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珂:近代华夏边缘再造

文字有思想 2024-10-07 03:30:44

在清中叶以来西力东渐之影响下,近代中国发生了所谓“千古未有之大变局”,此变局之一便是华夏边缘再造,及因此产生的新的中国与中华民族。无可否认,由中原帝国到民国缔造,除了许多内部体制的改变与国民概念之建立外,最大的变化便在传统中原帝国的边缘。这变化是,旧帝国的边藩、属部、部落与土司之民,以及由于汉化及土著化所造成的广大汉与非汉区分模糊的人群,在经由一番学术调查研究、分类与政治安排后,被识别而成为一个个少数民族。如此,传统华夏边缘之“蛮夷”成为了“少数民族”,与今为“汉族”的华夏共同构成中华民族。这便是我所称的近代“华夏边缘再造”。

近代华夏边缘再造,与当时西方传来的“民族主义”(nationalism)概念有相当深的关联。民族主义下的“民族”概念与包括“民族学”在内的近代社会科学,造就近代许多“民族”及相关的民族国家——这是一个全球性的民族化与国族化潮流。当时的民族学(ethnology)包含语言学、考古学与体质学,主要在于探索人类民族的起源、分化及迁移过程,厘清各民族的文化特质,以及其在人类文明演化史中的地位。也就是说,民族学一方面以人群之体质、文化、语言特征作为民族分类标准,并以此进行人群迁移与文化传播的历史溯源(传播论观点);另一方面建立人类文明发展的历史谱系,衡量一民族在此谱系中的位置(演化论观点)。

欧洲民族主义与此民族学的兴起有密切关联。体质学与体质测量被用来建立、维护一个个纯种民族。配合考古学、语言学与民族学研究,由核心到边缘的民族或文化传播过程,或由野蛮蒙昧到文明的进化过程被建构出来。许多学术研究与学术争论或强调本民族的优越,或诠释边远人群的落后,以合理化殖民统治。因此这种民族学也是“经世致用”之学,经世致用的基础是社会达尔文主义(social Darwinism)。社会达尔文主义将生物学的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等法则运用到人类社会的演化中。民族(或国族)被视为一个个生物体,演化程度高的民族被认为有掌握运用全球资源的权力。生物的栖地(habitat)概念被转移为国族之生态区理想,这也是后来希特勒之“生存空间”(lebensraum)的思想来源。欧美列强由19世纪末起,便在社会达尔文主义的支持下,藉此民族学探勘、调查与研究各地物产民情,作为殖民施政及经济文化侵略的蓝图。

在此时代背景下,接受“民族主义”与相关“民族”概念洗礼的晚清中国知识分子,忧心西方列强势力在中国及其周边地区的扩张,极力呼吁民族团结及唤醒国魂。在早期革命派人士排满兴汉之民族意识下,这个国族曾指的是传统“中国”概念中受四方蛮夷包围的“汉族”,也就是华夏;在较能包容满族的立宪派知识分子心目中,此国族则包含满、蒙等族。461后来在欧美列强积极营谋其在西藏、蒙古、东北与西南边区利益的情况下,合“华夏”(核心)与“四裔蛮夷”(边缘)而为“中华民族”的国族概念,逐渐成为晚清许多中国知识分子心目中的国族蓝图。在此国族蓝图下,近代中国知识分子一方面书写国族历史(或民族史),一方面重新认识及描述国族边缘人群,也就是过去的华夏边缘人群。这两者都需借重西方的民族学与其他学科之助,因而由此产生的知识深受西方学术新知的影响。在历史方面,刘师培所著的《中国民族志》与蒋智由的《中国人种考》,代表这些早期中国国族建构之著作。在这两本著作中,刘师培之作发表于1905年,代表以“汉族”为主的国族历史建构。出版于1929年的蒋智由《中国人种考》,则已将满、蒙、回、藏皆视为黄帝子孙了。同时在这两本著作中,我们皆可见著作者以音韵、体质、民族特质等来比附穿凿其说之痕。

