骄阳似火,漫天黄沙滚滚,一个带着头纱的纤细身影,在沙漠中,深一脚浅一脚的缓缓独行。
好渴,好累……
日头越来越烈,天好似被烧着了一般,连沾到身上的沙土都是滚烫的。
黎里解下腰间的皮质水囊,很珍惜地喝了一小口水。她从王宫里逃出来时并没能带上多少东西,所以在抵达下一个绿洲前,她必须忍耐干渴。
近地处盘旋的微风将细碎的沙粒卷起,黎里擦了擦汗,重新扣上面纱,打算继续前行。
忽地,她顿住脚步。
百步之外,出现了一个人影。
……是西夏国派来抓她的人吗?
黎里背后一阵发凉,她极谨慎地退回沙丘背面,皱眉朝那人看去。
天地间无休止的风在这一刻忽然停下,视野变得清晰,远处那人的服饰一下子映入黎里的眼中。
——是个中原人。
黎里的眼睛一瞬间亮起来,她的呼吸微微急促,从沙丘上跌跌撞撞跑下去,又在距离那人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有点怯懦地眨了眨眼。
她不会说中原的汉话,母亲被夏王宫的人日夜监视,没机会教她什么。
不过当她瞧见这位中原男子风帽下露出的嘴唇干得稍起了皮时,黎里立刻解开水囊递过去,怕那人不相信她,还自己先喝了一小口。
魏祁没接黎里的水,而是戒备心极高地打量起了眼前这个看起来很漂亮却又十分狼狈的异域少女。
黎里一路逃亡,身上穿的裙衫早已破烂不堪,乌黑的长发卷曲,白皙的脸上也沾了些尘土。唯有那双水亮的眼睛,望向人的时候仍旧澄澈,眨眼时,纤长浓密的睫毛就仿佛轻轻扫过对方的心尖。
她见魏祁不伸手,又往前两步,把那水囊直接塞进对方手里。
魏祁垂眸,掂了掂手里柔软的皮质水袋,是上好的兽皮,金线绣着花纹,看样子不是普通人家的东西。
他盯着黎里看了两秒,把东西扔回黎里怀里,转身朝另一个方向离开。
十七岁的魏祁已经不是第一次随父出征了。作为三代将门之子,他自小在金戈铁马中长大。
今年年初,西夏王正式向中原宣战,并手段狠绝地斩杀了中原的和亲公主——酉阳公主。
天子怒不可遏,遣魏家父子领兵出征,迎战西夏叛党。
身为元帅的魏父有意放权,历练魏祁。
对于年轻的少将军来说,这是他立下赫赫战功的大好机会。所以在前一次对战中,魏祁孤身深入敌军腹地,亲手射杀了西夏的几个将军,但也因此困在了这片沙漠之中。
黎里是他这两天见到的第一个活人。
那时金黄的日光照在黎里脸上,漂亮的不可方物,让魏祁有那么一瞬间恍惚以为这是什么海市蜃楼,见到了天宫玉宇的仙子。
只不过他很快就意识到这是个西夏人,虽然看起来并没有什么敌意,但仍不可轻信。
魏祁没有滥杀无辜的习惯,他没接那水,也没杀黎里,只是重新分辨好方向,朝前方走去。
可……魏祁在走了几百步后略微一偏头,仍旧能看见那衣衫褴褛的西夏少女跟在他身后,始终保持着不远的距离,嘴里还念叨着他听不懂的西夏语言,偶尔又夹杂着几个似乎是汉话的晦涩音节。
他没想理会黎里,不杀这个西夏人已经是他最后的怜悯。
魏祁压低风帽,抽出腰间的剑,寒光凛凛的剑尖后指,不耐烦道:“别再跟着我,能听懂吗?”
黎里被吓得一怔,僵在原地,直到见魏祁要走才忽然迸发出些莫名的勇气来,小跑几步站在风沙之中,大声喊出一句清晰能辨认的汉话:
“明……明月!”
她认真咬字,眼里含着泪,唇瓣颤动:“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中原小儿能颂的诗句,这是她的母亲,来自中原的酉阳公主悄悄教她的唯一一句,从遥远故土而来的语言。
沙漠的夜晚很冷,白日里的热量此刻全然流失不见,冷风裹挟着沙子,吹在人身上像刀割一般。
半棵干枯的树干被魏祁用剑劈开,燃起了一丛小小的火堆,明灭跃动的火光中,两人沉默对坐。
黎里把衣服裹紧,只露出一双眼睛去看魏祁,她觉得这人不好相处,又很凶,可是即便如此她又忍不住靠得更近,直到自己卷曲的发丝和魏祁用银色发冠高高束起的长发在风中纠缠到一起才满意。
在她心里,所有中原人都和母亲一样,是很好很好的人,会让她很想亲近。
黎里逃出王宫时,在怀里塞了几包点心,此时还剩下一些。
她小心翼翼把那手绢打开,很大方地分了魏祁一半,自己盯着剩下一半,思索半晌,伸手捻了点碎渣渣吃。
少年将军安静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开口:“你叫什么名字?”
