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乱动。”
宇文旭随意靠在椅背上,指间转着一支蘸满墨汁的狼毫笔,整整半个时辰,桌案上的白纸依旧空空如也。
我心知他有意戏耍,却不得不配合。
但保持一个姿势半个时辰,纹丝不动,那是不可能的。
“你杀了我吧。”
我破罐破摔,直接瘫坐在玉石堆砌的地板上,带动脚踝上的金色锁链哗哗作响。
宇文旭恨我。
因为我曾逼他在府中做过三年家奴。
当时他十五岁,一杆银枪在手,潇洒俊逸如流云。
营中十万将士,我一眼便看中了他。
见我神情,皇长兄了然,“我家初初开府已有两年,也该增添人手看家护院。”
可宇文旭却不愿做我侍卫。
我似笑非笑瞧着他,“既不愿做侍卫,那便贬入奴籍好了。”
那时的我,从不知何为『求而不得』。轻飘飘一句,便抹灭了他此前数年的努力和从戎报国的决心。
我是个恶人,所以如今我得了报应。
腕间倏然的疼痛令我回过神。
“殿下在想什么?”宇文旭毫无温度的视线在我脸上逡巡。
“在想……摄政王今晚会不会留下来?”我伸手揽住他的脖颈。
宇文旭像甩脏东西一般将我的胳膊打落,目光嫌恶。
“李颜初,你让本王恶心。”
呵,恶心还不快滚!
宇文旭滚了。
但又有讨厌鬼来了。
我的亲妹妹——二公主殿下依靠在殿门处,目露怜悯地看着我。
她身后殿门半开,寒凉的夜风灌入,身上仅着一层薄纱的我顿时瑟瑟发抖。
“真可怜啊,长姐。”
她语气讥讽。
我搓着胳膊,头也没抬,“你也滚。”
李云禾被噎了一瞬。
她大步走至我身前,在我尚未反应过来之时,狠狠打了我一巴掌。
“啪!”
“禁脔玩物,你如今还有什么嚣张的资格?若陛下知道你还活着,你猜你是什么样的下场!”
她口中的陛下,便是此次夺嫡之战中最后的胜利者。
我们的皇兄,李堇。
一个卑劣,觊觎自己亲妹妹的无耻之徒。
我『噌』地站起身,膝窝却被她婢女一踹,狠狠摔在了地上。
李云禾大笑起来。
“旭哥哥说你死了,却偷偷将你藏起来,可是犯了欺君之罪。为了旭哥哥好,我只能杀了你。”她拔出头上的金簪走向我,“皇姐,别怪我——”
她大概是杀我心切,忘了我只是脚上有锁链,而双手是能自由活动的。
待她靠近,我狠狠甩了她一巴掌,在她跌坐地上震惊的时候,抡圆了胳膊又给了她一巴掌。
我手都震麻了,她的侍女才反应过来,将我按在地上。
“啊——”李云禾捂着脸尖叫出声。
宇文旭去而复返。
他看着殿内乱象,眉心微蹙。
“旭哥哥——”见到宇文旭,李云禾眼底闪过一丝慌乱。
为了防止她展现白莲花的技能,我决定先演为敬。
两眼一翻,直愣愣朝地下栽去。
起初是装晕,后来装着装着就睡着了。
我再睁开眼,最先闯入视线的,依旧是看了三个月的并蒂莲花纹帐顶。
“殿下醒了?”
纱帐被人撩起一角,
“微臣沈植,为殿下请脉。”
沈植是太医院中医术最高明的太医。
既然连太医院都惊动了,那想必新皇也知道了我还活着。
我认命地闭上眼。
烦死了。
沈植开了药方,而后拿出药膏为我涂抹脚踝红痕。
我这才意识到,宇文旭取下了锁链。
“二公主呢?”
“回殿下,摄政王送二殿下回去了。”
我就知道。
他向来,都要为李云禾出头的。
他被我逼着入府为奴的第三年,听闻二公主去相国寺上香的路上落入山贼之手,便单枪匹马地闯进了山寨。
我接到消息再带人赶过去之时,只见到了跌跌撞撞往山下跑的李云禾。
她扑到我怀中,一个劲儿地哭,身体剧烈颤抖,“尸体……有好多尸体……”
山顶有杀声阵阵。
李云禾被送回宫,我则带着一千禁卫军进山。
我带人剿灭了余孽,又在尸山血海里找了两天两夜,将乌银山翻了一个遍,都没找到宇文旭的踪迹。
我颓然坐在地上,任风吹萧瑟。
脑海中一片空白。
在那一刻之前,我一直以为宇文旭对我来说,不过就是府中一个家奴。
最多是因我不甘心世间有我得不到的东西,而强行逼入府中的一个家奴。
直到丝丝缕缕的钝痛感密不透风地缠绕住我的心脏。
我晃神之际,一把泛着寒光的匕首从我后心刺入。
是一个没断气的山贼。
-
宇文旭要我给李云禾道歉。
看着他阴沉的面色,我忽地起了一个念头,问他:“当年她被山贼掳走,你去救她,究竟是意外,还是预谋?”
