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西南边陲的小镇里,有这样一户人家。
四面绿树翠竹环绕,门外片片池塘相连,依山傍水,炊烟袅袅。
条条弯弯小路盘旋而上,那是通向人声鼎沸的外婆家。
厨房门外有一方石砌水缸,常年经井水浸润,缸外结起层层墨绿青苔。水缸上方悬起一根粗线,轻轻一拉,清凉井水便从龙头里汩出来。
外婆穿着粗麻布衣,挂上老旧围裙,拾起发旧的瓢瓜,从盛满甘泉的石缸里舀起水来,一勺勺倒进锅里。
一手划燃火柴,一手从柴堆里拾起麦秆点燃,烟囱里炊烟缓缓升起,带着些许麦秆的味道。
把沸腾的开水灌入保温瓶,外婆总会踮起三寸金莲,从碗柜的最上方取下一包白砂糖,舀一勺,再舀一勺。
那碗兑了糖的白开水是我童年快乐的味道。我像个馋猫一样,缠着外婆让我喝一碗,再喝一碗。
02
常年忍受支气管炎的折磨,外婆身形瘦削,小小一个她却撑起大大的家。
听母亲说,舅舅出生那年呼吸微弱命悬一线,外婆一双小脚四处奔走,满脸泪珠抱着孩子求神告佛。
许是感动了三尺神明,那以后舅舅健康长大无病无痛,个头比同龄孩子还要高出许多。
家庭庞大起来,填饱肚子成为又一大难题。外婆总是想方设法给锅里加些“佐料”,锅底浓稠的红薯分给孩子,自己喝着最上层寡淡的白开水。
若逢下雨时节,没有出活的日子里,外婆也束手无策,只能温声细语让孩子洗洗早睡。
有一年,我跟随父母前往外婆家,在狭窄曲折且有些湿滑的田坎上小心翼翼挪动步伐。
那个对任何事物都充满好奇的年纪里,即便见惯飞禽走兽,还是为水田边躺着的一个鸭蛋手舞足蹈,没等拾起那枚鸭蛋,我扑哧一身落入水里。
外婆见状先是一惊,听闻个中缘由又忍不住笑我淘气,然后默默牵着我走进屋里,从红木柜翻出新衣服套在我身上。
那时的我还有些怕生,胆怯不敢说话,呆立一旁任由她摆弄。
03
再长大一点,跟随姐姐去外婆家的机会多了,我也不像当初那般羞涩,大大方方拥入外婆怀抱。
她还是踮起脚尖,从碗柜最上方取出白糖,一勺一勺兑入白开水里。
离开之时,外婆总会在我和姐姐衣兜里塞上两个热腾腾的鸡蛋,让我们回家路上吃,那是她那时能拿出来最奢侈的礼物。
我越长越大,跟随表哥漫山遍野四处乱窜,爬树摘果子,下田摸鱼虾,扔鞭炮炸牛屎。
那次从自行车后座上摔下来,以致伤口发炎化脓,我皱着眉头怎么也无法吞下药丸。
外婆端来一碗糖水,苦口婆心哄着我吃下,在糖水的综合作用下,药丸也甜如蜜糖。
左邻右舍前来窜门,或是游医跋山涉水远道而来,外婆端起一根长凳置于门前,热情招呼客人入座。
她拿不出水果瓜子花生米,只把柴火一点,用一碗现烧白开水迎接她们到来,也必然目送她们远去。
04
岁月多无情,年迈和病痛夺去了那个健朗的外婆。
有好几次,我睡在她隔壁的房间里,听她急促的呼吸声迟迟无法入眠。
可一睁眼,看着餐桌上摆满的稀饭泡菜鸡蛋,总觉得昨晚的一切恍然如梦。
外婆分明还是那个外婆。
舅舅家盖楼房那年,我从城里回了外婆家,褪下小白鞋趿拉着外婆的小布鞋,后跟踩在地上,可能连她也没意识到我已经长到小鞋子无法容纳的高度。
她坐在那方长满青苔的石缸前,手持菜刀削着红薯,呼吸跟着菜刀一起一落也变得急促,砍一刀歇三下。
我极为震惊跑到身旁拍她后背,又倒了一碗白开水,外婆端着碗的手颤颤巍巍,还面带笑容安慰我。
我不知道的是,其实那时她早已病入膏肓。
在学校接到电话,外婆吃力地喊着我的名字,语气还是那样温柔。
躺在病床上的外婆奄奄一息,眼睛有气无力地睁着,她把病床前的儿女子孙通通打量一遍,安详地闭上了双眼。
那是个冬日,四周雾气霜重,门外池塘结起一层薄冰,小路上寂静无声,没有犬吠,没有人烟,我知道了另一个安静的世界。
前来吊唁的人很多,那是她生平善心积累下来的人缘。
听舅舅说,外婆走后不久,家里的肥猪也生了一场重病,被她喂养的动物也一定在默默哀伤。
那个红木柜里堆满了外婆舍不得穿的过年衣服以及舍不得吃的五彩糖果,一辈子的心血好像就盛放在那小小一方木柜里。
05
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外婆当初对于我们漫山遍野顽皮的纵容,其实是她愿望的寄托。
她这一生只一双小脚,家门三公里外的地方几乎从未踏足,一身病痛将她囿于方寸之地,连最朴素的人力单车都无福消受。世界那么大,无法去看看。
屋内吱呀作响的碗柜进了灶孔,化作灰迹和炊烟,一半埋进黄土,一半汇入青天。
门外生气蓬勃的石缸在新楼盖起之时被遗忘,那根悬起的粗线也被更为便捷的水龙头取代。
青苔因没有井水的干涸而枯竭,那方石缸前外婆利落舀水烧柴的身影也化作泡影消失不见。
我走遍四方,尝过各种甜食,喝过无数甜味饮料,却再没有一种味道像当初那样回味甘甜。
外婆的印象越来越模糊,她伴我成长的记忆也有些错乱,我开始记不得她笑盈盈的脸庞,安慰我话语也开始褪色。唯有那碗兑糖的白开水,始终萦绕心上。
如今,我在远方喝着苦涩中药,异常怀念记忆里那碗白开水,那是爱和善良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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