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7月末最后一天的,淅沥的雨,断了线的珠子似地匆匆撤落,不问归处。泉州老城的工人文化宫雨喧如歌如琴,飘涉数里外的郊区绵亘东岳山麓,烟雨迷蒙虚幻,宛如浮动不居的梦境。
出场人物是两名身高不足1.55米,年龄在30岁以上、35岁以下的女人,一胖一瘦。两人显然比这场雨早到许久。四只滴溜溜的眼睛似乎带着某种期待,某种饥饿。一望而知这是两名“公共汽车式女人”。她们狼狈地钻进文化宫一简易工棚躲雨,摇头晃脑抖水珠,一面为这个即将被冷落的下午指天骂地。
这场该庆幸又该诅咒的雨,绐她们送来了个男人,也把她们送进这个男人的圈套;她们又将这圈套套向别人脖子,才有了本篇故事。
进棚的是个光头男子,T恤衫,30出头,口称避雨,眼光十分质感地在俩“小姐”身上身下“旅游”。胖的像个冬瓜,瘦的像根芦柴棒。然在这样的雨天,这样的工棚局促之地,颇有些“奇货可居”味道。光头摸出一张身份证往女的面前亮一亮——仿佛要登飞机上轮船验证件!
胖女人睨睨身份证,勉强认得:泉州市鲤城区浮桥镇X X村刘X X,也没看清就说:“没地方呀(指干那事)!”
男的光头一拍:“我在这边有亲戚,就到我亲戚家去!”
女的原在附近津头浦有租房,常有泥匠小工脚夫上门,今番也许要另找地方图新鲜,也许活该要出事,才出此一说。
秋天的雨有如时下社会盛行的“短期行为”,一会儿便渐小渐住。刘光头向工棚内招手要去实施他的“短期行为”,两个女人为你上我上犹豫对视,刘光头干脆:“两个都来!”小吃摊,5元钱打发两张嘴巴,看场电影“调节情绪”又花若干元。刘光头唤来两部“嘉陵仔”,两女合一部,刘光头自己跨上一部,“吱扭扭”向他“亲戚”家——东岳山下呼隆而去……
刘光头说:“有人问起,你俩就说是来‘接见’的。”这词儿乍听不明白,两个女的后来才用到它。她们一到,即被刘光头“亲戚”佩戴的金手镯、金戒指晃得瞳孔开张,且按下不表。
这一夜,我们得避开种种秽亵的描写。
刘光头一夜荒唐,原和世间许许多多荒唐一样,多之不多少之不少,不值得浪费笔墨。岂料人心难测,由此诱发了一桩人命案。
刘光头的“亲戚”名叫苏乌配,年愈70,是个慈眉善目的乡下老太。所谓“亲戚”,只是她认得他的光头,他认得她的房子。
苏老太独居的这幢房子位于东岳山半山腰下,东向是火葬场,山顶是泉州监狱,凡常人总觉得到一种难以摆脱的阴气、煞气。一条泥土公路“红尘滚滚”自屋顶后横贯而过,飞扬的尘烟给房子穿上厚厚的尘土袍子。这么一幢房子,却成了狱中众多光头们的洞天福地。
白天公路上,房前屋后,三三两两身着灰色囚服的光头搬砖、运泥、走动……这都是些刑期将满,逃跑作孽都划不来的“放心犯人”。老太好心仁慈,见多了,犯人的概念也就是个“光头”。家有一空房,光头们来老婆“接见”,欲借光“方便一下”,老太这把年纪了,哪能不晓得这“方便”的意思?一腔怀柔,笑笑开房。有时是一夜,有时半个小时。老太的空房渐渐成了光头们情感与情欲的“缓冲地带”。
开始没怎么收房租,后来过夜收20元或30元。老太也金戒指、金耳坠戴了起来。房子由“济急”而生财,老太眼也昏花了。光头们开始带来的是自己的老婆,渐渐把别人的老婆也带来“济急”。7月末最后一个晚上,刘光头带来的就是别人的老婆。那个荒唐之夜似乎完了,又似乎没完。
暮色是那种粘稠的暮色。日期移至1995年8月29日,场景依旧。本文开头出场的一胖一瘦女人又姗姗而来。两个晚饭后从津头埔租住处步行数里路,似乎是散步消食,或许为得到旅途困顿风尘仆仆的效果,或许仅为省几文车费未可知。见了苏老太道:“我们是来‘接见’的”。老太的国语水平刚够听懂“接见”二字,想到明天是30日监狱接见日,又认得是上月来过的老主顾,接过两人凑合的25元钱,就给开了房。
两个女人又住进关着一个月前风流气息的老房间。今夜刘光头不会来,她们的兴趣似乎不在刘光头身上了。两人交头窃窃私议,有一种别样的同性恋癖般的兴奋,撩得住隔门的苏老太“叽哩咕噜”喊土话。一会儿,老太的侄子敲窗户:“老太太要你们关灯睡觉!”
