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羊子,跳!跳!跳!——《风景的深度》节选

西域孤驼 2022-11-11 16:25:49
云听文学 | 黄羊子,跳!跳!跳!——《风景的深度》节选

来源:内蒙古网络文艺传播中心  时间:2022-11-11 10:48: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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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次推送黄羊子,跳!跳!跳!

黄羊子,跳!跳!跳!

散文朗诵

黄羊子,跳!跳!跳!

朗诵者:丁雄英

毕业于内蒙古师范大学音乐表演专业。全民悦读全国朗诵大赛一等奖获得者。内蒙古朗诵协会副会长、殷之光朗诵俱乐部会员、北京朗诵艺术团成员,入选中国广播联盟人才库、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文艺演播人才库。曾担任内蒙古广播电视台大型融媒体活动《在唱赞歌给党听》诗歌朗诵会导演、《新春诗会》导演、内蒙古党委宣传部《礼敬乌兰牧骑》执行导演等。

原文

在呼伦贝尔草原上,羊群像白云那样飘动,马群像暴雨那样疾驰,只是这黄风一样跑来的黄羊群好久不见了。

黄羊的样子挺好看。阿拉腾哥哥认为它们的漂亮不同于羊,也不同于鹿。它们四肢挺拔,平腹细腰,吃着吃着草,就要抬起头来站立一小会儿,或者慢慢踱几步,特像电视里高傲的模特;它们玲珑的大眼睛,含着一汪水,骨碌碌转,那头上的角,身上的毛皮,铜马镫子一般亮,引得太阳追着它们跑,跟着它们跳。黄羊奔跑起来,像是并拢了双翅,抻长了脖子,在半空滑翔的小鸿雁;黄羊跳起来的样子更好看,像什么呢?不像需要助跑的跳高运动员,不像依靠惯性飞跃的摩托车,阿拉腾哥哥想了很长一段时间,终于想到了在草墩子之间跳跃的那些小青蛙,黄羊子的跳法像极了这种敏捷的小生灵。它们先是后腿伸直一蹬,原地弹起,头向上挺,接着收拢后腿,臀如打坐状,在空中稍作旋转,然后四肢展开,稳稳落下,接着在百草中鹤立鸡群一般昂头四顾,就这样完成一次纵跳。黄羊纵跳可以跳两三米高,如果它们抻直身子往远跳,则可以一跳跳出去六七米远。

多年来,阿拉腾哥哥每当看见乌尔逊河里的鱼,就会想起跳远的黄羊子。乌尔逊河流淌在贝尔湖和呼伦湖之间,春天里贝尔湖的鲤鱼要到呼伦湖产子,纷纷拥进了河道,争先恐后地往前冲,一条条鳞光闪闪的鱼儿凌空跃起,把河水也带到了天上,远看那景象,好像乌尔逊河在天上飞似的。而黄羊子远跳时,把草地上的雪和泥土卷起来,扬到云朵里,浑圆的地平线就找不到了,天和地刹那间融为一体。

青蛙跳,鱼儿跃,敏捷利落。黄羊跳,不仅如此,还增加了一种出人意料的刚健美。当它们停在空中的那个瞬间,细心的人们,总会听到“咔儿”的一声,从黄羊的喉咙里发出来,犹如两根骨头互相击打的声音,圆润又清脆。要是有一群黄羊一起跳起来,那简直就是一场打击乐伴奏的草原广场舞,奇异又迷人。阿拉腾哥哥跟他的儿子说,那时候要是开一场动物运动会,黄羊一定能包揽跳高跳远百米千米的全部冠军。

现在的情形是,蒙古国的草原火正在追赶着黄羊群,黄羊群逃到边境,路被铁丝网阻断,急得原地打转转,挤成一个团。阿拉腾哥哥看着,两腿不由得在马背上颤抖起来。那马懂得主人的心情,额头上的汗珠子一个个滚下来,在鬃毛上结成了一串串冰疙瘩。可是阿拉腾哥哥帮不上忙,因为这里是边境线。一道三米高的铁丝网威严而立,不可逾越,不可靠近。

