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立冬时节到,天气渐渐转寒。
陈娴玉跪在冷硬的地板上,听着上头的太监宣读圣旨。
“……立为——娴妃。”
陈娴玉以为自己听错了,抬头看向宣旨的太监。
昔年易争澜在陈国为质子,她对他处处照拂,后来她走之前他拉着她的手说要娶她为妻。
她满心欢喜的等他。
后来,她如愿以偿嫁给了他成为了他的正妻。
彼时,他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王爷而已,她不顾亲族反对以陈国公主之身下嫁给他。
可是如今,他登为帝位,却要立她为妃?
宣旨的太监还没来得及说话。
易争澜就揽着一个身着贵妃服制的娇艳女子朝陈娴玉走来。
陈娴玉不可置信地看去:“争澜,你为何会和我皇兄的侧妃在一起?”
易争澜身边的女子,正是她皇兄的侧妃,也是她的表妹,方纯。
“住口!朕的名讳岂是你能直呼的?”易争澜开口,阴鸷的目光射向陈娴玉,“朕想将纯儿封为贵妃,还要过问你的意见不成?”
易争澜的眼神如同一柄利刃,狠狠地刺进了陈娴玉的心里,密密麻麻的疼,她长长的吸了一口气,颤抖着开口。
“陛下,您还是王爷时,臣妾就是您的正妻,如今登上帝位,却将臣妾列为妃位,可曾想过外人会如何笑话臣妾?您贵为九五之尊,却将臣妾皇兄的侧妃收进后宫,还封为贵妃,可曾想过外人会如何笑话您?”
陈娴玉还要继续说,被易争澜一巴掌狠狠打断。
“纯儿如今是朕的贵妃,再不是你皇兄的侧妃!”
易争澜冷然开口,眼中的厌恶毫不遮掩。
“当年,你本知道朕想娶之人是纯儿而非是你,却还仗着自己的公主权势抢了纯儿的位置,朕看在陈国的面子上给你一个妃位已是不薄,怎么,你还想要皇后之位不成?”
陈娴玉被打得偏过头去,她捂着脸颊,眼眶微红,“我没有抢方纯的位置,当年你明明……”
“澜哥哥,算了,事情都已过去了,表姐贵为公主,本就金枝玉叶,妾身又怎么能跟她争呢。”
方纯立刻打断她的话,神情低落,一副娇弱可怜的姿态。
易争澜握住方纯的手,目露心疼:“纯儿别怕,有朕在你身边,再也不会让旁人欺辱于你。”
陈娴玉看着他两人亲昵的姿态,只觉得分外刺眼。
她急声解释,但是易争澜都不相信,反而一把将她狠狠挥开。
“亏得纯儿觉得与你多年未见,还想着来看望你,这份好意用在你身上当真是白费了。”
陈娴玉猝不及防跌倒在地,手心一阵疼痛,眼睁睁地看着易争澜携着方纯离去。
她不明白,当年易争澜深情握着她的手,对她发誓此生只对她一人好,可为何转头就喜欢上了别人。
那段时光,那些承诺,在易争澜心里难道都不作数了吗?