她们的兴奋持续到令老太心疼。苏老太在为白白流掉电的唠叨叹息中迷糊入睡。
电关了,时光又持续着流。两个女人在捱时光。约摸半夜时分,俩女人摸下床。“咚咚咚”!她们的住房和老太卧室相隔的门板叩响,老太喉咙发出浊浊声响。老太还心疼着电,划亮火柴撑着蜡烛开门。微光下瘦子双手捂紧肚子直叫唤;胖子比比划要讨开水。老太转身欲去提暖壶,背后两个女人突然恶狼般扑上去……蜡烛掉在地上,同老太的生命之火一起熄灭。
苏老太被陈尸床上,一副“无疾而终”模样。仅有额角上及胸部上细微擦破痕。死亡时间为案发前数小时,死因为扼压咽喉窒息致死。房中大衣柜被打开如死者空洞的口,衣服鸡零狗碎狼藉一片,死者佩带的3枚金戒指、2只金耳坠及金发钗并现金1300多元不翼而飞。
警方现场周围访问微光一线:昨晚被请做国语翻译的苏老太侄儿提供了两个外地女青年租住,老太太请其用普通话喊“关灯”的情节;他还听老太太说,这两个女青年以前来“接见”过,现两女的去向不明……
刑侦人员一致认为:这两名租宿的外地女青年嫌疑重大!
那么两女伺方人氏,又潜逃何处?“接见”的特定含义似乎将她们与泉州监狱的“光头们”联系起来——可能是探监女人。
狱方紧锣密鼓配合,整部侦查机器高速运转。对案发前来探监的所有罪犯家属逐一登记排摸。1000多名在押罪犯审查、800多份协查通报,透出侦查工作的艰辛。
一个个“光头”、一个个女人,在刑侦干警们的质疑的视线下溜过去……否定,否定,再否定
苏老太太之所以被谋害,要命的是钻进那两个女人的圈套——谎称“接见”。而老太的侄儿提供的情况,又沿用苏老太的说法,无意中把侦破工作导入迷宫。未能否定的,必须把他当作真实,侦查工作就是这么无奈。但至此可以肯定,这两个编造谎言的女人,并非真正的探监人。
是否可以假定,这两个女人是“光头”们带来的“别人老婆”?果如此,范围便大了;再之,出狱释放的“光头”(监狱一年得释放多少人!)也可以带自己的女人别人的女人来,那范围就更大了!除去当场拿获不说,警察比匪徒的行动永远那么铁定的“慢半拍”。化被动为主动,那就要看能耐了。
“掉过头——‘以物查人’如何?”富有刑侦经验指挥员们正是沿着这条思路指挥部署控制赃物的。
“物”的去处只可预测。作者还得从苏老太遇害的那天夜里凶手出逃的经过讲起。
……老太卧室。两个诈病的女人从背后猛扑过去,风烛残年的老太还没来得及发出一丝声响,便倒地气绝。两个女人掠掳了在现场勘察发现不翼而飞的、残存着被害人体温的金器、现金,打开老太卧室的后门闩,撞入茫茫夜色之中,有如鬼迫魂般小跑至三叉路口,娇喘兮兮。
“突突——叽铃丁丁——”早有几部“嘉陵仔”摩托车在她们的前后打圈。“去哪里?”“去哪里?”的“闽南国语”爆炒豆般地叫响。俩亡命女腿杆打挺搂了腰,一溜风儿回到距作案现场几里远的津头埔租房。
神不知鬼不觉,上楼、开锁……都是三更半夜出入的主儿,房东已经给夜闹磨钝了感觉。
门掩了,灯起,满目金光灿烂,掂着有点儿分量的首饰,哗啦响的钞票,两个人癫狂雀跃。嘴巴乐歪了一会儿,犹感不足:“只可惜那对金镯子了!”