在民族国家概念进入中国并被实践而造成政治现实的过程中,一些与之相呼应的学科如民族学、语言学、考古学、体质学等也随西方势力进入中国。安特生(J.G.Andersson)的甘肃彩陶文化研究,魏登瑞(J.F.Weidenreich)的北京人研究,以及1928-1937年中国考古学者的安阳发掘,都经常被用来论证中华民族之形成与其起源问题。在此时代,许多个人与机构都曾以学术贡献于国族及其边缘建构,在此我无法一一详述。以下我只以由近代国民政府创立,代表当时最先进、典范学术的“历史语言研究所”(简称史语所)之研究为例,说明学术与华夏边缘再造之关系。

“历史语言研究所”与华夏边缘再造

“历史语言研究所”在1928年成立于中山大学。这是中国新人文社会科学发展的里程碑。然而在那时代,它也无可避免地在国族主义下滋长,并贡献于中国国族建构。主要缘由是,当时流入中国的新学术,如语言学、体质学、民族学、考古学与历史学,多少皆与“民族”概念声气相通。中国近代新史学的开创者梁启超曾在《中国历史研究法》一书中揭示历史研究的要旨,如说明“中国民族成立发展之迹”、“历史上曾活动于中国境内者几何族”、“中国民族所产文化以何为基本”,等等。462显然,梁氏心目中之历史研究主要便是“民族史”,这说明了“历史”在国族建构中的重要性。中国民族学研究先驱黄文山在其《民族学与中国民族研究》一文中,也曾说明民族学研究的对象为“我国社会演进之阶段,古文化之原型,民族迁徙之路线”。不仅如此,他认为一切社会科学,如社会学、经济学、历史学、考古学之发展,皆是为了解答这些问题。463由此皆可知那一时代的人文社会科学与国族主义之关系。

如前所述,在“民族”概念下,一民族被认为是有共同语言、体质(血统)、文化而在历史中延续的人群。语言学、体质学、民族学被用来考察民族之范畴与民族间的区分,历史学则被用来追溯“过去”,以说明此民族范畴与区分的由来。历史语言研究所成立之初的三个主要分支部门——历史、语言、考古(与民族学),也反映了此旨趣。历史、语言、考古与民族学,在中国国族建构中不只是塑造、凝聚国族而已,它们还被用来探索国族内部的各民族区分。当时学术研究的重要课题之一便是,透过调查语言、体质、文化之异同,来探求中国国族中究竟有多少“民族”,各民族间的区分界线何在,并由考古与历史学来说明导致这些民族之存在与区分的历史过程。

历史语言研究所创立者傅斯年先生之名言“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东西”,代表了该所成立之初一种新的研究精神,也就是对所谓“新材料”、“新方法”的重视。464值得思考的问题是,究竟这些早期研究者在找些什么?往何处找?以何种“新方法”寻找?是什么力量驱使他们从事这些“寻找”?我们由傅斯年在1928年所写的《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一文中可见一斑。他在该文中写道:“我们最要注意的是求新材料,第一步想沿京汉路……第二步是洛阳一带”;“广州的四方是最富于语言学和人类学的材料的”。465于是,一些人员被派遣到华北,在“历史学”所建立的“过去”架构下,以“考古学”寻找中国民族与文明的源头。后来他们缔造了闻名世界的安阳殷墟发掘,并对龙山文化、彩陶文化、北京人等考古普遍知识的产生有相当贡献。另一组人员被派至中国西南与南部,以“语言学”与“民族学”寻找国族边缘。后来他们所得语言、文化和体质材料,也有助于“中华民族”与“中国少数民族”的建构与识别。可以说在国族主义下,当时许多学者都在从事两种探索——国族的“起源”与“边缘”。

值得注意的是,当时的“新方法”并非用于所有田野,“新材料”也非得之于所有的地方。往何处找,以何种“新方法”寻找,是有区分的。历史学与考古学主要被用在中原地区,以找寻国族与国族内各民族之“起源”466;民族学和语言学则多被用在南方,来寻找国族与各民族之“边缘”。也就是说,当时中国知识分子心中的国族核心与边缘观念,使得他们以选择性的“新方法”、“新材料”来建构描述国族所需的语言、历史、考古与民族文化知识。

