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大明朝建于1368年,每朝开国第一件大事,就是稳定财政、巩固财源,开始向全国收税。
主要收的是农业税。
我在《魏忠贤与全球化》里,列举过万历六年的财政数据,当年国家财政总收入是2652.7万两,农税占2080.2万两,工商税223.8万两,杂色收入348.7万两,农税对国家最为重要,占到全国总收入的78.4%。
现在稍微受过一点教育的人都明白,搞农业日子过得苦巴巴的,风险高又不赚钱,要收税,就要搞活工商业,找他们收税才是根本。
万历六年,工商税只占全国税入的10.7%,崇祯初年,农业税比例上涨到81%,工商税还是只占12%。
那明朝为什么工商税收的这么低呢?
问题起源出在朱元璋身上。
朱元璋重农抑商,凡离乡农民不务耕种,跑去经商,就要当作游手好闲的流民,官府必须把他们抓回来继续种地;他还严禁出海贸易,把贸易改成了朝贡制,这种朝贡制,有点像日本、真腊、琉球、安南这种穷亲戚来找富户讨食,他们提几个西瓜上门走动,我们就得还他们一车葡萄,是赔钱买卖;为了抑制更多人经商,朱元璋还规定社会等级序列是“士农工商”,商人是正常社会最底层,后代不许参加科举考试,1381年下令农民家庭可以穿绸纱绢布,商贾之家只能穿绢布,但如果农民家庭有一人经商,则全家不许穿绸纱。
《大明王朝1566》里,海瑞见到沈一石穿绸缎衣服,就敢大声质问他,来源于此。
朱元璋也不是盲目地打压商人,他另外也做了有利商业经营的举措,整体上重农抑商,是因为开国战争死人太多,国家太多土地需要开垦,也没精力处理沿海倭乱(元朝就有倭乱了),在当时的情况下,恢复生产高于一切,重农抑商没什么问题。
部分历史资料说因为抑制商人抑制得太厉害,为了给予他们补偿,朱元璋就不收商人的税。
这句话不对,朱元璋是收商税的,但他收得很轻,收得轻也不是为了给商人以补偿,而是怕收税重导致商品价格高,怕增加民间负担。
1369年时,大明就规定了商品交易必须交税,1364年还设宣课司,府州县设通课司,专门负责征商税。
1362年商税为十五税一,两年后,朱元璋认为收太多影响物价,民众承受不起,改为三十税一,一些百姓日用商品干脆免税。
朱元璋的所有举措,都符合当时生产力的情况,是为了“做大农民群体,压制商人群体”,避免流动性过强的商人,占据社会主导地位。
朱元璋没有错,错就错在,当事物发生变化后,大明的后世臣民们,依旧遵守祖制,主动不愿意发生变化。
贰
我们常常在关于大明的书籍或影视剧里,听到“祖制”两个字,这个祖制,到底是个什么玩意?
一句话概括叫“朱元璋立下的规矩”,规矩很多,从制度法令到机构设置、皇帝言行、百官规范、后宫操守等,啥样都有,而且谁坏了规矩,就要被残酷处罚,严重的要被凌迟、全家处死。
具体内容包括《皇明祖训》《大诰》《大明令》《洪武礼志》《礼仪定志》《孝慈录》《大明律》《诸司职掌》等等,其中又以《皇明祖训》《大明律》《诸司职掌》三本最为重要。
朱元璋立下的这些祖制,前期执行得很是凶狠,动不动取人性命,但后面大多内容逐渐瓦解,重用太监、服饰奢华、建立内阁、醇酒美人等等,都是违反祖制的,后面的皇帝们可一个比一个玩得花样翻新。
祖制这个东西,后来成了一门盾牌,大家有选择性地相信,符合自己利益的就用,不符合自己利益的就不用。
朱元璋设祖制,本来是用来树立皇帝的无上权威,建构权力运作和制衡网络,结果用着用着,被文官集团反过来制衡皇权了。
永乐和万历立储之时,文官们便集体哭着喊着搬出祖制,以对抗皇帝的权力。
万历的皇后生不出娃,他有次去给老妈请安时,一时兴起跟老妈的宫女发生了那个那个,宫女几个月后怀了个儿子,但万历觉得自己睡了个宫女挺丢脸,想耍赖不认,他老妈拿出起居注来,说儿子你别想跑,这大孙子我抱定了,于是宫女扶正,封王恭妃,朱常洛作为嫡长子养在宫里,作为皇位继承人培养。
万历过些年找到挚爱郑贵妃,还跟她生了儿子朱常洵,由于爱郑小姐爱得发疯,意图扶朱常洵做太子,但这么干确实违反正统,就想先立郑小姐为皇贵妃,在宫中地位高于朱常洛老妈,以试探群臣的反应。