他神色蓦地一顿。
我顿时有了答案。
“难怪你喜欢李云禾。”我轻笑,“为了帮你拿回自由,把自己性命都险些搭上的人,你当然喜欢了。”
他冷嗤一声,“云禾和你,自然是不同的。”
我努力克制住腾然而起的熊熊怒火,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
然而,到底也没克制住。
我抡圆了胳膊,给了他和李云禾一样的体验感。
“宇文旭,你果真是脑子有病。”
我再次惹怒了宇文旭。
我以为他会直接掐死我,但他没有。
他只是撤走了所有服侍的宫女,重新用锁链锁住了我。
殿内又恢复了死寂。
我在床上一动不动地躺了三日,再次睁眼,便又见到了沈植。
他低垂着眉目,正在仔细地为我脚踝处翻飞的血肉上药。
“何必白费功夫。”
我自嘲地笑。
见我醒来,沈植端起一旁黑乎乎的汤药,舀了一勺送至我唇边。
“臣会为殿下包上足够厚的纱布。”他依旧低垂着眉眼,“殿下不该拿自己的身子胡闹。”
我瞧了他一会儿,顺从地将汤药一勺勺喝完。
经过沈植的数日调理,我逐步恢复了气色。
昨日来时,他带了一簇桃枝。
望着窗台边花瓶,我有些出神,“竟已是阳春三月了。”
距离那次惨烈的宫变,已过了四月有余。
就在我愣神之际,有人推门而入。
我本还好奇,他要忍到何时才会来找我。
我的皇兄李堇。
“数月不见,皇妹可好?”
他一袭明黄龙袍,看起来确实尊贵无双。
可我知道,这层人皮之下,是怎样一颗令人作呕的心。
我厌恶地别过眼,“滚出去。”
李堇扬起了唇角,肆意的目光落到我身上,眼底幽光闪烁。
他突然上前钳住了我的手腕,因为脚链,我躲闪不及。
他拖着我的手腕将我扔到榻上,欺身而上,“你以为你还是从前那个高居云端的嫡公主?朕能看上你,是你的福气!”
我胃里一阵翻涌,抽出手来,拼尽全身力气给了他一巴掌。
“宇文旭真是瞎了眼,竟扶持了你这么个龌龊东西登位!”
话音未落,我被一巴掌扇地偏过了头,眼前一黑,天地都开始旋转。
“贱/人!以前朕得不到你,如今再得不到你,岂不是愧对座下的龙椅?”
李堇一手狠狠掐住我的脖颈,一手撕扯我身前的纱衣。
我依稀看到了殿门缝隙后李云禾那张漠然的脸。
滔天的恨意和不甘在我胸腔之内熊熊燃烧。
“李堇!你最好期待我死,否则,你一定会死在我手里。”
我用尽力气嘶吼。
他动作一滞,下一瞬,殿门轰然倒塌,压在我身上的李堇也如破布一般被人扔了出去。
我听见宇文旭略带惊惶的声音,可他来得稍迟了一些。
我再没力气睁开眼,唇角一动,便是汩汩的鲜血流出。
无论是失败还是被囚,我都不曾想过死,可李堇却有逼死我的本事。
但最终我还是被沈植救了回来,养了足足三个月,才勉强能开口说话。
这三个月,沈植每次来都会给我带一簇花枝,或海棠或绿荷。
我曾问过他,为何要费心讨好我这样一个被废弃的公主。
可沈植却说,他只希望为病人带来生机。在他眼中只有病人,没有公主和平民之别。
然而这次对话没过几天,给我治伤的太医便换了一个人。
我再也没有见过沈植。
据说他与宫女行不轨之事,被摄政王当场碰见,摄政王本欲将他落狱,奈何他奋力抵抗,触柱而亡。
那样清清白白,正直端方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会与人偷情呢?
