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
一辆青布帷幔的清油马车在将军府后门停下,早就侯在那里的管家带着侍女们迎了上来。
车帘掀开,先下马车的是位上了年纪的妇人,一身宫装打扮。单看她头上的珠翠以及手腕上那极珍贵的昆山玉镯,就知道这是位颇得主子倚重的嬷嬷。
管家赔笑问候了句:“方嬷嬷。”
方嬷嬷板着张脸,看不出喜怒,她笼着手,冷眼看着另一位戴着幕篱的姑娘扶着车厢下了地。
虽戴着幕篱,但一看就知这是位年轻的姑娘,身形窈窕,搭在车厢上的手也是肤若凝脂,纤细柔弱。
管家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下意识地想要问她如何称呼,可及至想到她的身份之后,又只能硬生生地止住了。
试亲宫女是不能透露名姓的。
若是主子开恩,将来说不准能让她当个陪嫁丫鬟嫁过来,给将军当个妾室。若是主子霸道些,要了她的命也是有的。
“请嬷嬷随我来。”管家道。
方嬷嬷并没动脚,回头低声问了句:“方才我吩咐你的,可都记住了?”她声音压得极低,语气实在算不上好,带了几分威胁的意思。
沈瑜低垂着眼,轻声道:“不得多言。记住了。”
“那就好,”方嬷嬷扬了扬眉,冷笑道,“别耍什么小聪明,不然有你好看的。”
沈瑜颔首:“是。”
在来时的路上,方嬷嬷已经反复叮嘱过此事,委实算是用心良苦了。
其实她有此顾虑,沈瑜倒也知道缘由。
早些年陛下为玉成公主择了夫婿,大婚前遣了试婚宫女,哪知那宫女看起来老实,心里却是有小算盘的。试婚那夜,哭得梨花带雨求了驸马,说若是回宫就只有死路一条,愿端茶倒水侍奉在驸马跟前。那驸马也是个色欲熏心没成算的,竟然真允了,第二日便不肯让嬷嬷将那宫女给带回去。为着此事皇帝大怒,只不过金口玉言,婚事已经定下,哪里有再收回的道理?
那件事情闹得很厉害,最后驸马被长辈家法处置,那宫女也直接被悄无声息地灭了口。婚事照旧,但玉成公主与皇家的颜面却到底是损伤了。
因着此事,宫中再派试婚宫女的时候,就是严防死守了,生怕再重蹈覆辙。
其实本朝起初本无什么试婚的旧俗,只是武帝之时,有位公主嫁人之后才知道驸马竟是个不能人事的。帝后知晓后也很是后悔,然这种事情总不好大肆宣扬,只能咬牙忍了下来。可后来那位公主耐不住寂寞,养了面首,还跟夫家大闹一场,最后争执间竟杀了夫婿……自那以后,才又恢复了前朝的试婚。
沈瑜出宫之前,曾听皇后向着方嬷嬷感慨,说是公主大婚实在是让人为难——若不遣试婚宫女,怕驸马有什么隐疾,若派了,又怕那等居心叵测的贱婢怀了向上爬的心,坏了事。
言辞间,尽是对自家女儿的疼惜。
沈瑜在一旁听着,却只觉着通身遍体都是冷的。公主若是还可怜得很,那她这样生死未卜的,又算是什么?