至于“寻找”的动力,我们由李济《中国文明的开始》一书中可略见端倪。在本书第一讲之始,他写道:“四十多年以前,我初入中学读书,当我知道自己生于一个有五千年悠久历史的国度里时,常觉欢欣莫似。”接着,他提及20世纪初中国启蒙运动者对中国古史要求“拿证据来”的怀疑之风。他说:“这种找寻证据的运动对传统的治学方法,无疑的是一种打击……近代中国考古学就是在这一种环境之下产生的。”由此我们可以看出,为中国“五千年悠久历史”找寻证据,的确是近代中国考古学者“寻找过去”的基本动力。李济因此提出,近代中国考古学家之工作主要回答两类问题:“其一是有关中华民族的源始及其形成,其二是有关中国文化的性质及其成长。”467如此更可见国族主义如何为当时的学术探索提供动力与方向。李济的体质学亦如此。体质人类学者王道还在研究李济的人类学研究志向与特色时曾指出:“李济一生的学术,可以用民族史三字概括,体质人类学只不过是治民族史的工具。”468

最后,历史语言研究所之著名历史、考古与民族学者之学术名作,如傅斯年之《夷夏东西说》,芮逸夫的《中国民族的构成》,469以及李济的《中国文明的开始》,由某一角度来说,多少都反映着“科学的研究方法”与国族主义之结合。这些著作也强化了中国国族内涵与其内部区分。傅斯年在《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一文中最后亟呼:“我们要科学的东方学之正统在中国!”此也强烈反映藉“科学方法”以实践国族认同之旨趣。470

华夏边缘之争夺

当时“历史语言研究所”研究者之使命,不只是建立中国自身的新学术传统,以凝聚国族及刻画国族边缘,更面对着西方与日本学者在中国从事之“学术调查研究”中所包藏的政治与资源野心,特别是对中国周边地区。民族主义盛行并传播于全球的时代,也是一个“边疆”争夺的时代,过去模糊的旧帝国“边疆”,在资源争夺中逐渐被各个民族与国族之明确“边界”切割、划分。在20世纪上半叶,法国、英国许多调查者走入中国西南边疆,在此他们常宣称“发现”当地非汉族群为“以色列人的后裔”或“印欧民族”。如20世纪20年代初,英籍传教士陶伦士(Thomas Torrance)在岷江上游地区传播基督教。他将本地羌民宗教视为一神教,又认为如此高等之宗教必然来自西方,所以羌民应是古以色列人的后裔。在这样的文化偏见与宗教进化论之下,一切羌民文化在他眼中都成了以色列文化之遗留。471虽然这些学者未必有政治野心,但如此文化中心主义下的历史文化想象,常催动扩张主义者的政治企图。

此时日本许多调查者也走入满、蒙,并宣称日本大和民族与这些北亚游牧人群有密切的民族文化关联。多少受到这些学术研究影响,20世纪20至30年代,日本提出“满、蒙在中国历史上非支那领土”之论。傅斯年等学者乃急促写成并出版《东北史纲》一书,辩证“满洲”乃中国之东北,自古以来一直为中国的一部分。

警觉到西人与日人对中国边疆研究背后的政治兴趣,中国知识分子也积极在国族边疆地区进行民族学调查工作。此时,东北有凌纯声,东南有何联奎、徐益裳、黄文山,台湾有林惠祥;更多学者在西南地区作民族调查,如丁文江、丁骕、杨成志、凌纯声、芮逸夫、费孝通、徐益裳、庞新民、胡鉴民、庄学本等。他们对西方民族学所知深浅不一,在他们的著作中或混杂着明清以来汉人士大夫之边疆游历书写,或应用清代乾嘉之学的声韵、训诂。无论如何,一种新的民族志写作逐渐产生。其主要关怀首先是历史渊源,特别是边疆民族与汉族的历史族源关系。借着历史地理学、古地名与族名的声韵训诂,以及考古文化与当代少数民族文化间的关联或相似因素,学者建立起各少数民族与汉族间的长远历史和血缘、文化关联。这是以“历史”来根基化(primordializing)民族情感。

其次,民族分类。学者由语言、文化、体质所显示的民族系统分类,来强调中华民族分中有合、合中有分的特性。这是以语言、体质、文化分类来系统化民族。

第三,文化与风俗描述。学者描述边疆少数民族的经济生态、风俗习惯、宗教信仰、社会组织,等等。这是在中华民族中分别各少数民族的文化特性,以典范化各个民族,并区别何者较为进步或落后。