宫女彤儿上前将陈娴玉扶起来,惊呼道:“娘娘,您的手……”
陈娴玉回过神来,垂眸看向自己的手掌,不知何时擦破了皮,掌心一片淋漓的血迹,半边脸颊也是麻痛不止。
可皮肉之痛,哪里比得上剜心之痛……
2
陈娴玉怔怔地坐在塌上出神,任由彤儿为她包扎伤口,直到伤口包扎好,她还是一动不动。
彤儿不知道该怎么宽慰,将年幼的小公主抱了进来。
“娘娘,您别伤心了,您还有小公主呢,便是为了小公主也要振作起来啊。”
陈娴玉回过神来,看向怀中的孩子,是她与易争澜的女儿。
小易兰今年才三岁,正是懵懂无知的年纪,抱着陈娴玉的胳膊,含含糊糊地喊娘亲。
贴着女儿娇嫩的脸颊,陈娴玉痛哭出声。
……
陈娴玉没有再与易争澜争辩分位的事,平静地接受了自己的妃位。
后宫中很快传出了贵妃有孕的消息,彼时陈娴玉正在给小易兰缝制衣物,闻言手一抖,指尖涌出豆大的血滴。
她怔怔地看着沾了血的布料,一时心绪纷杂。
小易兰哒哒地跑了进来,陈娴玉连忙将指尖的血擦干净。
小易兰摇着陈娴玉的胳膊,声音软糯,说想去御花园玩。
她抱着小易兰走到御花园,却看到易争澜环抱着方纯站在梅树下。
两人耳鬓厮磨,各自带着笑意,易争澜脸上是陈娴玉从未见过的温柔。
心脏蔓延出密密麻麻的酸涩,她怔怔地看了片刻,直到小易兰在怀中挣扎才回过神来。
正要离开,却被方纯出声叫住,她附在易争澜耳边说了什么,接着步履婀娜的朝陈娴玉走来。
看到陈娴玉怀中抱着的女童,方纯眸中划过一抹异色,还未等陈娴玉捕捉到,她便露出笑来,抚摸着自己的小腹。
“这就是表姐与阿澜的女儿吗?真是玉雪可爱,不知本宫的孩子以后会不会有这么可爱。”
说着她伸出手就要接过小易兰,却被陈娴玉侧身躲开。
方纯脸上的笑意落了下来。
陈娴玉脸色淡淡,带着小易兰行了礼就要离开,却被方纯挡住了去路。
“想必公主表姐还不知晓陈国如今的情况吧。”
陈娴玉警觉地看着她:“你什么意思?”
方纯悠闲踱步,面上带着些微笑意。
“怎么?还没人通知你陈国皇上驾崩的消息?也是,陈国当今的上位者又不是你的皇兄,他又怎么会在意你这个和亲公主呢。”
陈娴玉怔忪了一瞬,放下小易兰,上前抓住方纯双臂,目露痛色:“你说什么?我父皇……父皇他死了?”
当年,父皇百般不愿让她嫁给易争澜,她苦苦哀求之下父皇才同意。
后来每个月她都会给父皇写家书,可是父皇一直都没有给她回应。
她一直以为,是父皇还没有原谅她这个不孝的女儿。
方纯“啧”了一声,几个宫女连忙上前将陈娴玉扯开。
陈娴玉被几个宫女按着跪在地上,仰着头厉声问:“陈国如今是怎么回事?皇兄为何没有登基?”
3
“你们别碰我们娘娘!”
彤儿将几个宫女推开,护在陈娴玉身边。
陈娴玉站起来,指尖刚触碰到方纯的衣物,就见她慌乱地喊了一声,接着朝地上倒去
一个人影大步走来,将方纯揽进怀中。
方纯依偎在易争澜怀中,楚楚可怜地抽泣。
陈娴玉怔怔地站在原地,她张了张口,为自己辩解。
“争、皇上,臣妾没有推她……”
方纯双眼含泪,咬着唇道:“澜哥哥,是臣妾自己没站稳,你别怪表姐。”
易争澜眼中的怒意更甚,他柔声宽慰了方纯几句,接着看向陈娴玉:“贱人,纯儿如今怀着身孕,你竟也敢推她,当真是恶毒至极!来人!贱妇陈氏,冲撞贵妃,降为贵人,掌嘴百次,禁足宫中!”
彤儿跪在地上求情:“皇上,我们娘娘没有推贵妃娘娘,求皇上明鉴啊!”
“朕亲眼所见,尔等还敢狡辩!”易争澜眼神阴厉,“谁再敢给这贱妇求情,就一起打!”
彤儿还要开口,陈娴玉握住她的手,对她摇了摇头。
几个宫女重新上前按住陈娴玉,不知是谁在她膝弯处踹了一脚,陈娴玉吃痛一声,跌跪在地上。
她还未回过神来,狠辣的一巴掌就落到了脸上,一巴掌打完紧接着又是一巴掌,小易兰受到惊吓,发出细弱的哭声。
彤儿含着泪将小公主抱进怀里,捂着她的眼睛,不敢让她看。
不知打了多久,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御花园中一片安静,只有小易兰的啜泣与啪啪作响的巴掌声。
陈娴玉两边脸颊痛到麻木,鲜血顺着嘴角留下。
她早已数不清挨了多少下,直到宫女打完退下,仍木木地跪在原地。
彤儿一手抱着小公主,一手将陈娴玉扶起,眼中满是心疼。
“娘娘快起来,咱们赶紧回宫里上药,您嘴角都流血了……”
强忍多时的眼泪顺着眼角流下,陈娴玉捂着心口,艰难开口:“彤儿,最疼的,是这里啊……”
回到宫里,彤儿去请太医,然而太医却是推三阻四地不肯来。
“这些人真是欺人太甚!”彤儿急得眼泪都要落下来,“往日娘娘待他们不薄,今日我们娘娘遇难,他们却如此踩低捧高!”