屋中放着海棠花的花瓶,也不知何时消失了。
我顿觉心灰意冷。
“不要——!”
我从梦中惊醒,眼前血红之色如雾消散。
梦中,沈植触柱而亡,临死前还高喊着自己的清白。
一只冰冷的大手忽地覆上了我的脖颈,宇文旭凌厉的神色出现在我面前,“李颜初,勾引太医的滋味如何?”
“好极了。”我神色麻木,“比勾引家奴强——”
不等我说完,宇文旭便掐住我的脖颈将我压在身下,另一只手死死握在我的腰间,力气之大,我几乎怀疑他要将我硬生生捏碎。
从他暴怒的眉目间,我依稀辨认出了一些除怒火之外的情绪。
“宇文旭,你在嫉妒?”
腰间的力道猝然一滞。
我大笑开来,像是窥探出对方了不得的秘密,“宇文旭,原来你爱我啊。”
“爱?”他冷笑起来,“凭你也配得到本王的爱!”
他越是极力否认,越是显得心虚。
可我内心早已没了丝毫波动。
在我平静的注视中,他忽地松手,而后大步离开了我的寝宫。
半月后,我接到了要将我送往魏国和亲的圣旨。
他要将我嫁给魏国三皇子。
一个不良于行,性情阴鸷的残废。
李云禾特意前来看我的笑话。
她掩着唇,“虽说魏国三皇子是个残废,但好歹也是个王爷,皇姐嫁过去,那便是三王妃了,云禾在此,提前恭祝皇姐,喜得良缘。”
“借你吉言。”我神色未改。
自知没趣,李云禾冷哼一声便走了。
前往魏国那日,是宇文旭亲自替我戴的凤冠和盖头。
“你若开口求我,我便留下你。”他拨弄着我耳畔垂下来的流苏。
我瞧了一眼神色忽地有些紧张的李云禾,扯了扯嘴角。
若我不去和亲,楚国便只有李云禾能去了。
我故意沉默,欣赏够李云禾煎熬的神色之后,毅然上了送嫁的马车。
她顿时松了口气。
临走之前,我掀开车帘,似笑非笑道了一声,“皇妹,后会有期。”
-
经过两个月的舟车劳顿,我抵达了魏国国都。
伸进帘中扶我下车的那只手骨节修长、略有薄茧。
我听有人唤他『萧将军』,顿时便明了了他的身份。
魏国第一将军,萧驰。
以白衣布身杀入魏国朝堂,手握三十万大军,整个天下也找不出第二个。
“臣恭请王妃。”
我搭着他的手下了马车,盖头摇晃间,只能看清他暗紫滚金的袍角。
一直到大婚那天,我也没能见着我那传闻中阴沉残废的夫君——昭王魏峥。
所有婚礼流程都是萧驰代替,他骑马带着迎亲车队将我从驿馆接出时向我告罪,“王爷身体不适,还望王妃谅解。”
我自然谅解,“萧将军言重。”
拜天地时堂内或奚落或同情的私语声接连不断,我却觉得魏国已经算是给面子了,至少没让我抱只公鸡拜堂。
当我被搀扶着踏进婚房的那一刻,竟微微松了一口气。
没有什么比被宇文旭囚在楚国深宫更差的境地。
我静静等待着魏峥的到来。
洞房他总不至于再找人替了吧?
