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红豆缘》，为《三续小八义》节选，原为西河大鼓艺人刘彩芹独家书，由田连元、耿添微（耿瑛、杨天微）编著，节选刊载于《沈阳晚报》1996年11月27日至12月23日号。全文共计21节，每节约1150余字。今重新分回，辑录于此，以飨书友。（回目为编者后加）

田连元　耿添微　编著

回到岳州，赵玉对周景龙、阮英等讲了原委，真是皆大欢喜。陈清秋等女将忙着给童小娟安排插花帐，唐铁牛抱怨赵玉在赵家坟把他吓掉魂儿。

阮英说：“咱们营中有好几对未婚夫妇，丁婉姑和假宋万青拜过堂不算数，还得和真宋万青重来一回。赵玉兄弟你也赶上了这拨儿，找个吉日，给这几对儿一块儿把婚事办了。”那会儿，就有人提倡集体结婚了。

次日一早，赵玉饭罢就偷着去找小娟，小娟帐里一群女将正在说笑，见赵玉来，一个个挤眉弄眼，还有刮腮帮儿羞赵玉的，说他没到庙会正日子就早早赶来拜娘娘庙，羞得赵玉和小娟脸红烧脖子根儿，心里却甜丝丝儿。女将们一阵风全走了，两个人脸上笑心里也笑。刚把手攥到一块儿，听外面布谷鸟叫，小娟喜上加喜，笑里添笑，笑对赵玉道：“他来了。”抽手跑了出去。

赵玉不摸头脑，谁来了？这是什么季节，哪有布谷催耕呀。他往窗外看，见学布谷的是个俊美少年，梳双丫髻，童子打扮，小伙儿拉着小娟的手，小娟另一手去摸小伙儿的脸，小伙儿比比划划，拉着小娟向树林儿里走去。赵玉觉着眼目发花，胃酸哇地一声就冒到嗓眼儿，他吃醋了。除非跟我，你跟别的男人咋能这样亲热呀？还进了树林儿，你们在树林里干什么呢？他不敢往下想，还非想下去不可，还净往坏处想。好一会工夫，小娟笑嘻嘻跑回来。

没容她说话，赵玉冷着脸说：“你和那小伙儿关系非同一般呵，那亲热劲儿让人肉麻，还跑到树林儿里那背人的地方……”

小娟脸上也立刻阴天：“好个赵玉，我背着傻乔儿千里寻夫，为你熬干心血受遍人间辛苦，你把我看成何等样人？”

“哼我现在真说不准你是何等样人。傻乔儿傻，这小伙儿可不傻，你们在树林儿里……”

“你还说！你--”小娟背起双戟，扭头冲出门去。

赵玉坐在那儿，压根儿就没动。大喜转大悲，脸笑心笑变成了脸苦心在哭。偏激情绪，有如野马烈性，一旦有个想头，就一往无前不打回程，就钻牛角尖，到了尽头还往外冲，有时甚至已有悔意但也拉不住马缰绳。千古恨常在这时候留下，悲剧常在这当口产生，而且常是不可挽回的。冲动害死人，害死人的冲动。赵玉酸菜缸里扎猛子，酸味儿压倒一切；小娟看他这个小老样儿，该告诉他的偏不告诉，该解释的偏不解释。硬磕硬，越磕碰越犯拧，两人走进直街筒儿，背靠背前行，越离越远。

校尉过来禀告：“阮副帅相请。”

到在大帐，见坐着个老道，阮英介绍说：“这位是金乌山隐士余静余老侠客。”

赵玉认识。用郎武祥顶替赵玉，在水下帮赵玉推船靠岸杀龙闹的，都是这位老人家，只不过当时人家没告诉他名字。老道身边站着那个童儿，正是学布谷叫的少年。他上前拉着赵玉叫大哥，又改口叫姐夫。