在7月末的那个晚上,她们见老太太戴手镯的,今晚却没戴。
“那死老婆子!……像是有了预感……”遥感导电般,两双狠毒的手似又触到老太婆皱巴巴老人皮,一种阴嗖嗖的原始迷信恐怖感立刻攫住她们:死人的东西原样保留不吉利!两人又算计了起来……
9月5日中午,鲤城某金首饰加工店。一对男女出现。胖女取出3枚金戒指、1对金耳坠。店主接过东西一掂量:不觉暗自一惊:东西的重量花纹正和公安局布控的赃物相符!顿生出缓兵之计:“本店做工精致,需要两天工夫细作!”待那对男女出店门,店主拨通电话后便尾随其后……
一男一女行至温陵路迎津路口,便入了“八卦阵”。该男子是个“床上君子”,却不是刘光头。因这女人有钱有戏做,没钱可“赊账”,白嫖也是有的;这天打传呼让他陪她来做首饰,就跟着被民警一起抓来了。
审问胖女人,她胖脸桃红依然灿烂。
“赃物俱在还有何话说?”
“买的,在大街上向江西人买的。”无从对质。
姓名杨开翠,四川广安人。省份口音脸皮假不了,别的不能信她。大概为了证明她没有撒谎,无意中露出:“珠珠可能认识那些江西人。”珠珠是她一起租住的同乡。租住址她可不想作假——多次到那边过夜的陪绑嫖客大约已经坦白出去了。
此女后来应当明白,暴露珠珠,实在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之举。
鲤城区津头埔132号,仅存珠珠扔下的几件行李,人已不知去向。房东大诉其苦:“这两个外地女经常带些不三不四的男人在这里过夜,你赶他,下流坯就凶凶地要杀人。我们是‘请神容易送神难’哟!夭寿的!”又为那多半无望的房租悔不当初。
警方在周边设埋伏,三昼夜空耗。
珠珠的出逃掴了杨开翠的半边脸。警方乘势突审,她们不改买赃口供,只说她真名叫唐云兰,四川华蓥市人;珠珠是四川秀山县龙图镇人,去年曾被教养过,侦查员即向市局妇教所查档,记载的也就如唐云兰所供,但“珠珠”名字籍贯真假难辨。还好,提取到“珠珠”的照片。
侦查员携照片迅速飞往四川省秀山县。该县公安机关协力,两人查阅数干份户口卡,终查明,“珠珠”真名胡启珍,32岁,秀山县涌图镇永安村人。
1995年9月16日,胡启珍被抓捕归案。
“胡启珍,你知道你是怎么进来的吗?”
胡启珍紧抿两片嘴唇。
“唐云兰已在我们手里。要不是她我们还找不到你。”
胡启珍的眼皮耷拉了下来了。她和唐云兰在一起发过毒誓的,人家显然将她出卖了。被出卖感支配的胡启珍已无法顾及唐云兰的口开了多大……
7月末的荒唐之夜,刘光头嫖过胡启珍没给钱,给了一番美言:“我身上没钱,今后就做老主顾了(意长期嫖)。你们要我时,逢15日、30日接见日在老地方取钱!”他就提着裤子跑了。瘦女胡启珍和胖女唐云兰因“生意寡淡”也想“老主顾”,故不理论。下午胡启珍依约到文化宫老地方等钱,等着等着,她那厚嘴唇渐泯犹如合到一处的柳叶刀,刘光头连鬼影也没有。“20元钱还可以讲价的身体”让人白睡了一夜,胡启珍气不打一处来,回到租房要死要活的,唐云兰肥胖的身体也陪着打颤。
这一对“烂姐妹”!唐云兰19岁远嫁浙江省文成县,除了下崽一事不做,10年前就走闽跑粤操皮肉生涯。胡启珍也是19岁嫁上个乡下兽医,兽医猪牛医得,医不得瘦老婆的钱欲,任她随人跑。1993年8月,唐胡在泉州电影院招待所——银都旅社邂逅。唐氏“下海”早,款款有师姐派头:“女人没钱没关系,女人本身就是钱!”一肥一瘦结伙拉客。拉车卖浆泥水工……毕竟30多岁的女人。偏偏遇上刘光头这样的九头鸟,一夜风流,竟成无主孽债!
“秃驴不是说老太婆是她的亲戚吗?”
“对呀?那老太婆戴那么多的金器!”……
刘光头犹如魔法师,白睡了一夜给两个贪婪而又残忍的女人睡出一层“保护色”:15日、30日探监日、“接见”的借口都是现成的,租房与老太卧室一门相通那天看过的。“猎物”肥得流油也已眼见为实。
警方再审唐云兰,她赖不得也全招供。
刘光头经证实为泉州监狱刑满释放人员,他为本案制造了一个荒唐开头,最终也受到法律的制裁。
案发案破,光阴半月余。冤魂远逝,母狼哀嚎,东岳山麓依然葱绿。
拿事故当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