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当年信誓旦旦:“等我考取状元功名再迎娶花魁,定要你们刮目相看。”
当然,他失败了。
他怨毒地看着我娘,恨不能啖其肉喝其血,好像是因为我娘他才落到这个地步,全然忘了,当时是他强迫的我娘。
我娘问我:“阿昭,如果娘亲想要和你爹爹和离,你会难过吗?”
我仰着笑脸,抓住我娘的衣袖。
“娘亲,我当然跟你走。”
1
风流才子爱上清倌人,是我未出生时,京城里名动一时的佳话。
我爹在酒后强迫了我娘,要娶花魁娘子为正妻,被中书令严厉震怒斥责后,他异想天开,带着我娘私奔。说要考取状元功名之后让中书令后悔。
他们的故事被人写成话本争相传颂。
但是我娘是被强迫的,整个故事里,没有人在意过我娘的意愿。
哦,也许有。
他们明明没见过我娘,却能恶意揣测出她是怎么样一个心机深重的狐媚子,蓄意勾引了中书令公子,想要飞上枝头当凤凰。
当我爹强行扛着她,不顾她的挣扎把她塞进马车,一同驶进深山,离着汴京繁华的市井越来越远的时候。
他们说——看吧,算盘落空了。
看笑话似的,爽快的拍掌大笑。
无人听我娘亲的哭喊。
她是最富盛名的琵琶伶人,我娘攒够了赎身的银钱,欣喜的去找老鸨拿自己的卖身契。
我爹来喝花酒,喝得酩酊大醉。
一转头,撞上了我娘半抱琵琶的清丽容颜,看得两眼发直。
那些平日里一口一个丽娘子,拿着我娘的赏钱点头哈腰的龟公,满脸邪笑的扑上来按住了我娘,把她架起来往中书令公子的房间里塞去。
脸上满是拖人下水的恶毒与快意。
我娘亲昏死过去,可是等她醒来还想要挣扎,迎接她的却是颠簸的马车,和玷污了她,却狂热的举着婚帖和血书的纨绔。
她想哀求,想求他放过自己,说自己已经有了定下亲事的竹马,不日就要启程从边关回京。
可是我爹他丝毫不顾及我娘身上的伤势和刚刚醒来的虚弱,只是恨不得把一封血书摁到我娘亲的脑子里,把上面的每一个字都深深刻进我娘亲的脑子里,好让她知道他的行为到底有多么值得感恩和敬佩。
中书令公子大笑:“丽娘,我已经为了你写了血书,和我爹断绝了关系,现在就差和画本子里一样——等我考上状元带你回去,衣锦还乡让他们后悔了。你感不感动?嗯,你感不感动?”
我娘亲定定望着他,气血翻涌,直接再次昏死过去。
2
但他哪有什么才情?
不过是写了几首淫词艳曲,被花楼里的姑娘们和那些趋炎附势的公子哥追捧几句,就真的以为自己有状元之才。
“一只公鸡飞……飞满天。”
他这句话一出,简直满堂哄笑。
可是他听不出来,只会得意的几步窜上台,然后挥舞着自己的狗爬字,把狗屁不通的东西写在花楼准备的帘布上,然后亢奋的朝舞台下来寻欢作乐的人们撒下大比的银钱,来引起更大声的起哄和恭维。
如今虽然表面上和中书令断绝了关系,但是无论是那些狐朋狗友还是我爹自己,都觉得这只不过是公子和老爷又闹得一次脾气。
于是,他曾经交好的那些纨绔公子赞叹他,真是真名士自风流,就算隐居在这山林草野间,也能把日子过得如此风雅闲适。
——是的,他非常闲适。
——那么,家中这些活计是谁来完成的呢?
我爹被捧的飘飘然,他只会模仿古代名士种竹子,酿酒,赏月亮。
然后一个人吃掉他能够找到的所有食物。
全然不顾我娘难看的脸色,和一日日隆起的肚子。
他沉浸在名士隐居的幻想里,对着我娘请来照顾孕期的仆人,直接拉下了脸,干脆利落的遣返。
他走到已经因为营养不良面色惨白如纸的我娘面前,语重心长的教训她:“丽娘,我们既然选择了隐居,那就要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怎么能还贪图享乐。”
一个每天只是坐着的,等着孕妇来照顾的大少爷来给她讲吃苦耐劳的美好品德。
我娘亲的脸朝下,埋在被子里冷笑连连。
却又掉下眼泪来,为她腹中可怜的我,还肉眼可见被毁的一干二净的生活。
他做着归隐田间,却还能一朝登上天子殿,被世人传颂的美梦。可是乡试结束,我爹就好像被谁打了一耳光,脸色阴沉的要命。
我爹离开中书令府的时候格外有骨气,一分一毫的银钱都没有带走。或者说,他以为中书令会像以前一样,巴巴的捧着银子来找他这根独苗苗,再哀求着他收下和好。
可是,整整五年,中书令竟然真的能够铁了心似的,就当作从来没有过这个儿子。
连曾经捧着他臭脚的纨绔们,也渐渐态度微妙的变化,让他如何不焦躁。
他憋着一口气,等着像是画本子上那样,他能够轻而易举的考上状元,加官进爵,让所有看不起他的人都跪下来求他。
一场春试过后,他又失算了。
——他连个秀才也考不上,何况状元。
可是我爹真的不理解——这怎么会!
