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鸿章家庙遗址的后院里,有一棵来自日本的珍稀古树,华中木兰。这是1892年李鸿章夫人赵小莲去世时,日本内阁总理大臣伊藤博文赠送给李鸿章的。当时,伊藤博文赠送了四棵华中木兰,由李鸿章儿子、当时的驻日公使李经方带回国。
这四棵华中木兰,两棵栽种在大兴集的赵小莲坟前,但没能存活下来,剩下的两棵栽种在李氏家庙中,有一棵已经枯死,剩下的这棵被当地人称作“望春树”。
这棵“望春树”,不仅映照着百年的沧桑历史,也是李鸿章与伊藤博文几十年交锋博弈的沉重见证。
李鸿章比伊藤博文大18岁。两人初次见面是在1885年签署中日《天津会议专条》,伊藤博文当时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字辈,李鸿章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
哪里知道,仅仅十年时间,中日两国就拉开了巨大差距,李鸿章与伊藤博文在谈判桌前的地位就发生了大逆转。
甲午海战,北洋海军全军覆没,清廷惨败,导致这个结果的因素很多,比如说,日本的皇后能把胭脂钱省下来买军舰,而大清的慈禧老佛爷却拿着买军舰的钱去做寿、修颐和园;中国的光绪皇帝也想励精图治,但他处处受到掣肘,而且对洋务领袖李鸿章始终将信将疑,而日本的明治天皇则对伊藤博文相当信任,君臣之间没有隔阂,更没有猜忌,只有同心同德。
正因为如此,有人评论说,在中日竞争的最关键十年,李鸿章遭遇了最坏的时代,而伊藤博文则拥抱了最好的时代。
甲午开战后,李鸿章因为战事连连失利,其实在1894年11月就被清廷革职了,但日本大获全胜后,伊藤博文却点名要李鸿章前往谈判。
这里面有英雄相惜的意味,但更多的则是羞辱。
1895年3月14日,李鸿章带着李经方、伍廷芳等人从天津出发,五天后抵达日本马关。在当年的议和地点春帆楼,至今还能看到李鸿章的谈判座椅比日本人矮半截,座椅旁边放置着一个痰盂。
日本人在许多地方阴坏异常,矮半截椅子的羞辱意味很明显,旁边放的那个痰盂也很恶心,表面上是为了照顾李鸿章,实际是上在嘲笑清廷以及清廷的全权大臣,已经老朽了。
此次到马关乞和,李鸿章和伊藤博文谈了七次,这是李鸿章一生的奇耻大辱,也是后世应该铭记的最为沉重的历史时刻。
都说落后要挨打!
这中间到底有多屈辱,许多人的历史感知其实非常的肤浅,没有切身感受,切肤之耻。
从这个角度讲,李鸿章与伊藤博文留下的议和谈话录,我们都应该看一看,身临其境地感受一下。
刚开始和谈的时候,李鸿章一再强调中国没钱赔款,望日方至少减少五千万两,但是伊藤博文非常傲慢强势,一厘不让,李鸿章软磨硬泡无效,最后只好拿出证据说话。
李鸿章说:五千万不能让,那两千万总可以吧?我手里有份新报,上面写的很明确,这次战事贵国全部军费,只用了八千万。
伊藤博文听了,轻藐地说:这种新闻不足信,全是与国家作对,万不可听。
说完,伊藤博文很不耐烦地又训斥了李鸿章一句:议和谈判不是市井买卖,你这样讨价还价,太掉价了,简直不成体统。
清廷本来希望李鸿章以个人交情求伊藤博文能让让步,但在谈判桌前,伊藤博文非但丝毫不让步,相反还要一再羞辱李鸿章,说什么这是“战后之约”,言下之意,战败国只能乖乖任人宰割,除此之外,不可能再有任何待遇。
这就是国际政治的残酷现实,当你落后挨打时,越谈交情,越受辱!谈判桌前,失败者除了不停地割肉,没有任何筹码。
在当时,李鸿章遭受的屈辱伤痛,还不仅仅只是精神上的。
3月24日,第三轮谈判结束后,李鸿章在返回驿馆的途中,突然遭到日本浪人小山丰太郎的枪击。坐在轿中的李鸿章左颊中弹,血染官袍,当场昏死过去。
当七十二岁的李鸿章苏醒过来后,看到血迹斑斑的官服,他长叹一声,悲壮地说了一句:“此血可以报国矣。”
日本浪人打的这一枪,子弹射在李鸿章左眼下方,入骨两寸多,难以取出。1896年李鸿章出访欧美,在德国特意照了一次X光,左眼下方的那颗子弹纤毫毕现,因为镶嵌太深,位置不好,当时连德国最有名的医生也不敢贸然为李鸿章手术。
这颗沾染着“爱国”鲜血,却无法取出,一变天就要引发疼痛的子弹,就像一个永远无法洗刷,永远无法抹去的屈辱符号,一直在提醒、压迫着李鸿章。
因为这颗子弹,从某种意义上讲,李鸿章从此再没有仰首的资格。
民间有一种说法,因为李鸿章挨了这一枪,后来省了一万万两白银的赔款。
事实并非如此。
当时日本之所以最终同意将三万万两要价降到二万万两,那是因为清廷的密电码一直死板地按照《康熙字典》的部首编制,被日本人破译了。日本人从破译的密电中得知,清廷最大限度只能拿出二万万两。
李鸿章遇刺受伤后,没有回国,最后头裹纱布完成了谈判。
4月15日最后一次谈判时,李鸿章做了最后的争取:无论如何,总请让数千万,不必如此口紧。
伊藤博文态度强硬地表示:一分都不能让。
李鸿章有些愤怒了,质问道:又是赔钱,又要割地,双管齐下,出手太狠,你叫我如何交代?
