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明嘉靖二十八年（1549年）六月，九边重镇宣府。

大批鞑靼骑兵进抵宣府镇外，与关城上的明军形成对峙。

“嗖”！

为首的一名鞑靼将领猛然张弓搭箭，一支雕翎箭带着风声呼啸而来，随后死死钉在城楼立柱之上。敌将臂力之强，明军将士无不骇然。

惊讶之余，箭上绑着的书信更是引起明军的一阵骚动。此信为鞑靼首领俺答汗给予大明的最后通牒，大意为：“因为请求通贡不成，因此屡次抢劫。如果大明准许朝贡互市，我等必当约束部落不再犯边，否则入秋后我们必定前来，过关去抢京畿腹地。”

事实上，这已是大明第六次收到俺答汗的通贡互市请求了。

△俺答汗

早在嘉靖二十年（1541年），俺答汗就派人向明廷请求通贡，以恢复双方中断近四十年的朝贡关系。说辞还是老一套：同意则和，不同意则战。

但这通贡互市对大明而言就是个赔本买卖，且嘉靖皇帝一直认为鞑靼人狼子野心，因此予以断然拒绝，边镇遂烽烟四起。

此后的六年间，俺答汗始终不曾死心，四次向明廷提出通贡请求，并屡屡派出使者前来交涉，而明廷则一概拒绝并多次捕杀鞑靼使者。你杀我使者，我便屠你边境屯堡，双方仇恨越结越深，杀戮也越来越重。

但对于俺答汗而言，这样的仇杀终究不能达成通贡的根本目标。因此，到了嘉靖二十六年第五次提出通贡申请时，俺答汗态度恳切，言辞恭顺，为互市贸易彻底折腰。

就连与之打交道的大明边臣都认为此次俺答汗诚意满满，纷纷上疏嘉靖：“陛下，若再拒绝他们，面上就不好看了。这也必然会落下口实，到时候俺答汗鼓动部众将会振振有词，对大明的报复力度也会更为猛烈。”

然而，朝堂上反对的声音才是主流，针对边臣的谏言，科道言官们极力反驳道：“同意通贡照样还是会入寇，不同意也一样是入寇，这些夷狄就是本性难移，还不如整饬边备，严阵以待。”

这些话算是说到了嘉靖心坎里了，这俺答汗居心叵测，不可令其如愿。他严厉训斥边臣：“尔等不但不能除凶报国，反而轻信夷狄求贡的谎言，来为他们传话，对朝廷欺枉轻慢。以后对夷狄的话不得听从，应当整备边兵积极防御，如再敢有异议，则必将处以极刑！”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任是再头铁的边臣也只得闭紧嘴巴，纷纷对俺答汗的使者下达逐客令。

大明君臣太没有礼貌了！这孙子不装也罢！俺答汗大怒，遂挺直腰杆来到宣府，以箭传书，对明廷下达最后通牒。

俺答汗的几句恐吓之词当然是吓不倒大明的，更何况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威胁了，明廷仍然置之不理。

然而，这一次，鞑靼人彻底愤怒了。

嘉靖二十九年（1550年）六月，俺答汗亲率十万大军猛攻大同府，一场庚戌年间的明蒙大战也就此拉开序幕……

02

嘉靖二十九年（1549年）八月，九边重镇大同。

看着城下一望无际、气势汹汹的十万鞑靼铁骑，新任宣大总兵仇鸾不由得脊背发凉，面如死灰，此刻，他心里头后悔不已：为什么自己要花大价钱来买这份罪受。

时间拨回到两个月前，当时，蒙古大军计诱大同边军出城接战，结果明军中计遇伏，一场大战下来，明军惨败，总兵张达、副总兵林椿皆战死，明廷震动。

对于大明而言，重镇大同不可一日无将，而对某些人来说，这便是人生的转机。一直赋闲在家的咸宁侯仇鸾便盯上了宣大总兵这一实缺。于是乎，仇鸾重金贿赂内阁首辅严嵩之子严世藩，顺利起复，出镇宣大。