明明所有人曾经都说他有状元之才,为什么现在竟然没有一个人赏识他的才华。
3
这数年间我已经从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变成了一个能够每日跑来跑去帮助娘亲做些活计的灵巧小姑娘。
家中吃饭的嘴巴更多了。
我爹又草包一个,这些年家中一直靠着我娘身上带出的首饰坐吃山空艰难度日。
可是,这座山快要彻底见底了。
家中的米缸见了底,我饿的小脸煞白,看上去随时就会一头栽倒再也醒不过来。
而我爹正在和我娘争抢她最后一枚银钗。
我爹推搡间把我娘一把推到了桌角,恼怒的低声喊:“今天张举人约我去酒楼吃宴,我要是连一身好衣服都穿不上,以后哪还有脸跟他们喝酒!”
他边争抢,边伸手来捂我娘的嘴,呵斥:“张举人他们现在就等在外面,你这么大喊大叫,要是他们都知道我们家中没钱了,哪个还肯和我交好!”
我娘就像是一头被激怒的兽,左右摇头晃掉他的手,张口狠狠咬在我爹的虎口上面。
我爹自己挨打的时候,叫的比我和我娘哪个都更惨。
“小贱人,你敢咬老子!”
“阿昭就快要饿死了,难道你看不见吗?”
我爹听见我娘的话,觉得简直不可理喻,怒吼:“她本来就养不活!死了就死了,你那么在意干什么!”
我爹大叫:“等我考上状元还能缺你一个孩子,你再生一个不就行了!”
我娘看着他,终于彻底绝望。
她也曾经想过,要不日子就这样,熬一熬也总能过的下去。
于是她央求他卖些字画,或者去酒楼名下的商铺做个账房先生,至少能够每个月得二两银钱来填饱肚子。
但我爹好像疯了一样。
他抄起桌子上的东西,就朝我们两个砸过来。
“要不是因为你,我现在能过这种日子?”
每当他在外面受了气,或者喝了酒,回到家就会对娘和我大发雷霆。
他的眼神变得凶狠无比,仿佛我们是他的仇人。
他嘴里还骂着难听的话,我和娘亲只能瑟瑟发抖地躲在角落里,默默承受着他的怒火。
但现在,五年的磋磨,她对这些没有丝毫恐惧。
她现在最想做的就是拉着我爹同归于尽。
那时候我年纪尚小,不足五岁。
被我娘的哭声和屋子里的动静,激起了死前最后的怒火,学着村口大黄牛的样子,像是一头小牛犊一样猛地撞过去。
抓着桌子上那些所有乱七八糟的东西,全都劈头盖脸朝着他砸过去。
——偷了我娘首饰典当换回来的上好水墨。
——拿着半年收成换回来,让我们饿了半年肚子的狼毫笔。
——写满了狗爬一样的酸诗的昂贵宣纸。
抓住什么就扔什么,什么贵扔什么!
这本来该是我和娘亲过冬的木炭、棉被和粮食!
我爹捂着脸上的伤口,快要被气疯了。
他要打我,我想,反正我都快要死了,还怕什么!
我用尽最后的力气,狠狠一口咬在他的手上。
他这么多年养尊处优,皮肤竟然嫩得一个快要死的人一口就能咬透。
鲜血涌出来,我也被我爹一巴掌狠狠甩开。
能吃的东西都吃被吃光了,这是我饿了很久后,第一次入口的有温度的东西。
我无意识的咂了咂嘴。
我娘的眼中爆发出绝境的光。
她的目光死死的落在我爹身上,抓起了餐刀,胸膛起伏亢奋,眼神灼亮,就像是在绝境里看到了让幼崽活下去的希望,不顾一切想要喂养幼崽的母兽。
她想要割血为我充饥。
我咯咯笑,看懂了,娘亲在为我寻找食物,我格外开心。
4
显然,我爹和他身后那一群狐朋狗友也看懂了。
我爹是一个怂包。
他身后那一群更只是酒肉朋友,没人想为他对抗一个拿着刀的人,竟然转身一哄而散。
我娘的刀,捅进了他的肩膀,然后狠狠划下,扯出了一大块伤口。
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我爹,能够叫得这么惨。
他大哭,别吃我,别杀我。
我娘扯开一个笑:“我可没有打算让我们俩一个被杀,一个死刑,让阿昭变成乞丐。”
下一句话,我娘却是在问我。
“阿昭,如果娘亲想要和你爹爹和离,你会难过吗?”
我仰着笑脸,抓住我娘的衣袖。
“娘亲,我当然跟你走。”
我们捏着最后仅剩的银钗离开了家,四处寻找可以安身的地方。最后,在一个小巷子里,我们租下了一间狭小的屋子。虽然简陋,但至少这里没有爹的打骂。
我娘支起了一个馄饨摊,带着我做起了小生意。
香气扑鼻的馄饨里,我的脸颊上渐渐长出了肉,手上的冻疮被细细涂抹上药膏治愈。
娘的手艺很好,她包的小馄饨皮薄馅大,味道鲜美。
起初,生意并不顺利。
因为我娘亲实在是太扎眼了。
数年磋磨也没能消磨掉我娘清丽的容貌,过来的人未必想吃馄饨,不怀好意的目光总是落在我和娘亲身上,而不是煮着小馄饨的锅里。
真正想吃的人并不信任我们的手艺,路过时只是看一眼就走了。
但是娘没有放弃,她热情地招呼着每一个路过的人,让他们品尝我们的小馄饨。渐渐地,有一些人被娘的热情和小馄饨的美味所吸引,开始买我们的小馄饨。
生意慢慢好了起来,我们的生活也有了一些希望。
然而,好景不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