旷野无垠,蒙古国的荒火打着滚儿扑来,像汉人的碾子那样把金黄色的干草压倒,碾成一抹灰,压进白雪中。白雪化了又冻,草原变成了一片混沌的冰。这群黄羊子逃到铁丝网底下,没有了去路,也没有了退路,它们一只只开始冲刺逃生,拼命跳起来,一个接一个,一次又一次地跳!跳!跳!从早晨开始,阿拉腾哥哥看着那些皮毛油亮、双角高昂、体格健硕的公黄羊,一次比一次跳得更拼命——弹起——旋转——跳到铁丝网四分之三高度的时候,却被剑拔弩张的铁蒺藜迎头拦住,一个后仰,跌落在布满残冰的草原上,然后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再一次发起冲刺……几乎所有公黄羊的头颅和胸颈都给铁蒺藜剐烂了,它们的鲜血淋淋漓漓地滴落在冰雪上,随即被自己的脚步踩乱,在大地上留下一片片黑红色的痕渍。在它们的身后,母黄羊和小黄羊拥来挤去,不知所措地哆嗦着,哀鸣着。

阿拉腾哥哥的马蹄下是新开垦的防火道,宽约六十米,寸草不生,像条黑色的河流一般,与边境线的铁丝网并肩长亘着。来自蒙古国的荒火烧到此处,会自然熄灭。此时,正处于前堵后追中的黄羊群,只有跳过铁丝网,踏上防火带,才能化险为夷。很显然,黄羊已经嗅到了防火道散发的泥湿气味,那凛冽新鲜的气味,越发加重了它们欲逃离的急迫。希望近在咫尺,却如同远在天边,黄羊群要是无法跃过铁丝网,草原火必将像吞没整个荒野那样,从它们的身上滚过,留下满地焦煳的残骸。热浪和烟霾一阵阵袭来,将数百只可怜的黄羊,慢慢包裹起来,一小群有了身孕的母羊把肚子卧在冰雪上,用后背为腹中胎儿抵挡着炙热;原本活蹦乱跳的小黄羊羔,本能地把头脸扎在冰雪里,它们以为看不见嗅不着,这灭顶之灾便不存在了。

荒火就像魔鬼的手,放出成团的黑蚊蝇,飞过黄羊的脊背,飞过国境线,直落在阿拉腾哥哥的帽子尖上,钻进阿拉腾哥哥的鼻子。阿拉腾哥哥抹了一把脸上的草木灰,心里有一万支箭镞嗖嗖地往外冲,他恨不能一步冲到铁丝网下,用手中锋利的蒙古刀,割断铁丝网,为黄羊开通一条道,让它们躲过这场生死劫——他的手不由自主提了一下马缰绳,马早就等着呢,一声嘶鸣,冲着铁丝扬起了一对前蹄。就在抽出蒙古刀的那一刻,阿拉腾哥哥猛然清醒了,他想起来了,这里是边境线啊,即使你的胯下是圣主成吉思汗的那匹飞马,也必须把翅膀收起来。

阿拉腾哥哥赶快拽紧了马嚼子,合上了手中的蒙古刀。于是,那把用黄羊角做刀鞘的蒙古刀,晃动在阿拉腾哥哥的靴靿上,好像跟他说起了远去的事。

那时他还小,每天羡慕牧马人身上佩戴的蒙古刀。春天来了,老祖父把他放在马鞍前,在酥软的残雪上慢慢寻觅。草原就像一部写满故事的书,让少小的阿拉腾哥哥目不暇接。

马蹄踏碎一片冰雪,枯草丛里露出一副鞍鞯来,鞘皮鞍座已腐朽,只有景泰蓝的鞍鞒一尘不染,像新的一样。老祖父说,可不敢乱动,战死的骑兵不会离开他的鞍子,草丛里他的眼睛睁着呢……

在洒满阳光的山坡上,他们找到了两副洁白的骨骸。老祖父说,不要惊扰他们,那是死去的牧人和一只陪伴他的牧羊犬。

后来,爷孙俩到了幽静的山谷里,看见一片兀立在风中的黄羊角。在岁月的深处,成群的黄羊死在轻机枪的射程中,那些鲜活的眼神,已经化作繁盛的花草,只留下满地枯骨。老祖父拾起一个硕大的黄羊头骨,得到了一双琥珀色的黄羊角。老祖父把这一双黄羊角举在阳光里,看见了里面涟漪一般的年轮。这是一只壮年头羊的角。老祖父用其中一只做成刀鞘,装上淬火千遍的钢刃,阿拉腾哥哥拥有了一把非凡的蒙古刀。