危中有机，但机遇往往也附带着风险，这不，杀人不眨眼的俺答汗再次攻打大同，自己这总兵的位置还没坐热乎，难不成就要死在鞑靼人手里头啦？

绝对不行！鞑靼人不就是图财嘛，老子给钱，别打我！

大同本就易守难攻，仇鸾龟缩不出，鞑靼人也无计可施，在收受仇鸾的巨额贿赂后，俺答汗当即头也不回地走了。

但鞑靼人可不是大发善心收兵回草原了，而是接受了仇鸾的乞求，移师转攻蓟镇，并在蓟镇古北口大败明军京营少爷兵。随后，鞑靼军队长驱直入，肆虐密云、昌平等地，兵围北京城。

△庚戌之变中鞑靼大军进犯京师

要说上一次蒙古人兵临北京城，还得追溯到九十多年前的土木之变，那都是史书上才有的事，世人哪受得了这个，天下为之震动。面对如此凶险，惊慌失措的嘉靖急召各镇边兵进京勤王，其中自然少不了宣大总兵仇鸾。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仇鸾接旨后欲哭无泪，只得率兵两万回援京师。而此时北京城内，兵部尚书丁汝夔同样心急如焚，焦急地等着仇鸾的到来，好共同收拾眼下这副烂摊子。

嘉靖二十九年（1549年）八月十八日，五万边兵陆续抵达京师。有了军队作保障，嘉靖忐忑不安的情绪总算是得到了些许安抚，他急忙加封仇鸾为平虏大将军，与丁汝夔共同负责京师防务。

仇鸾和丁汝夔，一位早在大同就畏敌如虎，花钱买太平；另一位则是文官出身，胸中毫无兵法韬略，因此这两人对于如何退敌毫无对策。奈何皇帝又催促甚急，一筹莫展之际，内阁首辅严嵩从一名资深狗头军师的角度给二人出了一则“锦囊妙计”，严嵩表示：“京城不比边关，眼皮底下吃败仗难以遮掩，必须严令诸将不得轻易出战，鞑靼人抢够了自然会自行离去。”

丁、仇二人一听，严阁老所言极是，更何况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遂选择龟缩于坚城之内，消极防御，仇鸾甚至暗地里再次走动关系，私下与俺答汗交涉，答应帮他达成通贡互市，作为令其退兵的条件。

话分两头，再看看那远道而来的五万边兵。

这五万边兵奉旨勤王护驾，风餐露宿到了这京城，自然希望得到朝廷的犒赏，但现实却无疑给他们浇了一盆冷水。

满心期待的好酒好肉一概没有，就连充饥的几张干饼子还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等待了两三天方才发到手上。

然后呢，就再没有其它福利待遇了。

俗话说得好，皇帝不差饿兵，饿急眼的边兵越想越气，你不给是吧，那老子可就自己抢了。随后，边兵军纪彻底败坏，成群结队伪装成鞑靼人在京师周边大肆劫掠，危害丝毫不逊于鞑靼。

而面对失控的军队，仇鸾和丁汝夔不知约束弹压，反而因担心激起兵变，一味对边兵暴行听之任之，任由其祸害百姓。

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当俺答汗引兵退去，京师危机解除之后，明廷开始秋后算账，嘉靖也急需有人来为这次耻辱的京师被围事件负责。

兵部尚书丁汝夔统筹京师城防，竟未发一箭，怯不敢战，在论罪时自然首当其冲。最终，丁汝夔被斩首弃市，嘉靖仍不解恨，命人将丁汝夔的脑袋悬城示众，以儆效尤。

而咱们的平虏大将军仇鸾同样不得善终。嘉靖三十一年（1552年）八月，仇鸾因与严嵩争宠而交恶，严嵩遂伙同锦衣卫指挥陆炳揭发仇鸾此前的种种骚操作。嘉靖闻言大怒，仇鸾因此惊惧而死。

死了也不能一了百了！嘉靖下旨，将仇鸾戮尸，传首九边。

03

嘉靖二十九年（1549年）八月二十二日，北京紫禁城。

久不上朝的嘉靖皇帝终究还是坐不住了，紧急传召内阁首辅严嵩、大学士李本、礼部尚书徐阶等重臣进宫开会。

就在当天稍早时分，俺答汗放回了此前在通州俘虏的太监杨增，并让他带回一封书信：“给我岁币，与我通贡互市，我立刻解围而去，否则我将一年包围一次北京城！”