大臣们都看出了万历的小心思,户部给事中姜应麟先上疏说这么干可不行,万历讨厌他管自己家事,说他“疑君卖直”,罚去大同做了个小典史。不料这一击反而把群臣激怒了,也不怕万历处罚,争先恐后要求正式立朱常洛为太子,把万历折磨得神经衰弱。
万历和群臣熬斗到1601年,朱常洛都20岁了,朱常洵也已到16岁,年纪不等人,万历被迫立朱常洛为太子,并于次年二月完婚,最终朱常洛成了泰昌皇帝,但上班一个月就被毒死,木匠天启皇帝接了班。而万历和郑贵妃的宝贝儿子朱常洵,封福王,55岁时被李自成在洛阳逮着,野史中说是连着鹿肉一起给下铜锅炖了分食。
文官集团其实跟朱常洛没那么深的交情,他们之所以拿出祖制来压万历,主要是在争夺话语权。
看起来并没有多大意义的话语权,其实也是一种权力的宣誓,是向对方表示“我有的是办法对付你”,这是皇权和文官集团的一次权力对抗,万历最后的战败,标志着文官集团的力量,至少在某些方面,确实盖过了皇权。
朱元璋怎么也没想到,他用来维护皇权的祖制,最后变成了文官们用来抵抗皇权的工具。
而不甘心政治权力对抗失败的皇帝们,就自然愿意养肥太监与锦衣卫,放他们出去压制文官集团。
叁
其实不管是皇权和文官集团,权力做得太大,都不一定是好事情。
皇权做得太大,想的是如何盘剥天下满足个人私欲,文官集团做得太大,想的也是如何盘剥天下满足集体私欲。
朱元璋和朱棣都是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人,他们没有偏爱文官的嗜好,明初时保持着皇权加武勋集团压制文官集团的格局,皇帝直接控制武勋,武勋们掌控着五军都督府,皇帝是直接掌握暴力机构的。
这个世界的最底层是暴力,暴力在恶人手里可以破坏事物,在善人手里可以维护事物。
但明英宗朱祁镇脑子一热,搞出个土木堡之变,将武勋集团全折在土木堡了,五军都督府从此名存实亡,兵部掌控了军队,皇帝从独掌最高暴力机关,变成和文官们共享军权,这以后天下大事,多少也得跟文官集团们商量着来了。
文官集团们还都是利益共同体,从永乐到崇祯,阁臣164人里,浙江、江苏、江西人占了50%。
皇帝对付一个官员容易,但对付整个文官集团就麻烦了,总不能把公司上下从CEO到清洁工全炒了吧。
你炒掉一个,上来的还是他们的人,因为选拔人才的梯队,也被他们包圆了。
像万历皇帝贬谪的姜应麟,离开中央二十年,朝廷都有人替他说话,希望姜应麟可以回京。万历骂走一个,上来一篇折子,再骂走,再来一篇折子,文官们是利益共同体,根本毫无畏惧,反正自己出什么妖蛾子,都有人料理后事。
现在大家理解了吧,万历为啥三十年不上朝,光是立太子这事,跟群臣激斗,都逼退了内阁四任首辅,一百多朝廷大员被罢官、解职、发配充军,最后万历还是惨败,换谁心里头都不舒坦,这种事还连绵不绝,不死不休,皇权老斗不过文官集团,这个破班,真是不上也罢。
基于皇权越来越弱,文官集团越来越强大,大明便产生了一种奇怪的现象,税,越收越少,国家财政,越来越困难。
到明朝中后期,工商业逐渐发达,这时候国家重心,应该从收农业税,转到收工商税才对,只要工商税收得上来,那就有银子练兵,改革落后的军户制度,兵一练好,西南和东北的外敌,都不是问题,国家出现灾荒之时,有足够的银子赈灾,也不会有事业单位出身的李自成跑去造反。
内忧外患,一切都是财政问题,一切,都是因为收不上工商税。
工商税收不上来,是因为有人故意阻挠,阻挠的这些人,正是哭喊着“祖制”和“藏富于民”的文官集团。
当资本和文官集团紧密绑定的时候,就是大明财政枯萎的时候。
也是天下大乱,重新洗牌的时候。
肆
今天我们说起明朝的死亡,必归于党争,一说起党争,就是阉党大战东林党。
其实为了争夺财政,是皇权大战文官集团,阉党是皇权的延伸,东林党是文官集团的延伸。
而且阉党和锦衣卫也有失控的时候,文官集团也不仅仅只有东林党,是齐党、楚党、浙党、宣党、昆党跟东林党混战,东林党在梃击案、红丸案、移宫案三案中胜出,于天启年成为第一大党。
