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校勘拾零之四

文/慌了个张

昨天午间，跟好友报告，癸酉本后28回，我也通读了一遍的情况。俩人闲聊半晌，对于犬戎颠覆国朝，影射满清入主中原；林黛玉掌家并率众抵抗外来之敌，是对八十回内突然插入姽婳将军林四娘故事的呼应；天下大乱，远比贾府被查抄来得更汹涌跌宕。诸如此类，一干情节，好友喜之不尽。我则对于癸酉本的文字水平、故事推进的细节描写毫无精彩、情榜采取封神榜模式（小说人物集体作结）而非水浒传模式（只为闺阁昭传）以及京都与金陵不分、宁府与荣府混淆、把诸多人物写得走形判若两人，耿耿于怀。虽说如此，也聊得甚欢。由此我想到石问之先生自序中的一句话，叫作“既不可迷信任何一个版本，也不要轻忽任何一个版本”。想必，这话对于红学不入流的癸酉本，也是适用的，瑕不掩瑜，取其所长。

今晨学习了石问之先生著《见微知著·红楼梦文本探》第十八篇红文《新时代呼唤更伟大的<红楼梦>校勘本》，眼看石版一百二十回《红楼梦》校勘本将呼之欲出，这一篇红文可谓先声夺人，作了提前的预告，我们也翘首以盼。

石先生这一篇红文是校勘红学的理论阐释，这一点上，我力所不逮，学习就好。但他举的例子，有的也是模棱两可，又给了我一点发言的机会，又不妨再啰嗦几句。

关于雨村是说贾敏还是黛玉的问题，石先生认为“是林黛玉的母亲而不是林黛玉”。我则认为是林黛玉。原文如下：

（冷子兴道）“目今你贵东家林公之夫人，即荣府中赦、政二公之胞妹，在家时名唤贾敏。不信时，你回去细访可知。”雨村拍案笑道：“怪道这女学生读至书，凡中有‘敏’字，她皆念作‘密’字，每每如是；写字遇着‘敏’字，又减一二笔，我心中就有些疑惑。今听你说的，是为此无疑矣！怪道我这女学生言语举止另是一样，不与近日女子相同。度其母必不凡，方得其女，今知为荣府之孙，又不足罕矣。可伤〔其母〕上月竟亡故了！”子兴叹道：“老姊妹四个，这一个是极小的，又没了；长一辈的姊妹，一个也没了！只看这小一辈的，将来之东床如何呢。”

诸本中，有作“之孙”，有作“外孙”，有作“之孙辈”，有作“之孙女”，都不错的；只有蒙府本作“之女”，石先生偏偏选了一个错的。冷子兴是给雨村介绍贾敏，可雨村在林家作西宾一年，几乎没怎么见过东家林公之夫人，只是奇怪自己女学生的读书和言语举止不同，才“度其母必不凡”，也只是猜度，而不是直接的谈论，否则太过失礼，对女东家有冒犯之嫌。故而，雨村说的一直都是他的女学生林黛玉，这才是正面描写，先是怪道好奇，听子兴介绍其母后，知道黛玉是名媛之后、荣府外孙，“又不足罕矣”，也就不足为怪了。我手头有线装书局2013年出版的《脂砚斋评石头记》第一册P32采用的文字是“可伤其母上月竟亡故了！”雨村可伤，也是替自己女学生丧母伤心，而不能直接对女东家伤心，互未谋面，他伤心得着吗？那也太不成体统了吧。

关于周瑞家的问奶子是“姐儿”还是“奶奶”睡中觉呢的问题，石先生认为是凤姐，“奶奶”应是对的。我对前后文本仔细品读琢磨，结合清代礼仪，认为应该是问“姐儿”在睡中觉。原文如下：

出西角门进入凤姐院中。走至堂屋，只见小丫头丰儿坐在凤姐房门槛上，见周瑞家的来了，连忙摆手儿叫她往屋里去。周瑞家的会意，慌得蹑手蹑足的往东边房里来，只见奶子正拍着大姐儿睡觉呢。周瑞家的悄问奶子道：“姐儿睡中觉呢？也该清醒了！”奶子摇头儿。正问着，只听那边一阵笑声，却有贾琏的声音。接着，房门响处，平儿拿着大铜盆出来，叫丰儿舀水进去。

按说，贾府主人有睡午觉的习惯，贾母、贾政、王夫人、凤姐、宝玉、黛玉等都提过睡午觉的事。可偏偏周瑞家的送宫花那天中午，王夫人没睡，三春姊妹没睡，宝黛没睡。贾母也未必睡，周瑞家的答应了（迎探的话），因说：“四姑娘不在房里？只怕在老太太那边呢。”要是贾母睡午觉，惜春可能去搅扰老太太吗？对贾母盯防严密的凤姐，别人都没睡午觉，偏她一个去睡午觉了？这是其一。其二，水月庵的智能儿和她师父来荣府支领十五的月例香供银子，虽说这事“是余信管着”，但凤姐是实际掌家人，支取银子怎能不过她一道手呢？其三，再看平儿一见了周瑞家的便问：“你老人家又跑了来作什么？”这个“又”字可疑。如果是正常回话的找凤姐，并没什么；可没到时候，凤姐夫妻忙里偷闲找点乐子，最怕人打搅之时，一个（可能是水月庵智能儿师父或余信）来过，周瑞家的又跑了来，平儿才有点嗔怪他们没个眼力价儿。其四，周瑞家的“走至堂屋，只见小丫头丰儿坐在凤姐房门槛上”，这显然不是一般意义睡中觉的执勤。这里是凤姐贴身心腹丰儿把门，且不是垂手在门口侍立，而是坐在凤姐房门槛上，这些细节都是在暗示，周瑞家的不可能不懂。其五，周瑞家的既然“会意，慌得蹑手蹑足的往东边房里来”，怎么可能再问奶子并说“请醒”凤姐（打搅或中止其正在做的事情）呢？这是非常无礼的。其六，因为她会意、知趣，所以凤姐夫妻完事后，周瑞家的并没表示惊奇；要是之前猜是睡中觉，现在知道是做那事，还不得像刘姥姥那样吐舌的。其七，奶子是负责大姐儿吃奶的专门人员，不可能操心与之无关的事情；更何况是凤姐屋里，规矩大，纪律严，问了不该问的事，说了不该说的话，是犯忌讳的，要严惩的，周瑞家的能不体谅人这么随便问奶子吗？所以，周瑞家的到东屋以后，只能跟奶子闲聊几句，消磨时间，问问大姐儿才对。再说小孩子午觉也不宜睡得太久了，否则夜里更不肯睡了。这也是常情，故而周瑞家的说“也该请醒了”。大姐儿再小也是主子小姐，周瑞家的再有体面在主人跟前还是奴才秧子，须得格外赔小心才是。

至于石先生提议最重要的事，“就是要将程高本的后四十回内容与前八十回脂本的内容进行深度整合，从而让整个一百二十回的文本从内容到精神都是完整的、和谐的，彻底改变目前各个混合本前后两张皮的状态。我想这应该是《红楼梦》版本发展的终极方向。”这个事，最佳时机是程伟元、高鹗作的时候，他们都做不好，往后作又叫人满意就难以想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