进了将军府后,沈瑜跟在方嬷嬷身后,沉默不语,只垂眼看着路。她并不是个作妖的性子,不然也不会被挑出来当这个试婚宫女。
等进了房中,沈瑜方才摘下了幕篱,粗略地打量了下这房间。
这并不是宋将军的卧房,应当是客房才对,原本她这样的身份也不该进主子的卧房。房中都是些寻常摆设,朴素得让人有点意外。
方嬷嬷在门口与管家交谈几句,让将军府的侍女在院中候着,自己进了屋子关了门。
“该说的话我也已经都说过了,你是个聪明人,别做蠢事。”方嬷嬷先是又警告了一句,而后又将脸色放得和缓了些,安抚了句,“皇后娘娘与锦成公主都是宽厚的人,你老老实实地按吩咐办事,将来自然有你的好处。”
沈瑜在床边坐下,低着头应了声:“多谢嬷嬷提点。”
方嬷嬷又盯着沈瑜看了会儿,确保没什么异样之后,方才也出了门。等她走后,沈瑜才终于抬起头,将这房间仔细打量了一遭,放慢了呼吸,渐渐地平静下来。
沈瑜自小入宫,从掖庭到了尚宫局,后又被调入了皇后宫中。她性情和软,素来不与人起什么争执,这些年来也算是平安无事。
她原本也没想过要攀龙附凤,只等到了年纪放出宫去,拿这些年积攒的银钱去做些小生意。却不曾想飞来横祸。
方嬷嬷方才说得倒是好,可沈瑜也不是个傻子,谁都知道这是桩要命的差使。
沈瑜狠狠地抿了抿唇,原本就没什么血色的唇愈发显得苍白。
她相貌清丽,可这些天来憔悴了不少,又未施脂粉,看起来就更是一般了。当初嬷嬷挑中她,无非就是怕长得太娇艳的宫女会动了坏心思,勾引了宋将军。
沈瑜不敢四处走动,只低着头发愣,指尖摩挲着袖口的花纹。
门口传来说话声,沈瑜不由得浑身一颤,而后便是门被推开,又被关上的声响。
沈瑜咬着下唇,头更低了些,压根不敢抬头去看。
不出意外,眼前这位会是将来锦成公主的驸马。听闻皇帝为了自己这最宠的女儿的婚事,千挑万选,最终挑中了宋予夺。宫中人皆说他一表人才,战功赫赫,虽为武将可却也是极有学识的,还曾写过兵书。
可无论宋予夺到底有多好,对于沈瑜而言,他都是能要了她的命的人。 他一步步走近,沈瑜掩在袖下的手都有些发颤了,虽然早就料想到了此事,可及至看到那片墨色的衣角,她仍旧是不可避免地有些害怕。
“你……”宋予夺似是有些迟疑地开了口,他声音低沉,听起来似乎是有些疲惫。
他是在沙场上纵横多年的人,对旁人的情绪极为敏锐,自然是能察觉到沈瑜的惊慌。可他又不是个体贴温存的人,最后也只能叹了口气,说道:“别怕。”
然而怎么能不怕?
自从得知这件事开始,沈瑜都觉着自己随时可能没命,过一日少一日。
对于试婚之事,宋予夺是觉着不大妥当的,也曾隐晦地跟皇帝提过。然而对于皇帝而言,他这完全是欲盖弥彰,此地无银三百两,反而愈发笃定一定要试婚。
宋予夺隔着两步远看沈瑜,因她低着头,也看不真切形容相貌,只能看到她乌黑如墨的长发,以及灯下如象牙瓷器般白皙细腻的肌肤。
再有,就是微微发颤的眼睫,莫名让他想起振翅欲飞的蝴蝶。
他一合手,就能要了她的命。
沉默片刻后,宋予夺回身一拂袖,烛火跳动一下,骤然熄灭了。
沈瑜一惊,下意识地抬起头。
“此事……”宋予夺在沙场之上从来杀伐决断,生死关头也未必有这样犹豫过,可如今却是连说句话都觉得为难,最后也只能干巴巴地说了句,“皇命难违。”
他这话说得真情实感,沈瑜知道他也未必是心甘情愿的,可本心如何想并不重要,毕竟都不过一句“皇命难违”。她一个宫女,卑微如蝼蚁,只能谨遵上命。没想到宋予夺这么个战功赫赫的大将军,如今也跟她没两样。
沈瑜忽而有些想笑。
她在宫中之时从来小心谨慎,讲究个不露声色,可如今却也懒得再遮掩,想笑便笑了。
“你笑什么?”宋予夺皱了眉,问道。
沈瑜抬手去解自己的衣衫,轻声道:“没什么。”
房中虽熄了烛火,可借着月光,宋予夺也能看清沈瑜的动作。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看着她像是剥笋一般,褪去一层层的衣衫,露出莹白细嫩身体来。
沈瑜轻轻地踢了鞋子,见他仍旧没有动作,抬眼看向他:“宋将军?”
她声音低柔,带着几分说不出的缱绻。
宋予夺喉头一动,上前两步,放下了床帐,将月光也遮挡在了外面。
“疼……”
沈瑜原是打定了主意一言不发的,可却实在是忍不住,只觉着身体仿佛被劈开了似的,让人难以忍受。
她声音都带了些颤音,显得格外可怜。
宋予夺低声安抚着她,话说得好听,行动上却未见松懈。
沈瑜指尖在被褥上无力地划过,疼得眼泪都落了下来,宋予夺一僵,随后叹了口气:“怎么这般娇弱?”