最后,在新的民族志书写中,学者也表现了其民族主义下的现实关怀。他们或仍承袭清代安边、治边之策论书写,或讨论如何以汉文明造一五族混合之新民族(同化论),或论述民族平等,以及如何扶持“弱小、落后”民族之发展。

总之,近代以来的中国民族学传统在其初始阶段常与国族建构脱不了关联——从历史根源来根基化民族,由语言文化分类来区分并系统化民族,以文化风俗描述来典范化各个民族,并由现代化程度来分别汉族与少数民族。甚至可以说,在“民族”概念下找寻及研究“典范的民族文化与历史”,此一学术活动也创造了典范的“民族”。

史语所的西南民族调查与研究

在中国少数民族研究中,将中国北方与西方的满、蒙、藏族视为一个个历史悠久的民族,大多数学者对此并无基本歧异。然而在中国西南与南方边疆,对于本地各非汉民族的分类与识别,学者之间便有许多疑惑与争议。此主要是由于,首先,自古以来“统于一君”的华夏一直未能发展出清晰的人群分类概念,来认识与划分本地部族聚散无常的“无君”非汉人群;华夏只是以苗、蛮、僰、夷、爨等泛称,来模糊地描述西南与南方各族群。其次,由于大量汉人军民移入,以及本地人群因此与汉文化长期接触,许多西南人群宣称或假借华夏祖源,也践行华夏文化习俗。因此在明清时期,许多西南地方的“汉人”与“非汉”区分都是相当模糊的。第三,在这样的族群关系与历史背景下,即使是近代西方之“民族”概念或更新的“族群”概念,都难以正确划分与描述此一华夏边缘。无论如何,这是中华民族建构中最模糊而亟待解决的一个“边缘”。因此,许多中国早期民族研究者的田野都集中在中国南方与西南地区。

清末民初时期,在“民族”概念下,汉人知识分子曾将所有南方或西南人群都称作“苗族”、“夷族”、“土著民族”,或认为他们已相当汉化而将他们视为“汉族”。因此在国民政府时期,许多边政官员、学者与边省行政首长,都倾向于鼓励西南土著人群汉化。后来,在许多民族学者的调查、研究下,以及各地知识分子的本土认同吁求下,西南各民族之分类图像愈来愈清楚。在这过程中,史语所之西南民族考察范围最大、最有系统且持续较久,其影响也最为深远。

史语所最早的西南民族考察,为1929年黎光明与其友人王元辉在岷江上游的川康民俗调查之行。该所较有系统的民族调查从1933年始。是年,凌纯声、芮逸夫、勇士衡等赴湖南乾城、凤凰、永绥一带调查湘西苗族。1934年他们又到浙江白门、丽水一带作畲民调查。1934年,史语所与云南省政府合作,进行云南省内的民族调查;凌纯声、陶云奎、芮逸夫等人在1934年至1937年之间,足迹遍及大理、下关、保山、腾冲、耿马、班洪、西盟、孟连、蒙自等地。1939年至1940年间,芮逸夫又到贵州的大定、花溪、青岩、贵阳、安顺等地进行贵州苗族调查。1941年,芮逸夫、凌纯声至川西马尔康、汶川、小金、松潘、康定等地作“西番”与羌族考察。1942年至1943年,芮逸夫与胡庆钧等到川南威信、叙永等地进行川南苗族考察。

基于他们的调查所得与其他资料,芮逸夫与凌纯声都曾发表多篇论文以论述中国民族之构成。凌纯声对中国民族之起源、构成与迁徙,有一系统性解释。他认为最早活动在中国大陆上的民族有三群:美拉尼西亚人、印度尼西亚人与古亚洲人。后来受到汉藏系民族迁移的压力,一部分印度尼西亚族融入汉藏系民族,一部分向南中国迁徙的便是古百越与百濮民族。汉藏系民族先后三波入居中原,最先到来的是苗傜系(伏羲集团),再来则是泰掸系(神农集团),最后来的是华夏系民族(黄帝集团)。华夏系民族入主中原之后,泰掸族与苗傜族部分融入华夏,部分迁往南方,与较早居此的印度尼西亚族共居同化。秦以后,泰掸族更往西南发展进入中南半岛,构成中国西南各民族,以及中南半岛泰、缅、老挝等国的主要民族。472泰掸、苗傜、藏缅,这样的民族系统分类以及族系名称,显然是受语言学家的语言分类影响。他将最早的中国居民溯至古美拉尼西亚人、印度尼西亚人与古亚洲人,又显然是接受体质人类学者魏登瑞对周口店上洞人体质分析的结果。因此凌氏的民族溯源与分类,主要是在体质与语言学家对人类体质、语言分类的架构上,添上民族志材料与文献中之文化特征而已。