岁月在流逝,琥珀色的黄羊角刀鞘,跟着阿拉腾哥哥跃上一匹匹烈马的脊背,穿过天边的云霞,闯过风暴和雨雪,汲取了长生天的精华和神韵,运化成包浆浑厚的记忆。如今这把熠熠生辉的蒙古刀,总是让那些南来北往的眼睛跟着阿拉腾哥哥的马蹄跑。

阿拉腾哥哥告诉所有想得到这把刀的人——这是一个工艺品。阿拉腾哥哥不能说刀鞘原本是一只雄壮的黄羊角。他担心草原上所剩无几的黄羊子会再遭殃。虽然大面积的猎杀被遏制了,黄羊子还是越来越少了。阿拉腾哥哥放羊,在草原上走马看大地,跑马望天边,一心守护着心爱的家园,曾经细心地清除掉很多只黄羊夹子和狍子套,依然没能再见到黄羊群从天边掠过。

阿拉腾哥哥心里明白,黄羊子都变成了高档饭店的盘中餐,变成了土豪客厅的装饰物。从前,黄羊群是草原狼移动的食堂,草原狼是尾随着黄羊群的掠食者。黄羊子消失了,生物链的一环脱节了,狼就把它们的爪子伸进了牧民的羊圈和马群,多少个早晨和夜晚,星星看见了嗜血的画面,听见了草原母亲心痛的哭声。

阿拉腾哥哥把这把蒙古刀藏在胸襟里,不给任何人看,只在一个人放牧的时候拿出来,按传统的方式垂挂在腰上,让高高的草尖一遍遍把它摩擦得更加油亮。每当他跃马疾驰,这把蒙古刀在他绣了云纹的靴靿上,有珊瑚色的蒙古袍做衬底,远山和湖泊做背景,一闪一闪地辉映着朝霞和星月,像一幅古老的画。阿拉腾哥哥在画面里跃马驰骋,觉得自己像祖先那样英勇豪迈……

这几年的春天,阿拉腾哥哥偶尔也能看到黄羊群。虽然在境外,虽然隔着一道铁丝网,他也能看清黄羊的眼睛明亮亮的,像黑色的水胆玛瑙;也能看见黄羊的蹄甲很肥厚,像庙里的铜碗扣在草地上。他看见母黄羊的肚子一个比一个大,知道了这些黄羊打水草丰美的地方来,想到境内背风的山坳产子。

阿拉腾哥哥从来没有忘记老祖父的话——长生天不是城里人所说的老天爷。长生天就在马蹄奔跑的地方,就在羊群吃草的地方,就在黄羊掀起风暴的地方,就在旱獭子藏身的洞穴里,就在小鸟的嗉囊里,就在蝴蝶的翅膀上。草原上,云起云落莺飞草长那些事儿,人说了不算,长生天说了算。草原上一物养一物,一物生一物,万物生,草原兴。这就是长生天的法则,这就是天人。

眼见得草原被勘探机械打出一连串的洞,眼见得煤矿将白云吞没在烟霾里,眼见得牧草的品种一年比一年少,眼见得宽阔的河流一年比一年窄,阿拉腾哥哥日夜祈盼草原万物兴盛,一样也不少。黄羊是万物之一,有黄羊群在草原上跑,掀起携带草籽、虫卵和泥土的风,草原土质中的营养会越来越丰富。阿拉腾哥哥告诉自己的儿子,黄羊群来了不是灾难,它们只要不反复在一个地方跑,不但不会践踏草原,导致沙化,还可以激活腐殖层,给牧草带来新的活力。

眼巴巴看着黄羊命悬一线,自己却骑在金鞍银韂上动不得,阿拉腾哥哥慢慢合上眼帘,盖住涌出的泪水。别看他是一个英勇无畏的牧马人,却有一副比哈达还要柔软的心肠。黄羊的惨叫一声声传过来,他的心像被狼嚼在牙齿上那么痛。又一只黄羊抽搐成火球,在地上滚来滚去,皮毛的焦煳味儿随风打上阿拉腾哥哥的脸,他只好掉过马头往回返。

这时只听“扑通”一声响,啊!奇迹发生了!一只黄羊居然跃过了铁丝网,三步两步跳到了他的马腿前,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一共跳过来九只黄羊,除了两只小公羊,其余都是肚子里有了胎的母黄羊,没有头羊,也没有健壮的公羊。

