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有时候竭力去赶路，想尽快达到一切目标的终点，却对过程毫不在意。也许因为人们把生命看成游戏，一场游戏最重要的是最后胜出。但是，如果没有好的结局，过往的人生都不算数吗？”

说来好笑，我到法国已是傍晚，住的地方附近有三个公园，墙外露出郁郁葱葱树梢，我非常喜欢。但晚上没开门，于是第二天一早，我兴冲冲去“公园”，发现竟是墓地。

不要紧，因为语言不通和文化差异，法国的鬼不会骚扰中国的人。而且，今天我要去另一个墓地。

坐火车去巴黎旁边的乡村：Auvers-sur-Oise。下了车就去梵高和他弟弟Theo(提奥）合葬的墓地。

他们的墓碑是最不起眼的，两块小小的石碑，被一片浓绿的常青藤遮挡住。

我站了一会儿，想起梵高于1888年8月6日写给提奥的信：

“It still seems to me that I am a traveller who is going to somewhere and to a destination.”

（我想我是一个旅行者，一定会去某个地方，某个目的地。）

提奥在梵高自杀后悲痛难抑，6个月后病逝。梵高一生窘迫，卖不出画。他的生活费都是提奥资助的。两个人的命运仿佛绑在一起，生为兄弟，死也同穴。

几名游客走来，我压低帽檐，匆匆离开，以防他们看见我忍不住流下的，愚蠢的眼泪。

墓地对面就是麦田。4月底，麦子是青绿色，已经出穗。梵高的名画《乌鸦群飞的麦田》就创作于此。

我走在麦田中间的小土路上，一个法国男子走来，向我打招呼“Bonjour（读音：蚌珠）”。我也回应。他的身影恍惚让我想象梵高走来的样子。

130多年了，麦田的形状都没有改变，和画中一模一样。

当初，梵高是如何背着画架、颜料，瘦削佝偻的身影走过田埂？而我，如今踩着他的足迹，来朝拜他。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人嘲笑他，他却看不到了。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团火，路过的人只看到烟”。梵高生前不得志，被村子里的少年们追着喊“疯子、傻子”。他得了严重的精神焦虑症，疾病和绝望让他向生命投降。

他37岁，却居住过38个地方，漂泊一生。在1890年5月，他来到Auvers-sur-Oise，2个月后，拿枪自尽于AUBERGE RAVOUX旅馆的房间里。因为是自杀，牧师不让他入教堂办葬礼，只好在酒店楼下的饭店大厅草草举行仪式。

在最后的两个月，他发疯一样作画，一共完成77副画。那些强烈的色彩和扭曲的笔触，仿佛是他生命爆发的最大能量，他要耗尽肉体，让灵魂冲出来。

我走过教堂、走过咖啡店、小旅馆、路边无数的蓝色、紫色的鸢尾花。走过他画过的场景，走到Oise河畔。空气中飘来紫藤花的香气，这个村子有着沁人心脾的宁静和美丽。

坐在河岸边，我想：我们应该过这样的人生吗？如果没有好的结局，过往的人生都不算数吗？

我们有时候竭力去赶路，想尽快达到一切目标的终点，却对过程毫不在意。其实人生的时间花费上，98%的是过程，2%的是结果。结果达成，欢庆喜悦也就是短暂的几日，然后匆匆赶往下一个目标或结果。为此，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对结果的担忧上了。

一个人度过漫长、艰难、生不如死的人生，哪怕在80岁苦尽甘来，沉冤昭雪，我们也认为是喜剧，是值得拍手欢庆的人生。

相反，一个人在长久的人生中快乐逍遥、富足无忧，但最终80岁遭遇变故，家破人亡，暮年凄凉，草草收场。我们认为是悲剧、凄惨的人生。

80%的快乐过程，20%的不如意结局。与80%的不如意过程，20%的苦尽甘来结局。明明是一道简单的数学题，但为什么我们会倾向于后者？

也许因为人们把生命看成游戏，一场游戏最重要的是最后得分，而不是过程的感受。

给生命记分数，是把生命当作一场有限游戏。而无限游戏，则像一场众声喧哗的聚会，它避开任何结果，它只有贡献者，没有获胜者。

无限游戏者不追求所谓永生，他们以必死之躯参加游戏，虽然“他们可能不知道死亡何时降临，但他们总是死在合适的时候。”（尼采）。

无限游戏者像一名欢愉的过客，以他的有限生命旅程投入无限游戏中，可谓“生，吾顺事；没，吾宁也。”

人生的方向如何寻呢？用指南针而不是地图。地图是指按照既定路线前行，害怕变通。指南针是指跟随内心那个方向，中间什么都可以发生。

我站在梵高自杀的旅馆前，再问他：如果没有好的结局，人生就不算数吗？

他没有回答，天上飞过几只乌鸦，风吹过绿色麦田，答案都在风中。

我明白：都算数，生命的每一分一秒都算数。无论我们生活在如何虚幻的世界里，颜色是假的，物体是假的，所有的一切都是由人的眼耳鼻舌身等器官所生成的。但情感是真的，体会是真的，快乐和悲伤都是算数的。

灵魂借身体来世上游玩一趟。最终得分和胜负，不能诠释、定性你的人生。以肉体的死亡来定义游戏的结束，是错误的。游戏本来无开头，也无结束。

结尾的好坏不重要，重要的是所有的过程，重要的不是人们给你的定义和分数，而是有没有遵循自己的心，有没有解开自我束缚，有没有成为真正自由的灵魂。

我想起周星驰的《武状元苏乞儿》这部电影，有三幕对我很是触动。

第一幕，武状元苏灿流落街头当乞丐，被恶人欺负，以他父亲为威胁，要他吃流浪狗吃的剩饭，他于是拿起狗碗吃起来，边吃边说，“真是美味。”

他父亲笑到，“这么美味，我也要吃。”于是父子两人吃的津津有味。

第二幕，苏灿还未被抄家、流落成乞丐前，家境富裕。他游手好闲，除了习武，大字不识一个。有天对一女子一见钟情，回家对父亲说，要娶妻。

父亲问，“这女子何人，什么背景？”

苏灿说，“妓女。”

父亲一怔，随即大笑说，“我儿子眼光果然独特，好！好！好！”

第三幕，苏灿成为丐帮帮主后，帮皇上平复叛乱。皇上问他要什么赏赐。他说，什么也不要，只想逍遥自在继续当乞丐。于是皇帝赏他“奉旨乞讨”的碗，让他衣食无忧。

人生境遇难以预料，得意时当做平常，低谷期也能不改其乐。容忍混乱，接受意料之外。接受没有胜负之分，有的只是事情的发展和我们选择面对它的方法。

正如电影片尾曲唱的：

“投入命运熊熊火，停步处便是家乡。”

梵高心里的火，我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