黎里眨眨眼,听不懂,连蒙带猜,于是把手里的另一半点心也给了魏祁。
她以为魏祁吃不饱。
魏祁一怔,愣了片刻才把那点心还给她,又换了个问法:“你还会说什么汉话?”
这句黎里稍微听懂了一点,她皱眉思考,只吐出一个词:“……酉阳。”
十八年前远嫁西夏的和亲公主,酉阳,那是她的母亲。
魏祁蹙眉,看向她的目光严肃了点。
的确,黎里看起来并不像纯正的西夏人,容貌上也有偏向中原之处。
酉阳公主与西夏王育有一女,西夏九公主,黎里。
只不过自从年初酉阳公主被杀之后,这位流着一半中原王朝血液的公主也不知所踪,天子曾下令让他们把黎里带回中原,但大多数人都觉得这位小公主怕是凶多吉少了。
没想到,居然能在这种情况下遇见。
魏祁试探开口,“黎里?”
那西夏少女一愣,眨眨眼,很快地点点头,笑着指指自己:“黎里。”
夜间比白天更容易辨别方向,沙漠中心的夜空格外清晰,漫天星斗散落,闪着微微的银光。
那丛火苗渐渐衰弱下去,黎里蜷缩在魏祁身边,她白天太累,此时早已熟睡过去,卷曲浓密的长发盖住了一半脸,只有眼睛露在外面。
魏祁看了半天星星,刚确定好回军营的方向,就察觉自己撑在地上的手被什么温热的东西蹭了蹭。
他皱眉低头去看,却见是黎里在睡梦中无意识地用脸颊贴了贴他的手背。
……像只什么小动物一样。
魏祁鲜少地有点手足无措,他不喜欢和旁人接触,此时下意识地就把手抽了回来,黎里白皙的脸颊一下子贴在沙子上,沾上了些沙粒。
他偏过头去不看,心里琢磨些乱七八糟的退敌战术。
但没过多久,魏祁又叹了口气,冷着脸重新把手垫了过去。
把黎里带回军营那天,魏元帅盯着黎里看了许久,半晌才点了点头,沉声道:
“十八年前公主出嫁,我为护送使臣,一路从长安到西夏。这孩子的确和公主相像。”
当年为免干戈之乱,天子将自己最宠爱的小女儿远嫁,但天下江山社稷,怎能独独系于少女酉阳一人之身呢?
纵使酉阳公主在西出玉门关时曾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作为公主,我享受了天下子民的供奉,便有保护他们的使命。”
可此后的十几年里,她也忍不住一遍一遍含泪悄悄告诉自己的女儿,“低头思故乡。”
回家,黎里,回家吧。
后来,少将军魏祁银甲长枪,亲手生擒西夏大王子,换回了酉阳公主的尸首。
黎里亲手将她安葬在了玉门关以内的一座小山上,碑面所向,是遥望长安的方向。
战事愈发紧张,号角金锣的锵然声响燃烧了每一位将士的热血。
魏祁早出晚归,不是在和父亲商量战术,就是在战场上厮杀,往往深夜才回自己营帐里休息。
某天事情少,回营地时才傍晚,夕阳的余晖泼洒在远方的沙海之上,一片金黄。
魏祁把战马的缰绳交给小兵,一边解开下巴上头盔的绳结一边听堂兄闲聊:“那位公主殿下看起来还挺适应咱们这里的,就是总是说想见你。说起来,是你把她带回来的,依赖你也正常,怎么不去看看她?”
魏祁的动作一顿,片刻后若无其事地继续解开绳结,把头盔抱在怀里,淡声道:“我军务繁忙,哪有时间管那么多闲事。”
他话音刚落,就见前方不远处,穿的单薄的黎里正努力把一大捧草料放到铡草机下,给战马喂食。
魏祁几乎是立刻皱起了眉,把头盔扔给堂兄,自己快步走过去一把抓住黎里的手臂,冷声问:
“你在这里干什么?给你准备的衣服呢?”
边境昼热夜寒,晚间不穿厚衣服是肯定会冷的。
黎里在这段时间已经能听懂一部分汉话了,此时想了想,回答道:“帮忙。”
又说,“厚衣服,分给伤员了。”
“……”
魏祁沉默片刻,把她往营帐的方向带,顺便还解开自己的斗篷把人包裹的紧紧的。
但到了黎里的营帐时他才发现,这人居然把自己的营帐也分了一半给伤重的士兵。
毕竟作为酉阳公主之女,军营里为黎里准备的住处比一般将士要好上不少。
“你……和他们一起睡?”