各位爱卿，是时候为君父分忧解难了。

看着愁容满面的嘉靖，严嵩首先宽慰道：“陛下，您放宽心，这就是一伙来抢食的乱贼罢了，不足以成为祸患。”

嘉靖还没搭腔，徐阶率先开口反驳道：“现如今鞑靼骑兵在京畿重地烧杀抢掠，哪里只是抢食那么简单。”

嘉靖无意听他们争执，便让二人赶紧想想如何应付通贡以及当下的退敌之策。

徐阶继续建议道：“可以借口此前求贡文书都是汉文，朝廷不免怀疑真假，不敢轻信，应当要求俺答汗若真有通贡之意，就应该先行退兵，哪有通过威胁来逼贡的道理。而后再遣使者递交番文文书，让大同守臣为其代奏，这通贡互市一事才可以达成。”

随后，他继续补充道：“如此往返之间，四方勤王的援兵也就都到了，大明无论是战是守都已准备妥当。”

最终，徐阶的谏言切中嘉靖的心思，遂派人依计行事。

大明首都哪是那么容易攻下的，城外的俺答汗本就没有攻打北京的想法，正因如此，鞑靼大军对京师只是围而不攻，意在威逼明廷恢复通贡互市。

当接到明廷的求和提议后，俺答汗当即宣布撤兵，满载着在京畿劫掠八日的财货辎重，从古北口退出关外。明军则干起了镖师的活计，全程尾随护送，任由鞑靼人慢悠悠地将天量的人口、财富运回草原。

庚戌之变，京畿各地遍遭荼毒，事后各州县统计，鞑靼掠走的人口和牲畜总数达到了惊人的两百万，大明可谓损失惨重。

鞑靼人的入侵虽已退去，但他们通贡互市的诉求却一刻不曾停止。不久后，俺答汗便迫不及待地通过宣大总督苏佑再次向明廷提交通贡申请。

对此，宣大总兵仇鸾早已与俺答汗达成密约，以一力促成通贡互市来换取鞑靼不再扰边，因此，仇鸾是举双手赞成通贡的，并在廷议时力压群臣。而部分朝臣也倾向于通贡互市，外示羁縻，内修战守，对此，严嵩同样表示支持。

嘉靖三十年（1550年）三月，嘉靖在极不情愿地下诏与鞑靼部在宣府、大同互通马市，并规定一年两次。

当年四月，两地马市便成交虏马两千七百余匹。

然而，狗是改不了吃屎的，抢劫这样的无本买卖做惯了，又哪能轻易痛改前非、重新做人。仅开设马市的第一年，鞑靼一月内便能犯边三次，抢夺人畜无数。

不仅如此，对于梦寐以求的互市，俺答汗也并没有珍惜。互市中，鞑靼人往往恃强凌弱，以次充好，强买强卖，甚至等不及闭市便直接开抢，更将已完成交易的马匹也一并夺走。往往在宣府互市时，鞑靼就会进犯大同，而在大同互市时，则转而进犯宣府。

这下换你们鞑靼人不讲信用了吧，边镇守臣忿忿不平，遂向俺答汗兴师问罪。但战场上拿不到的，在谈判桌上显然更别想拿到，对于大明的抗议，俺答汗只是轻蔑地回复道：“你们大明治下如此严苛，民间难道就没有抢劫偷盗的行为了？我可以保证自己不再犯边，但不能禁止部众不做强盗之事。”

敌酋如此无礼，是可忍孰不可忍。大同巡按御史李逢时再三向朝廷痛斥鞑靼无耻行径，新任兵部尚书赵锦也认为战守才是上策，而笼络牵制绝非良策。

本就不愿通贡互市的嘉靖闻奏后怒不可遏，当即下旨罢停互市，并放下狠话：“复言开马市者论死！”

△嘉靖皇帝朱厚熜

至此，明蒙短暂的通贡互市最终告吹，此后二十年间，双方在边境展开旷日持久的大仇杀，百姓因此流离失所，枉死者不计其数。

而对于嘉靖皇帝而言，可恶的俺答汗以及他的鞑靼部众犹如阴魂不散，一直贯穿于他的后半生，严重影响其修真大业。

嘉靖对此恨之入骨，以至于每次写到“夷狄”二字时必定写得极小，这也算是嘉靖特有的解恨方式吧。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