“如今后宫之中人人皆知皇上厌弃本宫,甚至将本宫降为贵人。”陈娴玉眼眸低垂,掩住其中的痛楚,“不过是看皇上的心意做事罢了。”
“娘娘是多好的人啊,皇上却看不到。”彤儿小心翼翼地擦去陈娴玉嘴角的血迹,“皇上一定会后悔的。”
短短几日时间,方纯就把控住了后宫上下,陈娴玉探寻不到陈国的消息,心焦不已,却什么都做不了。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易争澜敢堂而皇之的将方纯封为贵妃,原来他早有筹算。
4
新年渐渐来临,第一场雪来临,陈娴玉站在廊下,静静地看着绒绒细雪覆满枝头。
宫人来传话说请娴贵人入席晚上的除夕夜宴,还说贵妃娘娘心慈,赦免了她的禁足。
陈娴玉脸上的伤势好了许多,只余下淡淡的红痕,彤儿不满那宫人的语气,刚要发作,就被她捏着手腕拦下。
“娘娘,您干嘛要去啊?”彤儿气势弱下来,不解地问,“谁知道那贵妃又会使什么法子欺负您。”
陈娴玉淡淡道:“往后这宫中的日子还长,总不能一直躲着吧?”
晚上,阖宫上下灯火透明,到处张扬着欢庆的气氛。
陈娴玉身着一身淡色宫装,在发上挽了只翠色的珠钗,默默在大殿一角落座。
方纯一身艳丽华贵的绯色宫装,与易争澜同坐一处,如今中宫无主,她就是整个后宫最尊贵的女人。
陈娴玉以为自己认命了,但当看到易方纯娇嗔地歪进易争澜怀中时,细密的酸痛还是爬上了心头。
杯盏中的清酒散发出淡淡的酒香,陈娴玉端起酒盏一饮而尽,不愿再看。
然而就算这样,方纯还是不肯放过她。
“看姐姐如此喜欢饮酒,本宫这樽酒就赐给姐姐了。”
满满的一樽酒放到了陈娴玉的手上,方纯笑吟吟道:“姐姐还不快喝?”
陈娴玉跪在地上,带着最后一丝希冀看向易争澜,然而易争澜只是淡淡地扫了她一眼。
“贵妃所赐,还不谢恩?”
陈娴玉眼中的希冀消散,嘴角勾起苦涩的弧度,她举起酒樽,朝口中倒去,清澈的酒液溅到脸上,与眼泪混杂在一起。
酒劲慢慢上来,身体越来越热,心里却越来越冷。
一樽酒饮尽,素色的衣襟洇湿一片,陈娴玉放下酒樽,行礼告退。
就在这时,忽然一阵骚乱,接着一道尖锐的哨声传入陈娴玉耳中,她还未回过神来,就见宴席上跳出数个黑衣蒙面的持剑人。
锐利的银光从眼前划过,陈娴玉脑子里一片空白。
嘈杂的声音从耳边穿过,她甚至来不及思考就挡在了易争澜身前。
刀剑穿刺身体的声音响起,陈娴玉后背剧痛,她用最后一丝力气朝易争澜看去,却见他将方纯护在怀中,接着漠然地看向她。
易争澜眼中划过一丝诧异,但那丝诧异很快消失,他有条不紊地命令侍卫拿下刺客。
陈娴玉被人捞了起来,一柄剑横在了她的脖颈上。
粗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谁敢乱动我就杀了她!”