黎里点点头,她的营帐很大,多几个人也没什么关系。
魏祁皱眉握紧她的手腕,叹了口气,“以后,你和我住一个营帐。”
“真的吗?”
黎里看起来很开心,眉眼弯弯看着魏祁,因为说汉话还不太熟练,所以她说话时总是很认真,语调很慢:
“谢谢哥哥。”
魏祁握着她的手一紧,心脏重重跳了一下,耳根几乎是迅速染上红晕。
哥哥?谁教的?
他压下那点微妙的悸动,不自然地咳了一声,故作严肃:“我不是你哥哥,别这么叫我。”
“啊?好吧。”
黎里失落地垂下眼,低低应了一声。
……话说重了?
魏祁抿了抿唇,频频侧过脸看她,刚开口想说什么,就见副将迎面过来。
黎里和人家打招呼,“哥哥辛苦。”
魏祁怔愣两秒,迅速低头看她,神情阴沉下来,但还没说话,就又见黎里冲另一个将士笑道:“哥哥晚好。”
行。
魏少将军算是明白了,原来这声“哥哥”是每个人都有的啊。
他咽下那点莫名的不爽,沉默着把黎里拎回了营帐,一本正经道:“以后不准叫别人哥哥。”
“只能这样叫我。”
黎里分明记得这人刚刚还不准她这样喊,不过好在她脾气很好,并不计较这种小事,只是很听话地点了点头,“哥哥。”
魏祁揉揉她的头发,“……嗯。”
魏祁开始把黎里带在身边,除了上战场,两人基本上都在一处。
堂兄见了就笑他,“哟,这不是说不管人家公主闲事的魏少将军吗?”
魏祁正色道:“军营人多事杂,黎里毕竟身份特殊又是女子,我这么做不过是为了保护她而已。”
“行。”堂兄也不多说什么,笑着走远。
黎里平日里对学汉话有很大的兴趣,和魏祁在一起的时间长,就把这人当老师,总是问些自己不明白的字词什么意思,魏祁也会认真教她。
但某天她坐在魏祁的马上,低头看为她牵马的魏祁,忽然问:“哥哥,“我心悦你”是什么意思?”
“……你从哪儿学的?”
黎里眨眼,“今天中午有个不认识的小兵和我说的。”
魏祁握拳,深吸了一口气,面不改色地骗人:“想和你一起吃饭的意思。”
“哦,这样啊。”
黎里点点头,弯起眼睛看魏祁,语气轻快:“哥哥,心悦你。”
远处的风把战旗吹得烈烈作响,魏祁的心在那一刻仿佛同样被长风贯穿充盈,他定定看了黎里片刻,然后微不可察地“嗯”了一声。
攻入西夏王都的那一日,黎里和魏祁一同上了前线。
她再次踏入这座自己住了十七年的王城,见到了那个亲自下令杀了她母亲的西夏王。
其实黎里应该喊他父王的,但她实在对这个男人生不出半点血亲之情来。
战旗遮天蔽日,号角声中,魏祁和她同乘一匹马,紧贴在她身后,握着她的手,拉弓搭箭。
箭羽在风中颤动,魏祁低声问:“害怕吗?”
黎里摇头,目光坚定地用力将长弓拉满,松手,西夏王的眉心绽开一点血红。
风沙骤起,魏祁捂住了她的眼睛。
西夏王死,整片国土就都归入了中原的版图,军队踏上了回长安论功行赏的路。
入关之后,气候渐渐变得温和,就算入夜,晚风也很轻柔。
路旁馥郁的花草在风中散漫着沁人的清香,黎里没怎么见过这些植物,魏祁沿路给她摘了一把,她就很高兴地闭上眼,把脸埋进去闻。
“黎里。”
黎里仍旧埋头在那些花里,“……嗯?”
魏祁的声音低了些,尽量显得若无其事,像是说什么日常的话,“我心悦你。”
纵然他知道黎里不明白这句话的真正意思,但心跳还是像战鼓一样急促跃动,滚烫的血液迅速流经四肢百骸。
然后魏祁就听到黎里轻笑了一声,侧过脸来看他,“哥哥,其实我已经知道这句话什么意思了。”
……什么?
魏祁神情僵住,刚刚还沸腾的血一下子结冰。
黎里知道,那……黎里会怎么看他?黎里只是把他当哥哥而已。
魏祁的担心与忧虑变得无所遁形,他无措地尝试着再说些什么补救,可手却忽然被黎里牵住。
黎里的脸有些红,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像一汪圆月,她语气轻而认真:“我知道,所以哥哥,我要再说一次。”
“我也心悦你。”
黎里说完还强调,“这次不是想和你一起吃饭的意思。”
“嗯。”
魏祁高悬的心在此刻缓缓落下,他松了一口气,露出些许笑意,“心悦你。”
“这次是想永远和你一起吃饭的意思。”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