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宫门从外面被反锁,他怎么推也推不开;高高的宫墙冰冷寂寞,他怎么爬也爬不上去。
他在里面拼命敲打呼喊,大声叱骂,可回答他的只有风声雨声鸟鸣声,以及自己的回声,悠长而孤独,绝望而悲切。
墙外花红柳绿,蓝天澄净明亮。那是他为之殚精竭虑的万里河山,可他却走不出这小小的宫墙,而他所拥有的雄才大略,他自负的运筹帷幄都毫无用处。他怎么也不相信,英明神武了一辈子的自己,会被困死在这里。
可一天又一天过去,宫门依旧紧锁,而人影皆无。仅有的食物都吃光了,他就只能去掏鸟窝找鸟蛋吃。再后来,他也没了呼喊叱骂的力气,只能倚在墙边数漫漫光阴,回忆自己的辉煌往事。
终于有一天,宫门轰然打开,积攒了三个月的灰尘亦纷纷而落。
进来的人看到,这个威武高大的男人早已经饥饿死去。
他的儿子们都来了,他的大臣们也都来了,他们素服举哀,向各国报丧,将他隆重安葬,上谥号为“武灵”。
这个悲惨饿死的人叫赵雍,就是那历史上以“胡服骑射”而著名的赵武灵王。
赵武灵王是赵国最伟大的君主,一手缔造了一个强大的赵国;他也是一个重情重义的男人和父亲,而正是这份情义,铸就了自己的悲惨命运。
赵雍少年继位,极有志向和魄力。为了改变赵国的弱势,他排除巨大阻力,在赵国推行“胡服骑射”,从而使赵军战斗力大增。与此同时,他在各国之间纵横捭阖,在时战时和之间,先后攻灭了中山、娄烦等小国,赵国拓地千里,成为与秦国和齐国并列的三大强国。
赵雍还是个深谋远虑的政治家,并不贪恋权势。为了更专心军事,也为了政权能平稳过渡,他在年富力强之时便提前传位,并为自己新创造了一个称谓“赵主父”。成为赵主父的赵雍,甚至假装成赵国使者去秦国考察了一番,虽然差一点就被扣下,但还是及时逃脱。如此有惊无险,着实让赵雍充满了快乐。
毫无疑问,赵雍是一个充满创新思想和冒险精神的人,而他无比成功的前半生,更让他对自己充满自信与骄傲。
太过标新立异难免要被生活毒打,而过于自信的人最容易翻车。
赵雍初婚娶韩国公主为妻,生下长子赵章,不久去世。赵雍对原配长子很喜欢,也很倚重,不仅早早将之立为太子,更多次带着他南征北战。攻伐中山国时,还让赵章亲统一路大军。
然后后来,赵雍又续娶孟姚为王后。孟姚青春美貌,赵雍对她十分宠爱,为她另起了一个名字“吴娃”,吴娃生下儿子赵何。无奈红颜薄命,吴娃也早早去世。临终前,她请求赵雍,让自己的儿子赵何成为太子。
赵雍深爱吴娃,不忍心拒绝她最后的心愿,含泪点头答应。赵雍觉得自己是一国之君,更是慷慨然诺的男人,岂能辜负心爱的女子?他废了长子赵章,另立幼子赵何为太子,不久,他禅位给赵何,自己成为“赵主父”。
赵雍凭着文韬武略在国内外积累了巨大威望,虽然这“废长立幼”不怎么合理,大家也只能默认,无论是德高望重的老臣,还是长子赵章,都恭恭敬敬向新赵王赵何(赵惠文王)朝拜。
这时,在旁边的赵主父看着,忽然又同情起赵章了。
赵章是他的长子,降生时他也曾无比欢喜;赵章的母亲是他的原配嫡妻,他们也曾经真心相爱。他亲自教导赵章,赵章跟他南征北战多年,并无丝毫过错,被废了太子,也没有表达过不满。是不是,自己这个做父亲的,对长子太薄情了?
他决定弥补赵章,怎么弥补呢?他想,反正赵国的江山都是我的,干脆将之一分为二,将一小半给赵章吧。
不过对这想法,他并不怎么自信,便找人来商量。然而所有人都坚决反对。他们说,您废长立幼,已经做错了。现在君臣名分已定,岂能再分国而治?
众人的反对让赵雍犹豫了,他决定等等再看。
分国而治没有开始,赵主父的想法却传了出去。本来已经自认倒霉的赵章顿时重燃起野心,开始密谋夺位。
公元前295年,赵主父和儿子赵惠文王一起去沙丘巡游,二人分别住在不同的行宫。赵章认为时机已到,便举兵叛乱打算杀死弟弟赵惠文王赵何,夺回本该属于自己的王位。但赵何一方早有准备,一场激战过后,全歼了赵章的部队,赵章只身逃进了父亲赵主父的行宫。
两个儿子自相残杀,这是身为父亲最不愿意看到的一幕。大儿子固然不该谋反,但此刻他命悬一线,自己怎能不救?他以为,只要他出面调和,至少能保住赵章的性命。
不料,在赵主父面前,赵何派来的统兵大将李兑一点没客气,直接包围行宫后搜出赵章,当场斩杀。赵武灵王懵了:昔日的部下怎么敢如此藐视自己?
随即,李兑严令赵武灵王的随从立即离开,将他一个人封锁在宫中,一代伟大君主在孤独寂寞中被生生饿死……
是不是有点奇怪?赵武灵王在赵国有那么高的威望,从被围到饿死,经历了三个月的时间,怎么就每一个人来救他?
他的儿子赵惠文王深恨他挑动哥哥谋反,要让这爱异想天开的父王出来,说不定自己的王位都保不住,当然不会救他;
负责围困的李兑等大将更是不能让他出来——他出来了,自己还有活命吗?
沙丘已经远离都城,外人并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赵惠文王一方必然会千方百计封锁消息。赵雍早已退位成赵主父,没事就爱微服私访,谁知道他又去哪儿了呢?
可怜英明神武的赵武灵王,竟是这样憋憋屈屈的被饿死了。
他是赵国最伟大的君主,能够处理好各种复杂关系,在国与国之间游刃有余,带领国家走向威武强大;他的功业彪炳青史,“胡服骑射”成为最著名的历史典故之一。
他也是最失败的丈夫和父亲。他以为自己爱幼子,也爱长子;对后妻情深义重,也对前妻有情有义。于是,在爱情与亲情的纠缠中,以一贯的自信与骄傲,继续恣意任性,最终导演了一场不仅骨肉相残,也让自己困饿而死的惨烈悲剧。
读史至此,唯有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