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末年,孙恩天师道起义爆发。十余万孙恩大军席卷江左,向东晋首都建康挺进,然而一路却被刘裕数百北府军狠虐,从此正式患上了“恐刘裕症”,信心大受打击。从前几战,孙恩还可安慰自己说刘裕狡诈多端刘裕运气太好,但蒜山一战硬碰硬自己都毫无招架之力,太可怕了,这个煞星克我,咱们还是躲他远点为好。于是,孙恩整兵继续向建康进发,他虽然没能攻下建康门户京口,但好在战船未有损失,他可以继续沿江蛙跳作战,没有水军的刘裕追不上他。
所以,孙恩仍然自信满满,他打北府兵也许打不过,但打个建康兵还是绰绰有余。果然,司马元显亲自指挥水军前来阻截天师道舰队,却连战连败,只得逃回建康。摄政王会稽王司马道子亦无他谋略,只是每天跑到位于建康城外钟山西北麓,京口大路之侧的蒋侯庙祈祷保佑。蒋侯就是建康本地百姓祭祀的一位土地神,本名蒋子文,据说他本是东汉末年的秣陵县尉,跟司马道子一样好酒色,但自认骨骼清奇,日后能成神仙。他在钟山抓捕盗贼时战死,葬在钟山脚下,后来常常在此显灵,所以孙权为他立神庙,封为蒋侯,并将钟山(即紫金山)改名蒋山。而淝水之战前,司马道子亦曾“以威仪鼓吹求助于钟山之神,奉以相国之号”(《晋书·苻坚载记》),将这土地神提拔到比自己官位还高,后来蒋侯果然多次显灵帮助晋军,苻坚看到八公山上的草木皆兵,就是这位蒋侯作的法。民间还传说,苻坚所看到的,就是蒋侯派来助战的阴兵,所以他后来还被改封到阴间,成为十殿阎罗的第一殿秦广王。
总之,东晋门阀除了求神拜佛就没啥本事,而有本事的北府兵又远水解不了近渴,怎么办呢?
关键时刻,还是天气给东晋王朝续了命。本来秋天多吹的西风,这年夏天就吹上了长江江面,而天师道舰队本就是逆流西向,如今又被西风阻挡,兼之天师道的船都是海船大楼船,虽然抗风浪,但高大笨重,吃水太深,逆风难以疾行。从京口到建康西北的白石垒只有二百里,天师道的舰队却走了十余日。在此期间,孙恩曾命战船靠岸发射火箭,试图发动火攻,但天上又下起大雨,火箭都被浇灭,倒霉的孙恩一时竟被天气给困住了(此后蒋侯的香火更盛,也许建康民众真认为是蒋侯显灵帮忙)。
就在此时,豫州刺史谯王司马尚之与刘牢之的援军也相继赶到了。司马尚之率西府兵驻扎于建康台城北面的积弩堂;刘牢之则率北府兵驻扎于建康以北长江上的新洲,正好堵住了孙恩的归路。孙恩知道,自己已经错过了攻取建康的最好时机,为今之计,还是赶在刘牢之、刘裕完成江面封锁之前,尽快突围东走吧。
于是,孙恩命令大军迅速掉头,穿过新洲以南的江面,出长江,由海道沿大陆北进,直奔郁洲。郁洲在今江苏连云港市云台山一带,当时是一个海岛,又称田横岛,传说是西汉初年田横率五百壮士逃亡之地。这里是一个比舟山群岛还要大的海岛,史称“周回数百里”(注1),而且土地肥沃,有丰富的田畴鱼盐之利,完全可以作为天师道军队的新基地。
当然,孙恩不向南跑回舟山大本营,却往北占据郁洲,估计还是对京口和建康不死心。刘牢之没来得及在新洲堵截住孙恩,心中已是恼火,心想这次可不能再放这小子来去自如了,于是急命自己的女婿广陵相高雅之带着江北的广陵兵前往追赶。高雅之在去年十一月孙恩第二次登陆战中曾败于天师道军,如今半年多过去了却仍没有长进,郁洲一战再次惨败于孙恩,自己也被天师道军给活捉了。孙恩还趁着广陵空虚派兵攻克了广陵治所广陵县(今江苏扬州市西北蜀冈上),杀三千人。
如此一来,孙恩在江北又站稳了脚跟,随时可能会南下再度进攻建康。而荆州的桓玄这两年来一直在厉兵训卒,随时准备趁朝廷之隙而达成当年父亲桓温未竟之伟业。当他听说孙恩逼近京师,立刻打报告说要进京勤王,讨伐孙恩。司马元显心里很清楚,这孙恩若是狼,这桓玄就是虎,狼都没赶跑,再来一只虎,那大晋王朝就彻底玩完儿了。幸好天公作美,西风拖延了天师道舰队的时间,刘牢之等人及时赶到撵跑了孙恩,司马元显连忙以晋安帝的名义下诏,嘉奖了桓玄的忠心,并以贼退,制止桓玄起兵。桓玄出师无名,只好命令部队解除了戒备。
但天师道大军毕竟还在江北,严重威胁着京口与建康的安全,朝廷必须要尽快将他们赶走。于是,隆安五年八月,朝廷下诏,将屡立战功的北府新星刘裕提拔为建武将军、下邳太守,令其组织水军进攻郁洲,讨伐孙恩。
建武将军乃当年谢玄、殷浩等北伐督将曾领之军号,位居四品,秩二千石(注2)。以刘裕之傲人军功与天才军事能力,却直到38岁才做上四品将军,相比东晋中期荀羡(荀彧六世孙、太傅荀崧之子、晋元帝驸马)28岁就做到二品持节都督、徐兖二州刺史,这就是寒门子弟不得不弥补的起跑线差距。