所以任何事物都有内部和外部矛盾,两种矛盾都要抓,两手都要硬。
我们惯常认为,东林党跟江浙士绅资本集团绑定,是促使工商税收不上来的主因。
这种观点并不完整,明朝后期是有数个不纳税的超级资本集团,第一个重要的,确实是江南工商贸易士绅资本集团,另一个晋商走私贸易集团,再一个是明廷内部的官僚资本集团。
明朝九边重镇中,以山西省的大同、宣府两镇驻军最多、军饷最厚,但这里天气太冷,不适合屯田,为了解决边境军士吃饭问题,1370年开搞开中制,将盐的专卖权(盐引)交给山西商人,由他们运粮运货到边疆,再凭盐引到指定盐厂支取食盐,到指定地区销售。
到明朝中期时,开中制出现严重腐败,晋商同朝中权贵绑定,共同以盐引谋利。
1492年叶淇改革,将开中制改为开中折色制,晋商受到打击,但转而跟北方蒙古和后金做走私生意。
晋商是陆上走私,规模不太大,明朝权贵控制在东江、登莱一带的海上走私,跟后金交换人参、貂皮,规模远超晋商。
当然所有集团都不能跟江南士绅资本集团比,毕竟西班牙人挖来的白银,最后都流向了他们,这些人又凭借科举优势,垄断了半个朝堂。
这些问题我已经写过很多遍了,这里就不再重复了。
当国家收不上税,解决不了财政问题,就会转而向农民施压,农民受不了赋税,要么造反要么逃离土地去做流民,无业游民到处乱窜,就成为土匪海盗,地痞流氓全冒出来,情形有点像1980年代的中国社会,充满了不安定因素。于是在明朝中晚期,整个社会都充斥着戾气,动不动就打人杀人,最终走向了全民暴力。
明末刘宗周说整个社会都扭曲了,“格斗出于妇女,官评操于市井,讹言横于道路”,意思是妇女都打架斗殴了,人们不相信官府权威,只相信市井流言,连街头说的谣言都信,就是不信政府,人人都处于高度紧张又互不信任的状态。
所以翻开明末的历史,到处都是暴虐的折磨和残暴的杀人:官兵杀人、李自成杀人、张献忠杀人、满清杀人,杀得整个华夏一片腥红。
而这一切的源头,都只是国家财政的崩溃。
伍
每个年代,有每个年代的新问题。
一个国家能不能挺住基本盘,一则暴力机构能不能全权掌握,二则财政系统能不能长久维持。
政府有的地方跟公司很接近,都是越做雇员越多,越做成本开支越大,政府的财政收入也需要相应增长,才能满足新时期的工作需求。
而且政府还要知道适时适地的变通,不能给自己设枷锁,像朱元璋订的祖制,到明朝中后期是完全行不通的,该否定就要否定,要不工商税收不上来,国家分分钟会崩溃。
我们的税收,也历经过统一全国税政、利改税和工商税全面改革、出口退税建立、国地分税制、金税工程等多次改革。
明朝出现工商业新阶层后,中央政府因没有跟上时代的脚步而崩盘,而现在中国不断出现文娱互联网行业的高价片酬、电商、直播、打赏等新事物时,及时补上了税收的短板,才有了无数明星网红纷纷被查的现象,并且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查处一批以作警示,使行业逐渐形成了高度自觉性。
在地方政府依赖卖地的税收惯性结束之后,面对存量市场的房产税也终究难以避免。
中国财政收入必将是走向多元化的,从税收、国有资本经营、外汇收入、其他收入填充国库,才能完成建军、扶贫、基建等内容。
当然啦,回望明朝,历史总是一遍又一遍地提醒我们,最重要的还是要防止出现“文官集团与商业资本的联盟”,将政商旋转门消灭在萌芽期,才能使国家少一分戾气,多一点长治久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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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不就是政商结合吗?
不管有没用像这种文章有意义开托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