正想着,房门应声而开。
我的盖头也被人揭去,一身喜袍、长身玉立的俊美男子便映入我眼帘。
“王爷身子不适宜饮酒,合卺酒由臣代劳。”他微微笑着看向我,一点也看不出战场之上的杀伐之气。
我曾在楚魏联手击退匈奴的战场上见过萧驰沙场点兵的模样。
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唇角微扬,“好久不见啊,萧将军。”
“不久。”他放下酒杯低声道。
我微微挑眉。
此时,我尚不解他话中意。
“魏峥呢?”我问。
萧驰屏退众人,烛火摇曳下,他精雕细琢的面容上氤氲着一层珠玉之辉,“王爷正在陪宋侧妃用膳,与公主的交易,臣亦可全权代劳。”
我知道魏峥有一个眼珠子般的侧妃娘娘,名为宋雁如。
不过这一开始便是我与萧驰之间的交易,若他能全权做主,那魏峥出不出现也确实不重要。
魏国储位之争,比之楚国皇室有过之而无不及。而沈植被送出宫时,身上便带着一封我要送往魏国的亲笔书信。
此次和亲,是我的筹谋。
我故意接近沈植,让宇文旭吃醋发怒,只是我没想到,再也见不到他了。
我五指微蜷,“若三皇子是将军选中的人,那我定助将军如愿。”
“只盼将军如愿之日,也莫忘了吾之所求。”
“自然。”
我外祖家,财力可抵千城,在助我父皇登位,母后母仪天下之后,在外祖父去世之际急流勇退、化整为零,逐渐淡出了天下人的视线。
虽天下再无首富宋家,可其内在实力不减,原本是外祖父留给我与皇长兄的最后底牌,却不想竟真有用上的一天。
如今我缺兵,萧驰缺钱,自是一拍即合。
大婚第二日,我见到了魏峥。
如传闻所言,他面色苍白低沉,坐在轮椅中,整个人都似笼罩在一层阴郁之下,将自己与外界彻底隔绝。
唯有见到宋雁如时,他那层将自己隔绝的阴郁会稍稍露出一个空隙,容她一人踏进。
她面容娇俏明艳,似开在冬日里的迎春花,生机盎然。
在见到我时,明艳的笑容微滞,宋雁如带着些忐忑,朝我福身,“……妾身见过王妃。”
我并未托大,还了她一礼,“我虚长你一岁,若妹妹不弃,可唤我一声阿姐。”
“哎!”宋雁如重新恢复了明艳的笑容。
魏峥看向我,那似是能冻死人的目光也微微一缓。
昭王府中人人眼明心亮,我的皇长兄夺嫡失败,我从楚国最尊贵的嫡公主成了可以随意被送来魏国和亲的废公主,然而魏峥早已有了心尖上的人,在他们看来,我不过是一个不受夫君宠爱的弃妇。
对我恭敬了两三日之后,眼见我没有得宠的希望,便也逐渐懈怠。
在宋雁如偶然撞见一个婢女将滚烫的茶水不慎打翻在我手上也并未过多惶恐之时,她彻底怒了。
那还是我第一次见她同下人生气。
她唤来王府管家,“福叔!将这个不长眼的拖下去发卖了!”
“是,侧妃娘娘!”
明面上,魏峥是一个毫无争储希望的皇子,但他的兄弟们都很谨慎,即便他双腿已废,昭王府依旧如同筛子般,被安插进了一个又一个眼线。
便譬如这个婢女。
我甩了甩手上的茶水,平静地看着。
她被福叔捂着嘴拖下去,惊恐地不停挣扎。
想来今日之后,府内应再无人敢对我不敬。
“公主真是好手段。”
夜风徐徐,我正倚在窗边发呆,冷不丁响起了萧驰的声音。
“萧将军?”我回过神,正色道,“深夜来此,可是有要事商议?”
对上我忽然肃穆的神色,他像是被噎了一瞬,清了清嗓子道,“今日那个婢女是七皇子的眼线。”
难道是打草惊蛇了?
我抿了抿唇,“将她赶出去可是有所不妥?”
萧驰看着我,表情竟有些一言难尽的复杂。
“是,很不妥。”他从袖中掏出一个瓷白小罐,睨了一眼我手背上随意裹缠的绢布,语气并不怎么和善,“三日后便是中秋宴,公主手上带伤,在外人看来对昭王声誉很不好。”
“是我的疏忽。”我点头认错。
可他的神色并没有因此而和缓半分,动了动唇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叹了口气,伸手除去了我手上的绢帛。
密密麻麻的水泡并着依旧通红的皮肉一起映入眼中,没有一丝上药的痕迹,我手指微蜷。
说起来,在皇长兄去世之后,我被宇文旭囚于深宫,经常会有难堪的时候。
原本眼下情形也并不算什么。
可我却不想将我一丝一毫的难堪暴露于萧驰眼前。
虽零落成泥,却依旧有些可怜的自尊心。
所幸他也并没有追问我『为何不上药』,只是沉默着将瓷罐中的莹白药膏轻轻涂抹在我的伤处。
萧驰带来的药膏很好用,不到三日,我手背上的皮肉便已恢复如初,剩下半罐被我仔细收了起来。
中秋宴这日,魏峥带着宋雁如先行,我则带着阿满上了后面的马车。
阿满是萧驰派来保护我的暗卫,平日扮做我身边的婢女。
不得不说,萧驰很有先见之明。
就在昭王府与皇宫这短短距离中,我竟遭遇了刺杀。
刺客水平一般,阿满三两下便解决了他们。
短暂的停歇之后,马车继续朝皇宫行驶。
“王妃可有受惊?属下已给主子传了消息,想来这群刺客的来路很快便能得知。”阿满恭谨道。
“不必查。”我掀开车帘,萦绕在鼻尖的血腥气散去,“他们不是魏国人。”
在外人看来,魏峥没有争储的资格,自然也不会有人浪费心力搞刺杀,更何况,魏峥根本不在这个马车里。
所以,他们只是冲我来的。
而我来到魏国不过月余,今日更是第一次出府,这场水平一般的刺杀,除了李云禾,我想不出第二人。
看来『后会有期』四个字,还真把她吓到了。
我勾了勾唇角,眼底冰冷一片。
因着路上这个小插曲,我迟到了片刻。
帝后已入席,群臣正携其家眷山呼万岁。
魏峥身边已没了我的座位,我便带着阿满悄悄寻了一处角落落座。
我刚吃了三分饱,便有耐不住寂寞的官家小姐寻衅。
“哟,昭王妃千里迢迢从楚国嫁过来,怎么坐在这里?”
