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纪初,一个中秋,一座即将拆迁的四合院,《半个月亮掉下来》的故事以此为背景,随着大幕拉开,往事渐渐浮现。
虽是对北京市井生活的如实还原,却不只是北京人喜欢故事内容从一个神秘传说开始:
1900年八国联军攻打北京时,慈禧太后在仓皇西逃前夕,曾将紫禁城里八大马车的金银珠宝藏在宫外暗宅的一口古井里。
这个听起来十分荒诞的传闻,却让主人公王一斗深信不疑。得知此井在自家四合院后,一个念头从此被种在了心底——他必得挖出这些财宝。
围绕“挖宝”这条主线,剧中人物依次登场,每个人物各有其性格,沉浸式观剧后,仅凭声音就能辨别谁是谁。
如果全剧如众星捧月般仅以王一斗为中心,而用其余角色配合他,那么单调指数和乏味程度可想而知。
于是在主线之外,编剧设计了多条辅线,主、辅之间并非陪衬关系,而是两者共同发力,互相补充,合力推进故事的发展。
这些辅线——譬如邻里关系、母女关系、夫妻关系等的意义不容小觑。
不同于慈禧藏宝的传说,它们体现的是真实的北京市井生活。住在同一个大杂院里,这种邻里间难免磕磕绊绊的日常生活,对当下住在高楼林立的北京的年轻人来说,是陌生的体验。
然而生活环境虽然陌生,所发生的事儿却内含熟悉的经验。比如王一斗和枝子妈因为儿女的婚事差点儿成了仇家,枝子妈认定王满囤不能给女儿幸福,说什么也不同意两人的婚事,母女俩为此闹得很不愉快;
比如枝子的妹妹叶子偷出户口本,想暗中成全姐姐;再比如郑考古向夏五爷打听历史文物疑案,夏五爷眼里不揉沙子,三言两句就把对方打发了。
这些人和事,在当下的生活中仍能找到原型。可能你身边的某个女孩就是枝子,倔强坦诚,坚持自己的选择;
某个男孩就是满囤,憨头憨脑,想在对方父母面前表现好些,却总是不小心把事情办砸;可能你认识的某位长辈极像刚正不阿的夏五爷,生活阅历丰富,一开口就是哲理。
可见,故事的背景虽然是21世纪初,其中的人和事具有共通性,就像在照镜子,我们也能从中看见自己的影子。
观剧过程中,现场观众有两次爆笑。一次是枝子妈要求枝子道歉,枝子却觉得错在母亲,两人上演了一场“滚雪球”大战,笑点集中于错在谁的互相拉锯中;
另一次出现在满囤给未来的岳母推销保险的过程中,他的话颠三倒四,更像是在给临终病人的家属做推销。
两代人之间的矛盾生成以及如何化解,这一严肃的话题看似在本剧中以喜剧的方式被消解,实际上正相反。
观众之所以笑出声,是因为情节设定合情合理,使人产生共鸣,且语调上的节奏有代入感,这正是生活本身的样子,也是延续至今的常见话题。
正因为它是由多条线编织起的一张网,社会中存在的多种“病症”皆涵盖其中,所以尽管是一部京味儿十足的话剧,却不仅仅只受北京人欢迎,来自全国各地的观众都能从中感受到鲜活的生活。
而在北京人看来,对它的喜爱程度自不必说,它带给不同年代的人的感受不同。
从那个年代走过的人,看到的是回忆。对年轻的观众而言,看的是那段历史。不同之外也有相同,即每个人都看到了当下的生活。
多次出现“后悔呦”,强化了剧中深意《半个月亮掉下来》的编剧正是原著小说《暗宅之谜》(也有同名电视剧)的作者刘连书。
由于时间有限,话剧选取了书中部分内容,这部分延用并强化了原著中的深意。
如果让看过剧的观众说一句印象最深的话,相信王一斗那句“后悔呦”的存在感最高。这句话出现多次,每一次都在强化贪婪是人的本性这个事实。
做了一辈子发财梦的王一斗,活成了险些丧命的钱奴。这三个字串联起北京这座城的变化,也呼应了老话“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彼时,王一斗深信财宝藏在自家古井里,那会儿他住在大杂院,下洞挖井是一件秘密行动,他不敢走漏风声,生怕邻居惦记。
此时,历经拆迁等一系列闹剧,他已经住进新盖的楼房。本以为财宝之事纯属虚言,没成想又听闻宝物确实有,只不过被埋在井下更深层。
他无比悔恨,当初怎么就没再往深处挖挖呢!悔恨之下,王一斗倒地不起,醒来后患上了脑血栓,连“后悔呦”也说不出来了。
他的故事让我想起老舍先生的小说《老张的哲学》,老张也是爱财如命,遵循着“有钱能使鬼推磨”的人生哲学。
本质上两人都是“拜金主义”的典范,这类人不仅在文学作品中很常见,在当下社会同样常见。他们在金钱中迷失自我,成了被物化的人。
回到《暗宅之谜》,作者用多个生动的情节,刻画出王一斗的贪婪形象。其中有两个可谓十分经典:
其一是眼瞅着拆迁期限到了,为了拖延时间,王一斗头戴痰盂,手缠铁链,撒泼打滚阻止拆迁工作进行;
其二是小说结尾,住进楼房的他,像驴拉磨那样绕房转圈,踩出了清晰可见的小道。
我想此后文学作品中的钱奴排行榜上,应该有王一斗的位置。他始终放不下对金钱的执念,一朝贪欲起,此生再难消。
剧中另一个触发观众思考的人物,是王一斗的儿子王满囤。此处观众们需要注意,满囤的囤是多音字,本剧读“顿”的音,意为粮囤。