这话一出,陈娴玉自己都要笑了。
拿她威胁易争澜,是这个刺客做的最差的决定了。
后背上一片湿润的温热,陈娴玉发出微弱的喘息,眼前阵阵发黑,认命地垂下眼帘。
她当然不想死,但她也同样知道,易争澜不会为了救她放过这群刺客。
或许易争澜也很希望她能死在当场,这样他就不用发愁该如何对陈国交代了。
听到她唇间溢出的笑声,脖颈上的利刃收紧。
刺客被她的笑声激怒:“你笑什么?!”
然而他很快就明白这声笑的含义,只见易争澜面无表情地招手。
“死活不论,给朕拿下。”
刺客彻底慌了神,举起剑就要将陈娴玉刺死,一根羽箭飞来,刺穿了他的喉咙。
没了刺客的借力,陈娴玉再也支撑不住,软倒在地上。
身上的热量迅速消散,她艰难地睁开眼皮,看到易争澜抱着方纯,轻柔地拍打着她的后背。
他嘴里说着什么,陈娴玉听不见,也不想再听见了。
5
再次醒来时,是在自己宫里。
见她睁开眼,彤儿扑过来。
“娘娘,您终于醒了!”
动上一动,后背处就一阵剧痛袭来,陈娴玉吸了口气,趴在床上,咽了咽干涩的喉咙。
“我没死吗?”
“娘娘您说什么呢!”彤儿眼眶红了,“您吉人自有天相,怎么可能会死。”
吉人?她哪里算什么吉人。
陈娴玉木木地想。
她背后的刀伤深可见骨,但太医院仍是不肯上心治疗,眼见伤口得不到好的伤药,彤儿急得团团转。
“您这伤好歹是为皇上受的,太医院那帮人却拿发潮的药材敷衍咱们。”
陈娴玉身体虚弱,又发起高烧,连说话都要废许多力气,她没有接话,任由彤儿在耳边嘟囔。
耳边的声音渐渐远去,半梦半醒间,忽然被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吵醒。
她迷蒙地睁开眼,一个长身玉立的人影映入眼帘。
陈娴玉烧糊涂了,以为自己尚在梦中,露出一抹苦笑。
她当真这么爱易争澜,连梦里都要梦到他吗?
“你的那个侍女当真忠心。”梦中的易争澜开口,“为了救你,竟敢擅自出宫。”
原来不是梦……
陈娴玉头脑昏沉,心脏跳了跳。
“你说……什么?”
易争澜在她床前停下,眼中带着冷嘲:“朕竟不知你还有这般收买人心的本事,那侍女为了救你,连死都不怕。”
陈娴玉宛如被迎面泼了一盆冰水,她的身体无法汲取热量,连牙齿都在打颤。
“彤儿,现在在哪里?”
“擅自出宫,自然是被侍卫刺死了。”
陈娴玉眨了眨眼,两行清泪倏地落下。
彤儿是她的随嫁宫女,更是从小与她一同长大,在这森冷宫闱,只有她一直陪在她身边。
可她却这样死在了她看不到的地方,明明她还那么年轻,鲜活……
陈娴玉很想对易争澜说,彤儿是为了她才冒死出宫的,他还记不记得她身上这道伤是替他挡的,他还有没有心?
但她说不出来,几滴泪耗尽了她所有的气力。
彤儿偷偷出宫买的药物送进了她的宫里,陈娴玉攥着几贴伤药,强忍再次落泪的冲动。
有了上好的伤药,陈娴玉的伤势恢复了许多,不再整日高烧不退,也终于能坐起来了。
她倚在床帏上,开口就要喊彤儿,喊了一半才反应过来,抿了抿唇,叫了另一个宫人。
“去把公主带过来。”
彤儿的离开,让她的心里多了几分不安定,生怕女儿再有什么意外。
宫人领命退下,很快神色慌张的跑了回来。
陈娴玉的内心顿时被不安笼罩,她连忙开口:“着急忙慌的做什么?公主呢?”
宫人跪地,带着哭腔喊:“公主、公主她……在御花园里……”
陈娴玉等不到宫人接下来说什么,掀开被子下床,连鞋都来不及穿就朝御花园跑去。
御花园的锦鲤池边零星围了几个人,透过人影,依稀能看到地上躺了个小小的孩童。
陈娴玉的呼吸停了一瞬,须臾后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