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是个哑巴。
村里的人说她的舌头是爸爸亲手剪断的。
走出大山那天,我看见家的方向烧起一场大火。
妈妈举着火把,点燃了整个村庄。
1
我蹲在家门口喂大黄。
屋里传来棍棒的敲打在皮肉上的闷响。
大黄扭头叫了两声,我摸摸它的头。
爸爸又在打妈妈了。
呻吟声断断续续,不成句的音节断在嘴里。
村里人说,我妈是大学生,被人贩子拐骗到大山卖给了爸爸。
当初人贩子来山里,我妈卖得价钱最高。
村子里没娶妻的壮汉都想买,但又觉得贵:「买来是为了生儿子的,脸长得再好看有什么用?」
人贩子笑得不怀好意:「长得好看,做什么都舒服。」
最后我爸卖了家里两头牛,在村民艳羡的目光中买下了我妈。
带回家的当晚,爸爸剪断了她的舌头。
鲜血淋漓的断舌被扔到了羊圈。
她嘴里的伤口只用草灰糊了几次,伤口反复发炎。
妈妈几乎快痛死过去。
邻居张老太说那晚我家叫声凄惨的连她儿子张屠户都不忍听。
大黄挣脱我的手,跑进屋里舔舐妈妈额头的伤口。
爸爸看向我,问:「你死哪去了,这才回来。」
「我帮老师打扫卫生。」
他脸拉下来:「你个没用的东西,家里的忙帮不上,在学校倒是挺积极。」
说到这儿他像是想起来什么,往妈妈身上又抽了两下。
大黄哼哼唧唧拦在妈妈身前,被爸爸一脚踹到了墙根。
「当初真不该花那么多钱把你买回来,跟你一起卖过来的哪个不是生了两三个儿子,你可倒好就生了俩没用的女娃。」
妈妈却浑然不觉似的仰着头,眼神麻木。
爸爸打累了,往床上一瘫:「滚去做饭。」
妈妈拖着步子到柴房,木然地用衣袖囫囵擦掉额头的血迹。
我悄悄从口袋里拿出张纸条,上面写了几行字:「我问我们老师要了通车时间和车站地址。」
大山里出去只有一条路,开往外面的车辆固定每周两班。
妈妈面无表情往灶台填了把柴。
她从我手中拿走纸条,跟木柴一起扔进了灶台。
脆弱的纸瞬间被火焰吞噬。
2
刚被卖过来时,妈妈还不满二十岁。
她不甘心被困在这座大山里,无时无刻不想着离开。
那天爸爸上山捕猎,她撬开大门逃了。
妈妈一路跑到村口,还没来得及下山就被抓了回去。
爸爸扯着她的头发往家里拖,听到她叫喊,上去就是一巴掌:「你个婊子还敢跑,我打死你。」
张老太笑着说:「你这媳妇儿被你割了舌头还敢往外跑,你要不直接把腿打断得了,打断就跑不了了。」
妈妈趴在地上因恐惧颤抖起来。
爸爸顿了顿,看向披头散发的女人,忽然笑了:「是个好办法,不过她腿要是断了,你给我干活?」
他没打断妈妈的腿,但还是把人揍了个半死。
等到人彻底瘫软在地上,爸爸顺手拿起旁边的棍子威胁:「我花了钱把你买来的,你不能让我赔钱。再让我发现一次,我说不定就像那老不死说的一样,把你腿打断。」
妈妈趴在地上,呕出一口血。
她舌头的伤口溃烂了。
从那以后,妈妈被锁在家里的柴房,和狗一起吃住。
一直到她生下阿姐,在家安稳了几年后,爸爸才把她放出来。
妈妈终于找到机会再次逃跑。
村里每年初秋庆祝火把节,那是除春节外最重要的节日。
一连举办三天,从早到晚各种活动不间断。
村民当天一早便会带着干粮去后山广场,包括爸爸。
这是逃跑最好的时机。
爸爸出门后,妈妈牵着不足五岁的阿姐从家里逃跑。
但两条腿到底比不过车轮。
午后爸爸沿着山路找到了她们。
他用麻绳把妈妈拴在拖拉机后面,一路拉回山顶。
爸爸扯着她的头发像扔一条狗甩在家门口。
她奄奄一息趴在地上,手掌的皮肉磨得深可见骨。
血还在往外流,渗入沙土混成一片污泥。
爸爸从家里找来根足有手臂粗的木棍,蹲在她面前:「我看你腿断了还怎么跑。」
妈妈恐惧地往后爬。
「现在知道害怕了,晚了。」
他拿着木棍一下下用力地砸在她的腿上。
惨叫飘荡在山间,阿姐跪在地上哭喊,几十个人围成一圈,没人上前阻拦。
甚至有人领着家里买来的老婆前来观摩:「看见了吗,你要是敢跑,我就这样打断你的腿。」
那次失败的逃跑,让妈妈断了一条腿。
阿姐被横过来的棍子砸到头,成了傻子。
后来我时常做梦,梦见她们在山间奔跑的身影。
妈妈拼了命地往前跑,可怎么也逃不了身后的隆隆声响。
3
今年收成不好,周末我和妈妈去山上采蘑菇,张老太要一起。