赵玉听小娟说过，她的恩师就是余静仙长，还有个师弟驯鹤童子，她习武，师弟帮她端屎倒尿侍奉傻乔儿，真比人家奶同胞亲姊弟还亲。

驯鹤童子说：“姐夫，我在树林儿里放了七个鹦鹉，让它们一递一口唱古曲《阳关之叠》，这叫七禽联音。我师姐跑去找你来看，你没去，师姐也一走不回，是咋回事儿？”

赵玉傻了。爱情是纯洁的，但纯洁的感情不一定都是爱情。面对幼稚天真的驯鹤童子，赵玉知道他又错了。上一次怀疑小娟恋钱财甘心嫁傻子，这次更怀疑到她感情不专，若不是小娟刚正心宽，岂不逼出大事一生难赎？小娟的感情千股万股，有一股叫爱情，她已全献给了我。还有这股那股和爱情同样纯洁高尚的感情。我不该也不能全部占有。小娟是面纤尘不染的镜子，这面镜子照出了我的心地的狭小自私，真是龌龊！用句现代话说，直到这时，赵玉才真正读懂了小娟。

余静也问：“小娟在哪里？为何不来见贫道。”

赵玉扑通跪下，不怕脸红羞臊，来个自我大曝光。

余老隐士叹道：“情者，瘴也。心地宽阔才能散得瘴气除却烦恼。小娟为你历重重磨难，不可再辜负她！”

赵玉磕头道：“弟子知过。我这就去寻她，找不回小娟以死相谢！”

老道说：“你会找回她来的。”

“请仙长指点。”

“东越三山，臧江一湾，虚心下气，水滴石穿，”敢情隐士也主张对女人绵软让分儿，反对大男子主义。

赵玉去找小娟。唐铁牛对乐宝说：“徒弟，咱也帮你赵大叔一把，多一个人儿多两只眼睛。”

金贵说：“我也算一份儿。”这爷儿仨也去了。

往东走，越过头一座望夫山。丈夫远行不归，妻子天天登山远望，日久天长，身躯化石，身死情长留，石涨而成山。山顶流下两股泪泉，征夫喝了顿生归思。山中有弃妇庙，是五十位遭丈夫无端遗弃的弃妇捐资所建。庙前弃妇碑，上镌志着这些弃妇的血泪前生，真是作人难，作女人尤难。

再往东走，越过第二座山叫望儿山。老母望儿儿不归，身化岩石石成山，上有百母楼，内供百名历尽艰辛抚孤成立的大义母亲。为儿女，舍青春，儿成名，母作古。守节是愚昧，抚孤却是纯情，母亲万岁，这呼声是苦涩的。楼外有孽石，上刻百里方圆不孝子姓名。

再往东走，越过第三座山叫臧山。采茶女正坐山坡树下歇憩儿。一个说：“男人狠，女人痴，昨儿那小媳妇多可怜，一边走一边哭，准是受了丈夫的气才跑出来的。”

那个说：“丈夫狠，心狠胡猜疑，手狠毒打媳妇儿，再有刁婆婆恶小姑跟着搅合，小媳妇受得了吗？”

又一个说：“那小媳妇儿够烈性的，哭着哭着，拔下背后那带月牙又带尖头儿的铁家伙捅肚子……”

赵玉一下子跳在当中间儿，问道：“大姐，她扎死没有？”

采茶女们都把眼光向他，瞅得赵玉脸发烧。有的问：“你和她啥关系？”

赵玉说：“如果她背着带月牙儿的短扎枪，那准是我未婚妻子。”大伙儿七嘴八舌谴责他，赵玉作罗圈儿揖：“大姐们，我认罚。你们替她出气，打我一顿也行。快告诉我，她扎上没有？”

“没有。让一位老农夫抢下那兵器，咱们硬把她送臧河湾去了。”

“为何送到那里？”

“臧河湾首户臧二寡妇，是咱们女人的大靠山，哪家媳妇受虐待，她都抱打不平。你媳妇儿大受臧二寡妇怜爱，听说还认了干女儿。”

赵玉找到臧河湾，叫开臧家大门，仆人问：“找谁？”

“找童小娟，她是我未婚妻子。”

