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被后世尊为“诗圣”,而且曾在朝廷任职、人称“杜工部”,为啥却一生蹉跎、贫困不堪?其实,他的人生其实与绝大部分普通人并无二致:身在盛世,却无资格享受时代的红利;但当乱世来临时,沉痛的代价却与他息息相关。
杜甫生长于中国古代少见的黄金时代。
公元712年,杜甫出生。同一年,大唐皇帝名义上易主:唐睿宗李旦把帝位传给了儿子李隆基;下一年,李隆基通过政变清除太平公主、实质性掌控政权后,把年号改为“开元”,拉开了自己“开创新纪元”的序幕。
因此,杜甫的成长期,正好与史上最为蓬勃向上、全面兴盛的辉煌年代——开元盛世完全契合。近三十年间,皇帝励精图治、革故鼎新,朝廷名相辈出、英才济济,国家富裕、武力强盛,不断开疆拓土、威名远播海外。
并且,国家的富强自信、文官在政权中的重要地位,让唐帝国的学术文化也进入了一个空前鼎盛繁荣的阶段,优秀的诗人层出不穷、整个社会的文化氛围浓郁,文人处于最好的时代。
而杜甫本人的起点也相当可观。
杜甫祖上高官辈出,不乏司徒、公爵、刺史、郡守级别的人物。爷爷杜审言进士出身,出任过洛阳丞,后来有幸被武则天亲自召见,因出色文采被任命为著作佐郎、膳部员外郎;父亲杜闲担任县令,其他叔辈也大多为官。
繁荣昌盛、欣欣向荣的时代背景,世代官宦、奉儒守官的出身,让年轻时期的杜甫曾经一副“天之骄子”模样:
“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七岁时,他就开始学习做诗;“往昔十四五,出游翰墨场”,束发阶段就已略有小成、以诗文成名;20岁左右,他就以父亲提供的殷实家资为支撑,开始了潇洒自在的游学生活,“到今有遗恨,不得穷扶桑”,他的足迹也许已经遍布华夏大地,只是未能远渡重洋、游览当时的大唐小迷弟日本。
当然了,杜甫的游学并非纯粹为了玩耍取乐,也是在这个过程中开拓眼界、积累人脉、探求新知,他的追求,是像祖辈那样入仕为官。
公元735年,也就是开元23年,杜甫首次参加科举考试,但对自己的才华颇为得意的他,却遭到了迎头一棒:名落孙山。要弄清其中原因,首先得明白唐朝科举的两大特征:
其一,数额有限。唐朝每年录取一次进士,每举大多为一二十人,最多也不会突破三四十人。杜甫当年,只录取了27人;
其二,录取与否并非只看试卷。唐朝的进士考试,对考生的名字等信息不作任何遮挡,考官可以不单纯依据试卷进行录取,还可以参考平日的名声、口碑。
这两大特点,让唐朝的科举考试形成了高度内卷;毕竟大唐的才子遍地走,录取的标准只能无限往上提。因此,每次考试前,举人都会想方设法,把自己的诗词歌赋递交给当朝权贵,寄希望于获得他们的赏识乃至推荐。
但结交权贵,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与门路。由于先天的资源不对等,考生的名声、口碑,逐渐变质为人情、面子,考中进士的机会与家世的高下几乎完全成正比,许多才华横溢的文人,并没有获得一展所长的机会;实力与背景兼具,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
比如,白居易参加科举前,依靠自己官居刺史之位父亲的关系,轻松地攀上了当时的名士顾况;在这位大佬的力捧下,白居易凭借《赋得古原草送别》一朝成名、蜚声文人圈,帮助他成功考中进士。
相比较之下,杜甫家的官位就显得过于微不足道。在考试前,他也多次向达官贵人递交自己的心血之作,可惜无人青睐,因此他无奈地感慨:“袖里新诗十首馀,吟看句句是琼琚。如何持此将干谒,不及公卿一字书。”由于无人引荐,杜甫先后两次参加科举,但一律落选。
不过,由于当朝皇帝李隆基本人酷爱文学,经常下诏求才、招揽文人,当时的士子们并非仅有科举一个入仕渠道。然而,随着政治的腐败,这一途径也逐渐沦为有名无实。
在执政后期,李隆基已经渡过了雄主的阶段,出于对自己辉煌政绩的满足,他认为从此天下太平、可以安心享受,天宝年间便长期“深居禁中,专以声色自娱”,政事交给了口蜜腹剑、“人际关系学”满级的宰相李林甫。而李林甫为了独掌大权,便机关算尽地打压其他人的上进之路,史书称他“杜绝言路,掩蔽聪明,妒贤疾能,排抑胜己,以保其位”。
有个极端例子:公元747年初,李隆基下诏“广求天下之士”,但凡具备一技之长者均可进京考试,无需通过重重门槛、直达圣听。这自然是杜甫这类学子千载难逢的良机,但李林甫为了断绝不同政见者的入仕机会,自行无视圣旨,让掌握了各级重要岗位的亲信们加大对应试者的筛选、把控,考试时又故意鸡蛋里面挑骨头、重重刁难,最终竟然没有一个人“合格”。
在日益黑暗的生态下,逐渐步入中年的杜甫距离自己入仕报国的梦想渐行渐远。雪上加霜的是,他的父亲也在那个时期因病去世;失去了经济来源,自己又常年一事无成,那一阶段的杜甫面临着生活、精神的双重压力,“卖药都市,寄食友朋”,满腹经纶、出口成章的一代才子,竟然沦落到跑去野外挖草药来换取生活费的潦倒处境。
不过,杜甫并没有放弃自己最擅长的技能,为了博取一线机会,他也被迫迎合权贵所好,写一些歌功颂德的诗句,并因此获得改变人生的际遇。