从一斗到满囤,名字上的变化正是人们追求富足生活的体现。然而满囤却和父亲一样不知勤恳,企图靠歪门邪道致富。
当他大呼“后悔呦”,说明不知悔改的他,已经走上父辈的老路,而他终将为自己的贪得无厌付出代价。
金钱使人异化的主旨,从小说延用到了话剧,剧中通过喜剧式的讽刺,告诫人们做人呐,不能太贪。
此处我忍不住要表达对演员张绍荣(北京曲剧团国家一级演员、导演,作品曾多次荣获中国戏剧梅花奖和文化部文华奖。本剧中饰演王一斗)的赞美,是他精准的演绎,让这个人物有了灵魂。他那句“后悔呦”,令观众久久难忘。
之所以《半个月亮掉下来》在今天看来仍不过时,是因为与时俱进是京味话剧的特点。每个经典剧作都是在真实记录社会热点,有着大众关注的重点话题。
京味话剧尽管聚焦的主体是北京市民阶层,尤其是胡同里土生土长的北京人,但它所表达的主旨——人的劣根性以及人如浮萍,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只能随时代的变化而被动改变,却是全人类共通的。
编剧刘连书没有在艺术技巧上大做文章,而是用通俗易懂的语言书写时事,让观众在笑声中产生思考。
凡是优秀的作品都能经受住时间的考验,或许故事中的矛盾在当下已经解决,它提醒人们不要遗忘过去;或许还没有解决,要靠它来再次给予人们告诫和反思,我认为《半个月亮掉下来》是后者。
当然,你可能有不同意见,这很正常。任何一部被人津津乐道的话剧,对主题的解读不只一种。当话剧结束后,我听到观众纷纷谈论剧中的台词和情节时,我想这部剧已经成功了一半。
从《暗宅之谜》到《半个月亮掉下来》,剧名的三层含义乍看之下《半个月亮掉下来》这个剧名似乎与故事内容无关,但细细琢磨,我发现“月亮”有三层隐喻。
第一层与时间有关,王一斗偷偷挖宝是在晚上,他选择夜晚的原因自不必说,无非是想独吞财宝。这些寂静的夜里,那轮为他照明的弯月做了“帮凶”,他做的这件见不得人的事,唯独无言的月光是见证者。
第二层与欲望有关,剧中夏五爷谈到糊涂和清醒时,说的那段话如绕口令。王一斗正是因为太糊涂,才会做出挖井这种荒诞事儿。
欲望是一把双刃剑,既是社会发展的动力,也是一切罪恶的根源。
对个体而言,在能控制的理性范围内,欲望是一种促进。一旦过度,将会适得其反。丧失理智的王一斗和不知悔改的王满囤,他们的发财梦终究是“水中捞月一场空”。
第三层与历史和现实的关系有关,或说与虚和实的关系有关。慈禧藏宝只是传说,历史上的传说有很多,我们难以判断未曾经历的历史的真伪,一些思与行在当时看来是科学,而多年后再看,只剩下荒谬。
月亮高悬天际,它是真实的,假如有人告诉你它掉下来,在没有确定之前,它只是一种虚幻。道听途说的消息不要轻信,更不要人云亦云,要有分辨真假的能力。
由此可见,将《暗宅之谜》改为《半个月亮掉下来》合情合理。对这部作品来说,如同锦上添花。
这一改变用含而不露的方式,表达了深刻的主题。若说毛姆的《月亮与六便士》是在赞美月亮,将它喻为理想的纯粹。那么《半个月亮掉下来》中的月亮与赞美无关,反而充满警示。
挖出来的宝贝之“长期积累,偶然得之”的素材想当年,本剧作者刘连书还是记者时,某天在去采访的路上碰见了一位工程师,对方和他讲起拆除四合院的过程中发生的事儿。
当说到挖出一口井,以及随后发生的一连串新鲜事,刘连书激动得脉搏从七十下变成了一百多下,他意识到这是极好的素材,值得挖一挖,这就是《半个月亮掉下来》这部小说能够诞生的起因。
两年前,正处于疫情期间。他只用了18天就写出了我们如今看到的这版话剧,且剧本是一稿通过。这个故事他已经烂熟于心,因而并没觉得费力。
作家刘连书
写到王一斗中风后不能说话只能呜呜,再也喊不出“后悔呦”,刘连书的心跟着滴血;写到王满囤传承性的喊出“后悔呦”,他内心涌起深深的悲鸣。
尽管这些人物是被他创造出来的,但他已与之融为一体,与他们一同悲喜。在他看来,这对父子俩的口头禅,恰是一个民族的哀鸣。
首演那日,上座率很高,观众看得十分投入。全场不断有笑声传出,大伙儿被逗笑108次。
表演结束后,那句“后悔呦”被人们牢牢记住,它使人有所思,有所悟,让人笑着笑着就被扎了心。如今看来,当初刘连书挖到的宝,也已成为观众心中的宝。
主创们登台谢幕
结尾导演在视觉效果上下了功夫,为了让观众看明白发生在多维空间——屋里、屋外和地下的故事,场景搭建、灯光变化,以及蒙太奇手法的运用,都是不可忽略的观剧重点。
观完这出话剧,或许我们已经成了剧中人,能够感受到人物的喜怒哀乐。
这些人你一言我一语,表面上看,说的不过是家长里短那些事儿。但往深处看,实际上涵盖了家庭、社会、人性中的种种矛盾。剧中人犯的错,我们也会犯,意识到并决心改变,恰是该剧的生命力所在。
疫情过后,人们愈发关注活着的意义。剧中这些人就如同你我一样渺小,在大时代下过着平凡的小日子。
到底怎样的生活更值得追求?我想我们能从《半个月亮掉下来》里找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