伊藤博文还是那句话:这是战后之约,没有商量。
李鸿章痛苦地说:讲和就是彼此相让。你办事太狠,才干太大!
伊藤博文还是那句话:这是战后之约。完了还要讽刺一句,论才干,我哪能与中堂比较。
李鸿章最后央求道:赔款既不肯减,割地总可以减吧?总不能一毛不拔吧?
伊藤博文回答:两件一点不能减少。这是我最后的态度,既不能少,更不能改。
李鸿章性格中有那个时代所需要坚韧。见赔款金额不能减少,他没有放弃,转而又想在割让台湾一事上,尽力争取一些可能的利益。
李鸿章说,割台一事,没必要办的那么急迫。
伊藤博文不理,坚持要求条约生效后一个月之内必须完成交割手续。
李鸿章推脱说,此事头绪纷繁,一个月太急了,最少也要两个月。
伊藤博文丝毫不松口,还是坚持一个月的期限。
李鸿章有些愤怒了,但他无力抗争,只能用一种讥讽的口吻质问伊藤博文,台湾已是你们口中之物,何必如此着急?
这时候,伊藤博文赤裸裸地说了一句特别嚣张的话,尚未咽下,饿得很!
李鸿章听了,反唇相讥,两万万两赔款,难道还吃不饱吗?
一再遭受羞辱,却无力反抗,只能承受,这大概是所有屈辱中最沉重,最难以承受的。
拜伊藤博文所赐,马关谈判后来被李鸿章视为平生第一奇耻大辱,发誓不再踏上日本领土半步。1896年,李鸿章出访欧美,回国途中需要在日本横滨换船,鉴于他全权特使的身份,当时驻日公使曾邀请他到中国驻日大使馆休息,结果这番“好意”遭到李鸿章的断然拒绝,因为不再踏上日本领土,是他的誓言。
不仅如此,在换船的时候,李鸿章坚决不坐日本船,而是用跳板完成了这一必做之事。
一个饱经风霜,步履蹒跚的老人,拄着拐杖,艰难地行走在海岸边的跳板上,这倔强的一幕曾让许多人为之动容。
纵然,在历史的天空下,李鸿章身上有污点,但要说他是彻头彻尾的卖国贼,那也是不公正的。
他有他的志气。
他有他的苦楚。
在那个时代,他承受了比任何其他人都沉痛的历史之重。
对于十年前享有盛誉的老前辈,十年后狼狈不堪的手下败将,伊藤博文看待李鸿章,尊敬是有的,但尊敬之外,亦有己胜过彼的强人心态。
李鸿章遇刺之后,两人在谈判之余,曾有一番对话,非常有意味。
伊藤博文说,凭借中堂的经验和能力,你在日本肯定会干的比我好,而我要是处在中堂的地位,则未必能怎样。不过,我很想试试。
在伊藤博文看来,李鸿章所处的环境的确充满了挑战,但要说完全没有机会,那也不客观。讲才能,李鸿章是有的,论卓越,他只能算作平庸。如果换作是他伊藤博文,至少他有试试的兴趣,不输李鸿章的信心。
对于伊藤博文的这个说法,李鸿章没有反驳,而是相对诚恳地做了一个回应。
李鸿章说,如果你真感兴趣,我回去可以跟太后和皇上汇报,在你任满之后请你到北京,做大清的客卿。
在李鸿章看来,伊藤博文的卓越不是他个人的,而是整个国家和环境的。如果将他放进大清这个深泥潭中,要不了多久,他就会成为甚至自身都难保的庸人。
李鸿章的这个心态,固然有针锋相对、不服输的意味,但他说的也没错。
两人这番谈话过去三年后,维新派康有为、梁启超等人向光绪进言,说变法之事,须请一东一西两位外国人来主持才好,东人是伊藤博文,西人是李提摩太。
伊藤博文接到邀请,果然来了,并先行到贤良寺拜会了李鸿章。
李鸿章对他说,你不知道中国的厉害,我劝你还是早点打道回府吧。
伊藤博文不听,三天后就见识了中国的厉害。
慈禧得知光绪要请伊藤博文来当总理大臣,当即勃然大怒,痛骂光绪,黄口小儿懂得什么!
伊藤博文听闻慈禧盛怒,随即意识到自己的“肤浅”,连夜逃离了京城。
因为那一棵华中木兰,有些人认为,李鸿章与伊藤博文,应当算作朋友。
这是一种典型的历史错觉。
他们之间,只是可以对话的对手,从来不是朋友。
在李鸿章、伊藤博文那个级别,真正的朋友,是可以论道的。
从这个角度讲,李鸿章和德国前宰相俾斯麦,倒像是朋友。
1896年,李鸿章到访德国,曾登门拜访俾斯麦,并虚心问政。
李鸿章问:作为大臣,我很想为朝廷尽力办事,但在我们那里,朝廷和同僚都在给我制造麻烦,处处掣肘,我该怎么办?
俾斯麦说:反对朝廷是不行的。如果皇帝完全站在你这一边,有许多事情你就可以放手去做。如果不是这样,那你就无能为力。任何臣子都很难反抗君主的意志。
李鸿章问:如果皇帝一直受到他人影响,偏信他人意见,那我该怎么办?每天都有很多麻烦,做臣子的很难有所建树。
俾斯麦说:只要至诚忧国,君王最后总能看到。当麻烦来自女人的时候,我们往往比较被动。这时候,掌握军队很重要,兵不在多,那怕只有5万人,但一定要精。
李鸿章听了,惆怅着,沉默不语。
比起俾斯麦的忠告,伊藤博文除了强盗嘴脸,充满了东方式的虚伪。
所以有人讲,李鸿章活着的时候,就应该砍掉那棵由伊藤博文赠送的日本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