“昭王有宋侧妃相伴,自然无暇顾及昭王妃了,不过想来昭王妃在楚国做公主时,便已习惯此等冷遇了吧?”
“你们说的这是什么话,人家可是楚国公主,八岁开府、十岁听政,十三岁便已能同萧将军并肩作战,共退匈奴……”
又有一人接过了话头,“然后十八岁躲在我们魏国皇宫角落里偷偷吃饭。”
周围顿时起了一片哄笑声。
我按住了阿满青筋鼓动的手,不紧不慢吃到了七分饱后借故离席。
走到御湖边我顿住脚步,身后推杯换盏的声音已经小得几乎听不到。
我看向湖中心那轮硕大的月亮,舒了口气。
就因为曾经在战场上与萧驰有过一段时间的相处,竟能让这群女子五年不忘,还因此对我冷嘲热讽。
“去帮我拿壶酒来喝吧,阿满。”
“是!”
阿满走了没一会儿,身后便响起脚步声。
“阿满,这么快——”我话还没说完,正欲回身,便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大力推入湖中。
岸上又是一片女子哄笑声。
湖水并不深,将将没过胸口,我挣扎着站起身,手脚并用爬上了岸。
岸边石子嶙峋,划破了我的裙摆,露出来我脚腕上本已结痂却在刚刚重新被划破的链痕。
她们笑声一滞,惊疑地看着我。
“好看吗?”我浑身滴着水,将破烂染血的裙摆提了提,以便她们看得更清楚。
她们没人答话。
“谁推的?”我微笑着问。
五个人依旧没人答,甚至在我的目光中齐齐后退了一步。
“很好。”我活动了一下手腕,攥尽了右手衣袖上的水,忍着脚上疼痛,迅速上前一人给了她们一巴掌。
『啪啪啪啪啪』,五声清脆的巴掌声之后,便是五声尖叫。
“啊——”
“该死的李颜初!你竟敢打我!”
五人捂着迅速肿起来的半边脸,叫骂着一齐向我冲来。
尚不等我反应,湿漉漉的侧腰便被人猛地一勾。
我撞进了一个温热又坚硬的胸膛,眼前是深紫透金的云纹图案。
月色皎皎,萧驰脱去外衣将我兜头罩下,身后响起接二连三的『噗通』落水声。
“将军,救、救命!”
贵女们在湖中扑腾着向他呼救。
他看也没看一眼,抱起我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在回昭王府的马车上,萧驰抬起我的脚腕搭在他的膝上,细细为我上药。
他捧着我斑驳的脚腕轻轻吹着气,像是对待易碎的琉璃。
“疼吗?”
简单两个字,却让我心头一涩。
从前皇长兄也是这般,在我不小心受伤之后,总是一脸心疼地问我,疼不疼。
我垂眸摇了摇头,心下却有不安。
萧驰手握三十万大军,他代表的是帝王意志,在没有明确圣意前,他不能偏向任何一位皇子,可他刚刚却在众目睽睽之下袒护我。
而我,代表的是三皇子魏峥。
事实证明,我的担忧不是多余的。
翌日天未亮,御湖旁发生的事便传遍了整个魏国国都。
一时间四下震惊,各方势力汹涌不止,无数猜测甚嚣尘上,直到萧驰被皇帝杖责于轩辕门前。
宋雁如带着伤药和补品来看我,她生性单纯,并不知萧驰私下与魏峥的关系,也不懂朝堂上的暗流,只将萧驰被杖责的事当成新鲜事讲给我听。
“听说萧将军被抬回将军府的时候,背上皮肉一片模糊,那血流了一路呢!”