烟雾弥漫。阿拉腾哥哥无法看清铁丝网那边发生了什么。

阿拉腾哥哥不知道,平日里仅仅长于飞驰、并不显机智伶俐的黄羊,如何就有了如此理性的抉择,有了如此悲壮的智慧。后来他一遍遍在脑海里勾勒着当时的画面——一些年轻的雄性黄羊,就像人类社会中的义勇军那样冲锋陷阵,撞向铁丝网,然而它们并没有冲向最高处,而是纷纷用前肢半挂在铁丝网二分之一处,它们一只只低下头颅,掩藏起尖利的角,脊背向上……第二批过来,压在第一批身上,第三批过来压在第二批身上,就这样铸起一座肉体的巨石。一只小母黄羊跳上这巨石,借助同类身躯的高度,一个纵跳,跳进了生命的幸运地。

整个过程似乎拥挤而混乱,却分明井然有序。当怀孕的母黄羊和两只小公黄羊跳过铁丝网之后,那只魁伟的头羊也登上了这座肉体的基石。它久经磨炼,稳健从容,可是它在起跳的那一刻,到底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本性,回头看了一眼。也许这正是黄羊的宿命——黄羊喜光,遇见亮光的时候,总要傻傻地驻足观望,因此曾经一批批地被汽车的灯光迷惑,死于猎杀者的子弹之下;也许作为头羊它重任在身,要看一眼后面还有没有遗落的怀孕母羊……一切都不得而知,当时,后面的荒火已经由浓烟变成了明火,红通通的大放光芒,头黄羊观望之中,火就上了它的脊背,迅速点燃了它的皮毛,一发而不可收拾,它发出一声惨烈的嚎叫,那绝望的躯体,顷刻血肉爆裂,化作一场灰。大火最终摧毁了黄羊义勇军用生命铸造的岩石,旷野上浓烟翻腾,哀声四起,一个个生命黑炭一般萎缩,渐渐停止了抽搐。

空气里的油烟随风远去。

黄羊以大多数的牺牲,保住了少量的生命基因。

这是牧羊人阿拉腾哥哥根据多年的经验,揣测出来的一幕。求生,是动物的直觉,而延绵子嗣对于它们来说,其实也没有什么形而上的责任道义,不过是它们体内某种激素导致的本能。然而,经验丰富的阿拉腾哥哥懂得,动物本能的力量远远大于理性,甚至不可战胜。他记得有一次看到一只狐狸咬住一头母羊的脖子不放,这头母羊的重量是狐狸的几倍,完全可以一甩头颅,顶开狐狸。可是它一动不动,原来它正在分娩,小羊羔已经露头。直到狐狸开始吸吮着母羊的血,母羊依然忍着剧痛,全神贯注,竭尽全力娩出羊羔。一切出于母性的本能,然而它并不将母爱进行到底,获救之后,母羊不肯看自己的孩子一眼,拒绝喂奶,是因为自身的伤痛,还是因为那新婴儿身上若有若无的狐狸气味?阿拉腾哥哥认为不该使用人类的经验去臆想动物,动物的行为有时候是无法解释的。

再看这九只逃出了火海的黄羊子,对刚刚经历的危难,似乎已经全然忘记。它们第一个诉求,就是吃。由于没有了头羊,它们很茫然,不知到哪里觅食果腹,一个劲儿在冰壳子般的草原上绕圈,不时被滑倒,又趔趔趄趄地站起来。阿拉腾哥哥赶紧回家运来一大捆草,用长绳子拴在马鞍上拖着走,于是九只黄羊子尾随他的马,边吃草边走,进入了他家的草库伦。

在饲养黄羊的三年里,阿拉腾哥哥卖掉了三百只羊群的一半,腾出三千亩草场给九只黄羊,又把这三千亩草库伦的铁丝网加高到三米以上,以保证黄羊不能跳到别人家的草库伦里吃人家的牧草,不能流落到荒野上而被野狼袭击。九只黄羊在这三千亩草场上自由自在地奔跑,夏天吃青草,冬天吃阿拉腾哥哥卖了绵羊给它们买的干草,活得潇洒又滋润,全然不知道自己是一群被呵护的动物,不知道活着原本就是一种劫后余生。

第一只母黄羊产下了一头活蹦乱跳的小黄羊羔,阿拉腾哥哥太高兴了,他快马加鞭,绕着伊和乌拉山足足跑了九圈儿。第二只小黄羊羔又落地了,阿拉腾哥哥将天蓝色的哈达高高地系在门前的榆树上。蓝色的哈达在蓝色的天上飘,牧人美丽的家园里,万物生灵都安好,每一株碱草的叶子上都有珍珠在跳。