芮逸夫的西南民族研究,其要旨仍是“溯源与分类”。473他认为,对族名与文化特征的溯源,可以厘清一个民族的源头,判别当今该民族的分类归属,以及其与邻近民族的亲缘关系。对“族称”的音韵训诂,则是芮氏考订族源与民族分类的主要工具。由其所发表的几篇总结性论文,如《中华国族解》、《中华国族的分支及其分布》、《中国民族》与《中国民族的构成》,可见他的民族研究要旨在于建立中国民族体系。事实上自清末及民国肇造以来,这个工作都一直在中国知识分子间进行,芮氏与其史语所同侪也无法避免地加入此行列。

我们由凌纯声所著《松花江下游的赫哲族》,以及凌与芮逸夫合著之《湘西苗族调查报告》,亦可见他们如何运用历史学与民族学于国族肇造之上。474在此两部著作中,他们皆以“民族学”描述各民族的习俗、宗教、歌谣故事,以此刻画各非汉少数民族。他们又以“历史学”对相关民族作历史溯源探索。凌纯声将通古斯族(赫哲族为其一)之族源溯至古代东夷,因而认为其与中国古史上的商人、莱夷同源;475芮与凌认为“苗为古代的髦”,其先祖来自中原,并曾为周人之盟友。476由此我们可以体察,20世纪上半叶之学者如何以民族学描述、建构国族边缘,而又以历史学将此边缘与核心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另外,史语所学者曾参与两项国家事务,也和“华夏边缘再造”有关。一是,由于他们熟悉西南边境之人事,因此曾受国民政府外交部之邀,参与中缅未定边界南段之勘界事务。这个中、英与中立国代表共同勘界之行,是英殖民帝国向东亚扩张其势力的一个历史烙印。19世纪中晚期,英国侵略并占领缅甸,将之变成英国海外殖民属地,又由此向云南扩张其势力。1934年,英国为了开采银矿而入侵云南班洪,此举引起本地班洪王联合佤山十七王各部落共同驱逐英国入侵者。芮逸夫等人参与随行的这一趟中缅边界南段勘界之行,便是在此班洪抗英事件后的外交解决行动。这个中缅边界勘界之事,也反映了华夏边缘近代变迁的一个重要背景——国土主权与民族归属界线模糊的旧帝国边疆,此时有无可让西方殖民帝国入室为盗的后门缝隙。在此背景下,明确的国境线与民族界线被建立起来,本地人群也由边疆“蛮夷”而成为国家边界内的少数民族与国民。

另一事务则是,也因史语所研究者熟悉边疆民族之历史与文化,他们在1940年曾协助国民政府之社会部、教育部进行“改正西南少数民族之命名”。明清以来,在汉文化之边疆游记与方志书写中,汉人作者常以虫兽偏旁之字或污化之词为当地蛮夷命名,而有猓猡、阿猖、猺人、獞人、狗头猺等名称。国民政府为“泯除界限,团结整个中华民族”,而明令称:“案查关于边疆同胞,应以地域分称为某地人,禁止沿用苗、夷、蛮、猺、猓、獞等称谓。”芮逸夫等人便负责编撰此一“改正西南少数民族之命名表”。477在此命名表中,“狇狫”被改为“木佬”,“猓猡”改为“倮罗”,“狜猔”改为“估倧”,等等。此举亦显示近代华夏边缘的变化:由国家与学界力量来共同改变一向被污化的“华夏边缘”,使之成为受同等尊重的国族同胞。

虽然改变过去“蛮夷”的命名并不能立即改变汉人对边疆非汉族群的歧视,但这的确是数千年来“夷戎蛮狄”被视为“非人”的华夏边缘概念发生改变之一重要步骤与征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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