听她如此说,我心中更是难安。
当天傍晚,我趁着夜幕让阿满带我去了一趟将军府。
我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萧驰房间,门窗紧闭,屋内残余着几丝血腥气。
他趴在榻上,面色苍白,双眸紧闭,背后纱布渗出血迹斑斑。
我静静站了一会儿,听他模糊要水,便连忙倒了一杯温热的茶水送至他唇边。
我半蹲在他床头,小心将水一点点喂给他。
鸦羽似的眼睫一颤,而后缓缓睁开。
萧驰看着我,眼底尚有朦胧,似是未彻底清醒,他忽地扬起苍白唇角,“你又来了。”
又?
我以为他在说梦话,却听他唤了我的名字。
“颜初。”
他只唤过我『王妃』和『公主』,叫我名字,倒真是第一次。
我避过他似朦胧又灼灼的目光,努力忽视心底升起的那一丝异样。
“萧将军好生休息,我改日再来探望。”
我说完便欲起身,却忽地被他握住手腕,怔忡间,携着一股药香的冰凉唇瓣冷不丁朝我贴来。
我如遭雷击僵在原地,罪魁祸首却又闭上双眼,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这是……在梦游???
从萧驰房中出来时,我尚有一丝不平静。
“王妃,您的脸怎么这么红?”阿满惊讶地看向我。
“……天气太热了。”我胡乱回了一句,又仔细叮嘱道,“莫要告诉你家主子我来过。”
“为何?主子若是知道您来过,会很高兴的。”
我自动忽略了她的后半句,“因为……我们这次是空手来的,会显得很小气,下次我们带着礼物来,再告诉你家主子。”
阿满挠了挠头,“噢,好。”
一连三个月,直到临近年底,阿满也没能等到我带着礼物和她再登将军府的门。
虽然这三个月我没能和萧驰交流,但宋家不定期会给我送来书信,因此他与魏峥的动作我大致也能知晓七分。
最近的一封书信末尾,宋家说要给我送一个心腹入王府。
我等了七日,最终等来的竟然是沈植。
他面上覆着一段白绸,以为昭王诊治腿疾的江湖游医身份入了王府。
“沈植拜见少主。”
是的,他是宋家人,是我外祖父堂弟最小的儿子。设局之初,他已是我的帮手。
他自戕时并未身亡,却不慎瞎了双眼。
见着他,我很是高兴。
萧驰来时,我正用秋日留存的桂花并着苍山顶上的雪水给沈植煮茶。
他面色如常,想来身上的伤已然大好,只是看向沈植时神色有些不善,看我时,竟带着一丝……幽怨?
“沈大夫不用给昭王治病吗?”萧驰负手立于我俩身前。
不等我反驳,他又压低声线,循循善诱,“纵然是演戏,也要滴水不漏才好,公主,您说呢?”
要我说……萧驰说得不错,毕竟争储之路,不容一丝偏差。
虽然说魏峥的腿疾早在两年前便已痊愈,但沈植此行,是我们自导自演对外宣布魏峥痊愈的契机。
“沈植,那你去看看吧。”
沈植走后,萧驰一屁股坐在我对面,端起我才给沈植倒的茶便喝了个干净。
我连阻止都来不及。
“……不烫吗?”我神色惊异。
萧驰绷着脸,似乎神色如常。
他偏了偏头,口中逸出的那股白气似比树枝上的积雪更白,“不烫啊。”
听着略带沙哑的声线,我强忍住笑,钦佩道,“将军威武。”
魏峥从轮椅上站起来那天,宋雁如抱着我激动地哭了好久,久到魏峥看我的眼神都戒备起来。
我抽了抽嘴角,掰开宋雁如搂在我腰间的手,将其扣在了魏峥身上。
经过小半年的相处,我已与他们熟稔了很多。
魏峥抱起宋雁如便回了他们的院子。
隔岸观火多年,在众皇子在争储路上斗得精疲力竭之时,魏峥像一柄出鞘的宝刀展露人前,瞬间吸引了朝堂上大半目光。
有宋家暗中的财力支持,再有萧驰从旁辅佐,景明二十四年冬,魏峥被正式册封太子,移居东宫。
封太子的第七日,楚国来信,前来恭贺的使臣正在路上。
正月初五,楚国使臣抵达。
国宴之上,我见到了阔别数月的宇文旭与李云禾。
听闻,她已成了摄政王妃。
魏国皇帝年纪已大,身体每况愈下,是以此次国宴,高居首位的,是我与魏峥。
盛装之下的李云禾也难掩眸中疲惫,看向我时,带着藏也藏不住的浓浓嫉恨。
我心下有些好笑,她得偿所愿,却一如既往地痛恨我。
看样子,过得并不舒心。
真想劝告她一句,就眼下这样的日子,她也是过一日少一日啦。
我笑着遥遥敬了她一杯酒。
却在放下酒杯的瞬间,瞥见她微微舒展的眉心。
我对李云禾太过了解,这显然是奸计得逞的模样。
看来这杯酒有问题。
倒是我小瞧了她,手竟能伸到这魏国皇宫!