不管怎么说,刘裕总算拥有了自己独立的军府指挥系统,于是他独领大军,乘风破浪,直奔郁洲,大破孙恩,救出了高雅之。前面刘裕已经展现了自己的伏击能力与长途奔袭能力,如今又用魔法打败魔法,指挥水军打败了孙恩的天师道舰队,全面展示了自己的天才战术水平。而孙恩看到自己被刘裕全方位碾压,遂彻底丧失战斗意志,他一路沿着海岸仓皇南逃。十一月,孙恩退至沪渎,被刘裕追上打败,再退到海盐,又被刘裕追上狠揍。这三仗下来,天师道大军被杀被俘达数万人之多,剩下数万人亦“饥馑疾疫,死者太半”,从此一蹶不振,再也没有能力入寇会稽那些大城市,只好自浃口南奔临海郡(治今浙江台州临海市府城)发展。临海至迟在东晋中期就已是天师道的传道重镇(注3),群众基础较好,而且这里地处偏远,所以孙恩选择来这里苟延残喘。
不料,临海太守辛景在临海的大固山修筑了相当牢固的城墙(后经历朝历代加修,为海防重镇,至今城墙雄伟,号江南长城,为台州一大旅游景点),孙恩屡攻不能破,兵越打越少,最后被辛景追杀到海边。孙恩害怕成为晋军的俘虏,心一横,干脆跳海自杀了(注4)。他的党羽、妓妾跟着他一起自杀的有上百人,天师道称此为“水仙”,就是在水里成仙了。中国道教有三种成仙方式,一种是整个身体升入太虚,叫作天仙;一种是在名山大川中游荡不死,叫作地仙;还有一种要先死掉,然后得以解脱,叫作尸解(注5)。而孙恩这些人所谓“水仙”就是一种尸解仙(注6)。事实上,当初孙恩叔叔孙泰被司马道子砍头的时候,孙恩也宣称他叔乃“蝉蜕不死”,胡三省注《通鉴》云:“蝉解壳曰蜕。神仙家有尸解之说,言尸解登仙,如蝉之蜕壳也。”
不过,孙恩还有一些天师道余众没有跟着当“水仙”,这数千人又推举了孙恩的妹夫卢循为首领,大家又逃到临海郡南面的永嘉郡(今浙江温州一带)躲藏起来,在这南荒之地继续暗自发展势力。
最后说一下,当时在吐鲁番和南方一些地区的随葬文书中,出现了不少认为“会稽之东海”乃死者归所与神仙居地的内容,魏斌由此指出,东汉末年特别是永嘉之乱后,大量青徐流民移居江南,带来青徐滨海神仙信仰的“南迁”。而前面篇章所述孙恩军中妇女将婴儿投于水中而言“贺汝先登仙堂”的这些疯狂行为,亦显示出逐渐兴起的“会稽之东海”神仙世界对江南民众的吸引力(注7)。
注1:见《南齐书·州郡志》。直到明代黄河夺淮,大量的泥沙被带入海中,使得郁洲岛与大陆渐渐合为一体,这才形成了我们今天的连云港半岛。
注2:二千石是以俸禄定位的汉官等级,相当于魏晋官品四、五品。《隋书·百官志上》梁武帝于官品九品的文书上注曰:“一品秩为万石,第二、三为中二千石,第四、五为二千石。”
注3:东晋中期江南地区著名道士许迈就曾在山阴、临海一带传道,并在永和二年(346年)“移入临安(海)西山,登岩茹芝,眇尔自得,有终焉之志”。王羲之与许迈过从甚密,每造访,“未尝不弥日忘归”。许迈还曾写信给王羲之说:“自山阴南至临安(《太平御览》卷四一引《晋书》云“临海”),多有金堂玉室,仙人芝草,左元放(左慈)之徒,汉末诸得道者皆在焉。”(《晋书·许迈传》)在许迈的影响下,会稽内史王羲之、高士许询(会稽内史许皈次子)、临海太守郗愔(郗鉴子)等人都信了天师道。
注4:《宋书·武帝纪》及《宋书·天文三》皆云孙恩投水而死,但《晋书·安帝纪》则记载其被临海太守辛景斩首,《晋书》所谓斩首者,或系取尸斩之。
注5:葛洪《抱朴子·论仙》:“按《仙经》云:上士举形升虚,谓之天仙。中士游于名山,谓之地仙。下士先死后蜕,谓之尸解仙。”
注6:五斗米道认为尸解有刀、兵、水、火之解。(见《太平御览》六六四《道部·尸解》引《登真隐决》)孙恩以投水为成水仙,是水解之说。尸解于孙恩之所以表现为水解,为海滨宗教之特征。参阅陈寅恪:《魏晋南北朝史讲演录》第十篇《孙恩、卢循之乱》,2008年,贵州人民出版社,第147页。事实上,六朝时尸解信仰在道教中非常流行,常常用以粉饰神仙人物或方士的逝世。后世道书《太上无极总真文昌大洞仙经》卷五注云:“尸解有五:水解者投水,火解者自焚,金解受刃,木解倚树化,土解钻山入石。”故当时很多死亡现象都被有意篡改附会成尸解仙去,甚至出现了很多道教信徒自杀以求尸解的惨剧。参阅韩吉绍:《自杀求仙:道教尸解与六朝社会》,《文史》2017年第1辑。
注7:关于该种信仰迁移、发展、构建的详细讨论,可参看魏斌:《六朝会稽海岛的信仰意义》,收录于《山中的“六朝史”》,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年,第177-21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