当时,为了方便配合自己潜心修道的脾好,李隆基设置了一个“专习祀词之礼以干时”的入仕快车道。天宝13年,即公元754年,他“朝献太清宫,飨庙及郊”,命令长安内外的文人递交诗词、共襄盛举。就是在这次活动中,杜甫献上的《三大礼赋》得到了李隆基的欣赏。经过略加考核,杜甫终于被授予“右卫率府胄曹参军”的小官,美好的人生仿佛就在前方招手。
但咱们别忘了,那是公元754年,下一年,承平日久的大唐帝国即将地动山摇。
就在获得官职之后,杜甫返回老家奉先(今陕西内)探亲。到家之后他才发现,自己的幼子已经在冻饿交加下悲惨地夭折,活着的家人也食不果腹、处境凄惨。
同时,在西行的途中他亲眼目睹,在日益腐败的整治下,无数百姓流离失所、饿殍满地,而长安城中的权贵却歌舞升平、醉生梦死。“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首《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将大唐帝国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描绘得淋漓尽致。
但这并不是最糟糕的,这首诗写成后不久,身兼平卢/范阳/河东三大节度使、掌握了大唐北部近20万野战军的安禄山反叛,寻常老百姓将坠入无尽痛苦之中。
公元756年,当杜甫探亲完毕返回长安时,叛军已经攻破洛阳,他连忙再度返乡。随后,随着潼关失守、李隆基仓皇西逃,整个关中地区陷入了集体恐慌,人们纷纷逃亡求生。
杜甫一家也顶风冒雨、忍受饥寒往西北逃难,途中,他本人曾因疲困至极晕倒在草丛中,女儿因饥饿嚎啕大哭,他对此不仅束手无策,还因担心招来猛兽不得不捂住女儿的嘴巴。“痴女饥咬我,啼畏虎狼闻。怀中掩其口,反侧声愈嗔。”一首《彭衙行》,将战乱中寻常人家的悲苦描写得入木三分。
但身在乱世,一味躲避只能山穷水尽。听闻唐肃宗李亨在灵武即位,杜甫安顿好家人、前去效命,却不幸在途中被叛军抓获、押往长安。好在他之前只是个上不了台面的小官,并没有受到叛军的刁难,身在长安,他甚至获得了一定的人身自由,还可以根据获取的战报,写出《悲陈陶》这种哀叹朝廷军队失利、期待长安光复的诗句。
值得注意的是,“野旷天清无战声,四万义军同日死”,这场导致4万唐军战死的惨败,朝廷的指挥官正是杜甫的布衣之交、宰相房琯。
下一年(公元757)年,杜甫终于逃出了长安、抵达了唐肃宗所在的凤翔。当时,大唐朝廷正处于空前困难时期,因此也出现了“不拘一格降人才”的务实用人风气。历经艰难前来效力的杜甫,因此被破格任命为“左拾遗”,负责向朝廷进谏,仕途再次获得转机。
但谏官并不好当,杜甫很快再次跌入深渊。这一年,有人揭发宰相房琯的琴师收受贿赂,早就对其极为不满的唐肃宗暴怒之下免去了他的官职。作为好友,杜甫仗义执言:“罪细,不宜免大臣。”但这只会适得其反,虽然得益于宰相张镐的帮助而侥幸免去了责罚,但杜甫的仕途从此一片黑暗。
公元759年,听说自己寓居鄜州的家人生活困苦、“孺弱至饿死”,杜甫请求回家探视,顺势被朝廷任命为华州司功参军,实际上就是外贬。正是在随后的旅途中,离京的杜甫对兵灾下的民间悲惨状况有了更加切肤的认识,写出了震撼人心的“三吏三别”等伟大作品。
当时关陇饥馑,身为参军杜甫也无法保证一家的温饱。没过多久,他辞官前往相对稳定富庶的四川,因为缺衣少食,他沿途“负薪采橡栗自给”。下一年,在朋友的帮助下,他于成都浣花溪畔建起了一座草堂、艰难安家。
其后的十年间,杜甫虽然也曾得到过世交——剑南东、西川节度使严武的关照,但由于两人性格都比较耿直急躁,他差点被对方杀害。大部分时间,他的生活都较为悲苦,一场大雨,就能将他的草庐冲得七零八落,“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
但纵然如此,杜甫仍心怀天下、情牵百姓,他的许多旷世作品都诞生于这个时期,既有“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期盼,也有“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的喜悦。
公元763年,历时8年的安史之乱终于结束,但经此浩劫,大唐帝国如同被腰斩,再也不复当日的辉煌。各地藩镇并起、战乱仍未终结,杜甫的悲惨生活也未得到丝毫改观。
公元770年,杜甫流浪漂泊于湖南,曾被洪水所困、一连被饿了十天。当地县令听说这位当世文豪的遭遇后,连忙派人将他接到衙门,并且准备了好酒好肉招待。但令人心酸的是,因饥饿许久而大吃大喝、醉饱过度的杜甫,当夜就撒手人寰,时年59岁。
纵观杜甫的一生,虽然生在盛世、凭借家世度过了一段衣食无忧的小康生活,但受制于封建帝制的局限,帝国兴盛的时代红利并没有为他提供一展才华的机遇,反而屡遭挫折,更因家道中落不得不挖草求生。而当战乱爆发后,这位才华横溢、有幸入朝为官的名人,尚且颠沛流离、面临家人饥寒而死的痛苦,那些寻常老百姓的处境可想而知。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像大唐这样的盛世,都与绝大部分人无关;而当危亡来临时,寻常人则“责无旁贷、充当其冲”。身为普通人,理应珍惜当下、过好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