰黄的土坯墙体,年年风吹雨打,有些坍塌成了土堆;簇簇疯长的野草,在谷风中伸腰展臂,长吁一口气,为无人搅扰的安宁而悠悠撒欢。
村里就剩下几个留守老人。
曾几何时,乡村文化阳气十足,乡绅世居乡村,家家书香,处处芸窗,崇文重教之风盛炽。
在科举时代,众多士子入世不通、从政难为,便退归乡间设馆授徒,友教乡里,“忠厚传家,诗书继世”绵延赓续。
回乡教师慨叹着。
到了近代,乡村渐渐沦为文化荒漠,传统文化家园萧条荒芜,陷入“旧学丧失、新学却未跟进”的泥淖。
改革开放,推进城镇化势不可逆,随着大部分青壮年的打工离去,乡村文化自此崩解而式微。
乡村峡月依然圆缺,谷风依然回荡,松竹依然摇曳,山墙民居幽然固化成建筑标本,青山长成了没有野兽的再生林,小溪流淌成没有鱼虾的沟渠。
丧失文化灵魂、抽走文化底蕴的乡村,就剩下几幢遗存的、住着老人的老屋。
在一些人眼里,乡村成了盆栽盆景似的“文化”景观。前些年,有人来村里拍照摄影,展开无休止消费:消费乡村的悲情,消费乡村的孱弱,消费乡村的记忆。
如今,这些人也不来了。
野草回来了,悄悄抵临颓墙空房,匍匐在绿阶幽旷,垂泊在绿苔的屋檐上,滑开一脉神异的投影,仿佛滴落的绿云,又好似下山的蓝雾。
风吹草动,沉寂的乡野,弥漫不可思议的颤动,一瞥串联了过去、现在和将来的颤动,锐利无比地穿透意识的厚实院墙,敲醒心灵深处昏聩的触点。
那是一种对不复返过去告别的声音,那是一种远走高飞离乡的洒脱。
教师感叹:他已经回不去了。家乡的明月,只能留在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