找了个理由,我握着酒杯提前离席,正想找沈植查验杯中残液,却在花园拐角处被人猛然捂住嘴拖了下去,连『阿满』两个字都没能喊出口。
这不可能是李云禾的手笔。
是宇文旭!
念头刚过,宇文旭的脸便出现在我眼前,相比半年前,整个人显得阴郁了许多,他将我抵在假山后,塞了一大团绢帛堵住我的嘴。
“李颜初,你一个楚国公主,难不成还真想在魏国母仪天下?”
“跟我回去,我可以让你做楚国的皇后。捏死李堇不过就是我动动手指的事,你知道的。”
他这两句话,令我十分迷惑。
这是什么意思?
送我和亲的是他,如今口口声声要我回去的也是他。
只是很可惜,我李颜初已不是他能掌控的人。
然而这豪迈念头刚划过,我顿觉周身一软,倒在了宇文旭怀中。
再次醒来,是在微微摇晃的轮船中。
我的手脚被绑在一张大床上,双眼也被遮住,不知昼夜,耳边只有几不可闻的水浪之声。
看来宇文旭是打算走水路将我带回楚国。
我在宫中突然消失,阿满定然已将消息告知萧驰,只是不知道他们赶不赶得及在出魏国前将船拦截……
正在我思绪飘散时,忽听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而后便是一阵缓慢轻盈的脚步声。
那人站在我床前,许久未曾出声。
“李云禾?”我乍然开口。
“看来皇姐对我甚是思念,遮住双眼都能认出我。”她不咸不淡说了一句,“那便做个明白鬼吧。”
随后便是一道匕首出鞘的锋利声响,“你手脚被缚,如此活着也是折磨,不如我——亲自送你解脱!”
我暗叫不好,全身倏然紧绷,迅速开口,“你已如愿成了摄政王妃,还有什么不满足,为何一心要我死?”
衣料摩擦声一顿,我听到李云禾一声冷笑。
“因为宇文旭爱你,他竟然爱你!”她嗓音忽然变得尖厉,“这就是你必死的理由!”
刀尖破风之声细微却凌厉,我的心猛然一沉。
就在我以为即将死在李云禾手上时,忽听一道骨头碎裂的声音,随即响起一声惨叫,还有匕首跌落在地的沉闷声响。
“李云禾,你放肆!”是宇文旭的声音,“将王妃拖下去仔细看管。”
“是!”
“宇文旭!你既知我是王妃,为何还要今日再娶李颜初!她已嫁了魏峥,是你亲手促成的婚事,她还和萧驰不清不楚,就算我杀不成她,她也再不会嫁你唔唔唔——”
随着一阵拖地声,李云禾的声音逐渐消失。
一只手忽然覆上了我的脸,携带的寒意令我周身一颤。
“宇文旭,你要做什么!”
“我要娶你为妻。”他柔柔摸着我的眉眼,松开了我手腕上的绳索,言语中竟透出七分偏执,“等我们回到楚国,你便是我的皇后。”
我扯掉眼上蒙着的布帛,刺目的大红猛然闯入眼底。
我这才发现,屋内已被布置成了婚房模样,而我身上正是鲜红如血的嫁衣。
许是我的沉默令他不悦,宇文旭又执着地问了我一遍,“做我的皇后,好不好?”
他眼尾发红,似是魔障入心。
见此情形,我心中五味杂陈。
“我于年少风光正盛时与你相识,毁你心中抱负,迫你入府为奴,断你大好前程,逼得你只能假死逃脱,是我对不住你……后来你成了李堇的谋士,站到了我与皇长兄的对立面,为了报复我,即便是废物如李堇,你依然选择助他登位。你变成如今模样,与我有五分关系。”
“可是宇文旭,我不欠你了。”我深吸一口气,“欠你的那条命,早在乌银山上,便已经还你了。”
“是皇长兄当年不顾危险,亲去云山断崖采药救我,我的命,是皇长兄的。”
而他与李堇联手害死了我的皇长兄。
“我与你,此生注定,不死不休!”