仆人吓坏了：“你是童小娟的丈夫？快跑吧！我家老夫人正要抓你。”

赵玉说：“我不走。我非要见童小娟。只要见上童小娟一面，别说乱棍打死，就是乱刃分尸也甘心情愿。”

仆人只好进去禀报。不一会儿，出来一大堆家丁，当中一个老太太，八十多岁白发如银，却挽高髻戴大红牡丹花，手里一对棒棰，比唐铁牛那对儿大出好几号去，声如洪钟：“你叫赵玉？”

“是。”

“是你把童小娟给气跑了！”

“老人家……”

“什么老人家小人家，谁欺负女人也不行！有的女人也太奴性，男人说男女授受不亲，挨肩捋袖算失小节，女人就大门不出二门不敢迈，甘心挨打受气当玩物。我干女儿小娟好，别看她爱你，可她不服你，她也不怕你，她跟你伤透了心，我当干妈的得给她出气，也替老蛮子赵华阳教训宝贝儿子。我教训得着，你那老爹见我面儿也得叫好听的。我不倚老压小，你亮棍吧，我们试巴试巴。”丁字步一站，俩棒棰怀里一抱亮开门户，还真不显老。

赵玉跪下了：“老人家，赵玉愿受教训。”

“你不动手？”

“不敢。”

“你不动手我省劲儿。我可软硬不吃，别寻思你一服软我就能饶过你。”

“赵玉只求见小娟一面，然后打死无怨。”

“小娟不愿见你，你求我何用？你不和我比试，我可要绑你了。”

“请动手。”

“好。家人，将他绑了。”家人推进赵玉，捆在院心大树上，搬出太师椅，老太太在房檐下坐了，吩咐：“狠狠抽他五百鞭子。”家人拎来粗皮条五花穗儿鞭子，老太太验过，要皮鞭子蘸凉水大打出手。

赵玉叫道：“小娟呀，你听到没有！我赵玉负心遭恶报，打死也心甘。你出来让我看上一眼，我死也瞑目呀！”

正这时，有人敲门。老太太说：“赵玉，你的帮手来了。”

大门打开，老太太堵门儿一站，外面是唐铁牛和金贵、乐宝。

老太太问：“那个狗熊成精海里蹦的锉子，准是唐铁牛了，你带俩小孩儿来找我吗！”

“你是臧二……”

“别吞吞吐吐，我就是臧二寡妇，老寡妇，你要怎样？”

“我们军营赵玉将军可在这里？”

“赵玉在院绑着呢。”

“你要把他怎样？”

“抽他五百鞭子！”

“那不行，我得进去。”

老太太胳膊一横：“你进得来吗？”

唐铁牛动手搬胳膊，老太太单膀一晃，咚咚咚，唐铁牛被扫出七八步，闹个大仰壳儿，唐铁牛起来又往上冲，老太太一闪身，拎皮棰大带单臂举起大狗熊，又把他轻轻放下了。

唐铁牛急了，对乐宝说：“徒弟，你看着，我可动真格的了！”

乐宝担心：“老寡妇太老了，师父留情！”

“不行，看我怎么对付她！”紧跑两步，扑咚，他跪那儿了：“老太太，您收小娟做干女儿，再收我个干儿子，您就儿女双全了！”就这个真格的呀！

唐铁牛赖进院里，死乞百赖地给赵玉讲情，反把老太太讲急了，抢过家人手里的鞭子：“待我亲自抽他！”

唐铁牛大叫：“唉哟！你一只手能举起我这二百多斤、多大力气！您一动手，赵玉非死不可！”

“就要他死！”抡鞭子就抽。

屋里有人受不住了，小娟纵出屋外，跪在老太太面前：“干妈，您饶了赵玉，抽我吧！”

“你不是伤透了心，恨死赵玉了吗？”

“我……”

“你那小心眼里，还是只装了一个小女婿呀！我鞭子劝架，这是一计。小娟你可别使性儿了，快给你小女婿松绑。夫妻就得你恭我让，别像我似的，把老头子打出去不敢回家，我臧二寡妇是守活寡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