说着,他停住了动作,不轻不重地替沈瑜按捏着腰。
沈瑜的相貌算不上有多出众,可身材却极好,尤其是那不盈一握的细腰,两手环过仿佛还余些空子。宋予夺自问并不算是个好色之徒,可看着她这模样,心中却仍旧不可抑制地想将她翻来折去地摆弄。
只不过沈瑜一哭,他就又什么想法都没了。
说到底这不过是个未经人事的姑娘家,对他又没什么情义可言,若是两厢情愿也就算了,如今倒好像是他强了人家似的。
沈瑜知道自己怕是扫了宋将军的兴致,可她又不是宋予夺的妾室通房,本就是奉皇后之命来试婚的,总不能还要小心翼翼地把宋予夺给伺候好了。
及至最后,沈瑜已经是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宋予夺替她清理收拾了,又扯开床帐,就着月光将她的相貌打量了一遭,记了下来。
第二日一大早,方嬷嬷就敲了门,来唤沈瑜回宫。
沈瑜向来睡得轻,可这次大抵是累极了的缘故,竟没能听到,还是宋予夺出声回了方嬷嬷一句,又将她给唤醒了。
沈瑜一起身,险些又跌了回去,宋予夺伸手扶了她一把,低声问:“可要再休息会儿?”
“不。”沈瑜的嗓子有些沙哑,她摇了摇头背对着宋予夺,去翻了自己的衣裳来穿。
收拾妥当后,沈瑜开了门让方嬷嬷进来,将长发随意挽了个发髻,寻了幕篱来戴上。又从方嬷嬷手中接了那碗早就备好的药,一咬牙仰头喝了下去,将碗一放,就离开了。
她走得干净利落,头也不回,没有半点留恋,或者求情的意思。
宋予夺抬手按了按眉心,又叹了口气,指间仿佛还残存着她留下来的若有若无的香气。
第2章
天刚破晓,街上还没什么行人。马车驶过空旷的街巷,悬着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声响。
沈瑜自打出了门就没开过口,上了马车之后,更是直接倚在车厢上闭目养神。
她身子不舒服得很,腰背酸疼,抬手间衣袖滑下,还能看到淤青。早前穿衣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身上怕是留了不少痕迹,只是没想到看起来会这么严重。
宋予夺到底是行伍之人,就算昨夜已经堪称是克制,可对她而言仍旧算不得温存。
方嬷嬷昨夜是听了墙角的,但还是例行问了句:“可有什么妨碍?”
沈瑜面无表情地垂着眼,一点点将衣袖给捋平整了,掩在袖下的手微微攥起:“并没什么异样。”
“那就好。”方嬷嬷幽幽地长出了口气。
之前宋予夺曾经旁敲侧击地向皇帝表示过想要拒绝试婚之事,他本意是不想碰个毫无干系的人,也怕万一带累了试婚宫女的性命。他倒是一番好心,可对于帝后而言这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愈发笃定了心思要遣人一试。
锦成公主是方嬷嬷看着长大的,她心中自然也是向着公主,希望公主此番能挑个如意的夫婿,琴瑟和鸣。
“等到回宫后,我会回禀皇后娘娘赏赐你。”方嬷嬷对沈瑜的态度很微妙,“你这两日不必当值,回去好好歇着。”
沈瑜抬眼看向她:“嬷嬷,我不要什么赏赐。”
“不要赏赐,那你想要什么?”方嬷嬷的声音抬高了些,“辰玉,你莫不是动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因她名字中这个“瑜”字撞了贤妃的闺名,所以入宫之时,姑姑就将她的名字改成了辰玉,这些年一直沿用了下来,知道她原名的人反倒是屈指可数了。沈瑜一见方嬷嬷这仿佛被人踩了尾巴的模样,便知道她心中在想些什么,颇有些无奈地解释道:“嬷嬷不必多虑,我并没有什么非分之想。”
纵然是有什么非分之想,但凡是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在这种时候跟她提起。
以往的试婚宫女,无非就两种下场,不安分的悄无声息地被抹杀,运气好的,或许能陪嫁入驸马府中。沈瑜若是敢在此时表露出一星半点对宋予夺的钦慕,只怕就会立即被划入到“不安分”的那一列。
方嬷嬷也知道自己失态了,咳嗽了声,又问道:“你想说什么?”
“我不要什么金银,只想求一个恩典。”沈瑜攥紧了手,“按宫规来算,五年后我才能放出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