宇文旭瞳孔骤缩的瞬间,萧驰如鬼魅般出现在他身后,一掌将其劈晕。
外面响起刀兵相接的厮杀声。
“别怕。”萧驰一点点擦去我满脸泪水,“我来了。”
就如那年杀入匈奴军帐中救我一般,宛若天神。
宇文旭被扣在了魏国国都,我拿了他的令牌印鉴,借了萧驰五万兵马潜回楚国。
用兵之道,我随皇长兄学了三分。
就靠这三分,我带兵直逼楚国皇城。
兵临城下前一晚,我以宇文旭的令牌印鉴取得了皇城禁卫军首领的信任,又凭借父皇临终前交由我的遗诏拿到了西郊大营十万大军的兵符。
我早便说过,没了宇文旭,李堇狗屁都不是。
我拉开弓弦之时,他吓得连站都站不住,便如那砧板鱼肉,被我一箭射杀于城门之上。
“罪王李堇,假传遗诏,谋害先帝,篡夺皇位,今吾以嫡公主之身,拨乱反正,重振朝纲!”
御史太傅等人接过我手中遗诏,飞速扫到了最后一句,“由吾儿……李颜初继位!”
一字一句,皆由父皇鲜血所书,我藏匿至今日,才敢将其昭告天下。
纵然有余党质疑之声,也被我亲手斩杀于殿上。
兵权遗诏在手,只有我才能是楚国的皇。
“拜见吾皇!”
有一人跪下,便有第二人。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
在这山呼万岁中,阿满扶着我一步步登上了那白骨堆砌、鲜血浇筑的至尊之位。
我扫视四周,却不期然在随我前来的魏国士兵中见到一张分外熟悉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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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子不放心您孤身一人回楚国,又担心他魏国将军的身份会引楚国朝臣猜忌,这才伪装成小兵一路护送您回来。”阿满笑嘻嘻地和我说道。
“只不过主子怕是要惨了。”她忽地叹了口气。
“为何?”手中朱笔一顿,我问。
“因为主子借您的五万兵马是自作主张,太子殿下并不知情。”
我彻底愣住。
“太子急召五万将士回魏国,主子便也要随着五万将士回去了,今日一别,山高水长,您确定……不再见主子一面了吗?”
阿满的话未说完,我便慌忙朝宫门跑去,连御辇都忘了叫人准备。
可等我跑到之时,宫门除了守卫,早已空无一人。
空落感席卷心间,我垂眸看着自己跑丢一只鞋的脚,不由攥紧了手指。
忽然一阵天地旋转,我被人拦腰抱起。
惊呼声尚来不及发出,萧驰满含笑意的那张脸便闯入了我的视线。
“你没走?”
“陛下为了见我,连鞋都跑丢了,我若一走了之,岂非愧对那只鞋?”他眸色渐深,鼻尖距离我只剩寸余。
我顿时条件反射般捂住嘴,“你又想做什么?”
又?
他一下子抓住了我话里的重点,目光灼灼锁着我,“我被杖责那日,你真的来看过我,是不是?”
一股热气上涌,我连忙别过眼。
他继续道,“自匈奴战场一别,你便时常会来我梦中相见,可大婚那日,你却对我说『好久不见』,可见这些年,你对我并无半分思念。”说到最后,他竟起了几分怨气。
“不过没关系。”萧驰轻吻我眉心,“以后日日相见,自有你对我相思入骨那一天。”
“你不走了?”我的话中,竟带了几分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喜悦。
我话音刚落,便有人送来了魏国信函。
是专门写给萧驰的贬谪圣旨,还有魏峥写给我的和离书,以及宋雁如的一篇碎碎念。
碎碎念中提及,宇文旭自杀于魏国牢狱,李云禾得知后受了刺激,疯了。
数年纠葛,已分不清到底是谁的过错。
拿着圣旨,萧驰一声叹息,“为了陛下,我可是得罪了魏国太子,如今也就陛下您能护我一护了,不知在下可有这个荣幸?”
看着他含笑的眉眼,我揽上了他的脖颈,“郎心皎皎,吾心昭昭,承蒙将军不弃,小女子愿意效劳!”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