我不高兴地说:「这么大年纪了,在家多好,非要出来给人添麻烦。」
这个老家伙人懒嘴馋,每次都偷我们的蘑菇。
张老太步履蹒跚地跟在后面:「要不是你姐个扫把星早早死了,我也不至于这一把年纪还出门采蘑菇。」
我瞪了她一眼。
阿姐刚成年就被卖给了她儿子。
张屠户快五十了,没钱娶老婆,是这个老家伙的主意。
「把隔壁那傻子买来,好歹生俩孩子留个后。」
爸爸为了那几百块钱,把阿姐卖了。
我见过张屠户杀猪时手起刀落的模样,血溅在脸上眼底泛不起一丝波澜。
阿姐的呐喊像极了被架起来等待屠宰的猪。
她嫁过去半年多,也就是两年前的某天,张老太让她去给地里的张屠户送午饭,连拉带拽地送上拖拉机。
阿姐自从被抓回来后,害怕各种机器的声音。
她挣扎了一路,从拖拉机摔下来磕到头,没多久就死了。
「要不是你,阿姐怎么会死?」我愤愤道。
张老太轻哼:「哦哟你可别瞎说,你姐自己从拖拉机滚下去的,关我什么事。再说了,你姐卖到我们家,钱你爸也收了,是死是活都跟你们没关系。」
我还想说些什么,猛然撞上妈妈警示的眼神。
她站在那里,冷然的目光定定望向张老太。
我闭上嘴,不再说话。
4
路边的蘑菇被其他人采摘过一趟,只有林间的陡坡剩的比较多。
旁边沟底很深,妈妈撑着树爬了上去,没多久就摘下满满一篮的蘑菇。
她转过身指了指我手上的空蓝子,做了个交换的手势。
我换回篮子经过张老太身边时,她眼睛亮了。
我立马护住:「自己去摘,别想从我这儿拿走一个。」
张老太瞪了我一眼:「她一个瘸子都能上去,我就不信了。」
她学着妈妈的动作,谨慎地爬上去。
第一个蘑菇扔进篮子里,张老太放松戒备,全神贯注地采摘,完全没注意到妈妈正在接近她身后。
一声尖叫从林间响起,吓跑了树上的鸟。
张老太从坡上一路滚到我面前。
她哎呦哎呦的喊。
妈妈撑着半截断木,一瘸一拐下来。
张老太一边痛呼一边骂:「你个死哑巴竟然敢推我,回去我儿子打死你。」
妈妈面无表情看向我,在地上划出几个字。
[去叫人。]
身后传来张老太的叫骂,我回头看了一眼。
妈妈手里那截枯木正一下下砸在张老太受伤的右腿。
脑海里忽然响起张老太曾经的话:「那时还没有你,你不知道你妈当时被打得多惨,比碗粗的棍子用了死劲往腿上砸。」
林间的惨叫一声大过一声。
现在我知道了。
5
「张奶奶不小心从山坡摔下来了!」
张屠户嘴里咬着根自己卷的烟,满脸的不耐烦:「什么?」
「我们一起去采蘑菇,她非要爬上坡,结果从上面摔下来了,你快去看看。」
他吐出半截烟头,嫌弃地说:「没用的东西。」
张老太的右腿彻底断了,每天在房间里哭嚎。
骂妈妈恶毒,骂儿子是不孝子,对她不管不顾。
张屠户无动于衷:「你还是摔得轻了。」
漠然的和两年前妈妈央求他带阿姐去医院一样。
在这座山里,女人毫无地位,不能生育的女人更是没有价值。
某天我放学回家,看见张屠户牵着驴车往山下赶。
张老太躺在上面,用一张破草席裹着一动不动。
我知道,她死了。
之前阿姐也是这样被张屠户拉走,葬在了山上。
妈妈靠在门边冷冷看向驴车,直到彻底走远。
6
「老师建议我去镇上读初中。」我拿着试卷和成绩单走到她面前,「妈妈,我们一起去镇上吧。」
她仔细看完,指着数学试卷最后一道错题。
顺手拿起旁边的树枝,在地上算了一遍。
妈妈上过大学,和这个村子里所有人都不一样。
她用眼神问:「懂了吗?」
我点点头。
妈妈收回视线,再次沉默下来。
像是自始至终都没听到我前面说的话。
晚上爸爸回来,我将他拦在门口。
「你想去镇上读书?」他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把扯烂了成绩单,「想也别想,家里没钱供你。」
我试图与他谈判:「等我毕业,我可以还你三倍、五倍也行,只要你给我这十年时间。」
他将我推开:「别大白天做梦了,你看看村里有几个女娃读完了小学,到这就差不多了,别给脸不要脸。」
我又追上去:「老师说我成绩很好,有希望考上大学。」
爸爸不耐烦了,一巴掌甩过来:「滚,别再来烦我。再提一次上学的事,我把你的舌头剪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