所有黄羊子都有了自己的名字。最有智慧的,后来成为头羊的那一只,叫朱可夫。朱可夫将军当年就是在阿拉腾哥哥家的草场上,指挥了著名的诺门罕之战,打败了日本侵略军。细长腿爱跳高的那一只,叫蓑羽鹤,阿拉腾哥哥觉得蓑羽鹤很美,就是草原上的舞蹈家。经常躲在马肚子底下乘凉的小个头儿,叫穿裆猴儿,不知道为什么,每一匹马都容忍它,从不踢它。还有一只大肚子小脑袋的大黄羊,叫苏木达,阿拉腾哥哥说苏木达汽车坐多了,肚子就大起来了。个头最高却不怎么结实的那一只公黄羊,不知道该叫个什么名儿。有一天阿拉腾哥哥看完电视,出门顶头看见它,就给它取名“非诚勿扰”,因为它整天在母黄羊后面晃,老也得不到人家的接纳……

阿拉腾哥哥喜欢这些精灵一般的黄羊子,夜里做梦都在摸黄羊羔的脑门儿,每一次出门就像想儿子那样思念他的黄羊子。可是黄羊子们从来不这样想,虽然它们已经不再害怕眼前这个骑着高头大马、腰上总是有一个东西在闪光的壮汉子了,但是它们并没有和这个人亲近的意思。它们吃地上的草和草籽,吃泡子里的水和天上下的雪,舔扔在蒙古包前的碱块,觉得天经地义,都是大自然的恩惠,根本用不着感谢什么人。不过,它们渐渐熟悉了阿拉腾哥哥每天唱的歌,每当休息的时候,就趴在他的马腿前静静地看着他唱,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听。然而,每当阿拉腾哥哥一靠近它们,它们就会“嗖”地一下蹿出半里地,如果阿拉腾哥哥想看看某只黄羊的烧伤恢复得怎么样,只能使用套马杆。阿拉腾哥哥的爱心黄羊不懂。

绿草被黄羊咬断了又长起来,像绿油油的海洋,奔跑的黄羊像轻盈的琥珀在绿海上飘。外来的商贩上门买黄羊,阿拉腾哥哥只斟奶茶不谈生意;偷猎者露出了口风,阿拉腾哥哥把房车开到草场中间,一天到晚开着窗子四面查看,时不时就抡起马鞭“啪!啪!”地甩得震天响。

不以阿拉腾哥哥主观愿望为转移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近亲繁殖,种群退化,一只母黄羊生了个全身雪白的小黄羊羔,黄羊群里陆续出现了兔唇羔、蒙眼羔……阿拉腾哥哥夜里睡不着觉,躺在草地上看星星,星星被他看得落下来,顺着他的眼角流到草窠里。他想明白一个道理——谁也代替不了长生天。

一个边防军战士告诉阿拉腾哥哥,边境的铁丝网打开了一个门,专门为动物迁徙做通道。阿拉腾哥哥听了就打开了草库伦的门,让黄羊跟着感觉随便走,去寻觅它们需要的水草和种群。谁知道黄羊夜里又回来了,卧在阿拉腾哥哥的门前,像一堆石头那样无声无息地等待着。阿拉腾哥哥第二天早上不开门,第三天还是不开门,他亲手抚养的黄羊群终于离开了。离开的时候它们跑得一溜烟儿,一次也没有停下脚步,像离开父母的孩子那样回头留恋地张望,它们根本不知道,阿拉腾哥哥正手遮太阳目送它们远行,它们的身影慢慢变成小黄点,消失在流岚飞云间。阿拉腾哥哥赶紧搂住马鞍上了马,看到那些黄点又大了些,清晰了,又消失了……

夜里阿拉腾哥哥喝了一点酒,不过没有多,他说他的黄羊群没准儿哪一天会回来,长生天会领着它们回来。

作者简介

作者:艾平

内蒙古呼伦贝尔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理事。出版有散文集《长调》《在五星级宾馆流浪》《呼伦贝尔之殇》《雪夜如期》《风景的深度》《草原生灵笔记》《聆听草原》等。曾获百花文学奖、三毛散文奖、冰心散文奖、汪曾祺散文奖等。作品多次被全国各大选刊选载并入选多个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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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域孤驼

简介:中年之前生活于广漠新疆,中年后迁居内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