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一回，作者开宗明义反对才子佳人小说：至若佳人才子之书，则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终不能不涉于淫滥。

意思是说这一类书，都是类似于今天的霸道总裁文，都是一个模子一个套路，毫无新意，并且，书里面还有许多坏人心术的淫秽文字。

这可真是一棍子打翻一船人。实际上，才子佳人小说也有个别写得极好的。今天，我们就来说一部差不多也可以归类为才子佳人的小说，并且，这部书，对《红楼梦》的创作，还有三大重要影响。

这部奇书，就是成书于清初的《归莲梦》。

说起这部总字数不到十万字的薄薄的一本《归莲梦》，知道这书的人或许是少之又少，对这书细细展开研究的人，当然更是寥若晨星了。

此书在国内仅见藏于大连图书馆，在国外，则有日本抄本。在国内流传范围不广，见之读之者自然更少。全书仅十二回，封面题“苏庵主人编次”，又题“白香山居士校正”。这个“苏庵主人”、“白香山居士”的真实姓名与身份，已无从考证。此书的成书年代，也因此无法确切知道。郑振铎先生认为是在明代；孙楷第认为“其书之作者最早亦当在顺、康间矣”；谭正璧则认为“应作于雍正、乾隆之前”，可谓是众说纷纭。

按，此书开篇第一回即云“话说明朝末年”，而日本宝历《舶载书目》已经引用此书，由此可知，此书的成书年代应该是在清初，当无疑问。

小说假托明末，实写清初事。小说以声势浩大的白莲教起义斗争为背景，叙述父母双亡的女子白莲岸，在山中学得道术后，下山赈济灾民，创白莲教，占据柳林寨，兴兵十万，雄踞一方，势力纵横数省，却最终归于失败的斗争历程。

说此书是才子佳人小说，是因为此书采用双线结构，在摹写武装斗争的同时，又宕开一笔，花费许多笔墨，细腻描写白莲岸路遇书生王昌年，不觉对其一见倾心。怎奈，这王昌年在家中已有未婚妻崔香雪，于是便上演了一出两女同恋一男的才子佳人的传统戏码。

王昌年后来因白莲岸牵连下狱，为救王昌年，白莲岸率部归顺朝廷，朝廷竟将其斩首示众。临刑时，白莲岸用道术成功遁身而去。后白莲岸看破前尘，皈依佛门。

这便是不足十万字的《归莲梦》的主要故事情节。

接下来，我们就来细说本书对《红楼梦》的三大重要影响。

一是该书非团圆式的悲剧结局。这是全书在创作上最突出鲜明之处。小说第十回，作者借白须老者之口说出“天地也有缺陷，人事岂能浑全”的话，也就明确表明作者认为，大团圆式的结局，既不符合生活真实，亦不符合艺术真实，因此作者决意要避免此等违背常理的写法。

按照传统才子佳人套路，这两女共恋一男的情节，最后的结局，一般都是男主人公抱得美人归，双女齐拿下，尽享齐人之福。但是《归莲梦》小说最后的结局却是，双女主之一的白莲岸皈依佛门，崔香雪虽然得嫁王昌年，这王昌年做官数年后，依然是抛妻弃子，辞官归隐学道：昌年、纯学、光祖三人俱学景道，成仙羽化。

儿女双全，享尽世间荣华富贵的俗人眼中的最圆满结局，在《归莲梦》这里，被彻底否定了。这一非团圆式的结局设计，和后来《红楼梦》里描写的黛玉夭亡，宝钗独守空房，宝玉遁入空门，何其相似。同样是两女共恋一男的情节设计，同样的悲剧结局。《归莲梦》率先打破才子佳人小说“夫荣妻贵”的陈旧写法，别开生面的非团圆式结局，在其后出现的《红楼梦》小说创作中，得到了很好的传承与发扬。

二是该书处处笼罩着的人生如梦的佛道意识和浓厚的虚无主义思想。《红楼梦》是伟大的百科全书式的经典小说高峰，谁也无法否认，同样，全书从头至尾笼罩着的浓厚虚无主义思想和梦幻意识，我们一样无法否认。小说开篇第一回便直接告诉读者，本书的主题思想：此回中凡用“梦”用“幻”字，是提醒阅者眼目，亦是此书立意本旨。

同样出自本回里的著名的《好了歌》、《好了歌注》，都是作者虚无主义思想的直接体现。至于小说结尾描写贾府败落，宝玉出家，落得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则更是以首尾呼应的方式，再次突出全书主旨。

与《红楼梦》一样，《归莲梦》用细腻入微的雅洁文字和缠绵悱恻的故事情节，给全书营造出一种浓厚的感伤气息，尤其小说最后两回：“柳营散处尚留一种痴情，莲梦醒时方见三生觉路”，更是给读者一种浓浓的迷离怅惘之情。

小说最后一回通过真如之口对人世荣华富贵、儿女情长来了个全面彻底地否定：设有一人，坐在高处，冷眼看人，或是贪名，或是贪利，庸庸碌碌，忙过一生，及至死时，名在那里，利在那里？可知冤仇恩爱，皆是空花，巧拙妍丑，尽归黄土，你道有何用处？世人不明，往往为情而起，终身迷惑，不知回头。

这一大段充满浓厚的人生如梦如幻转头空的佛道思想，在《红楼梦》里得到了完全的继承和进一步发扬。究其原因，是《红楼梦》的作者，曾亲历一段荣华富贵转头成空的人生历程，而小说《归莲梦》的作者苏庵主人，亦似曾是与白莲教有过亲密接触的下层知识分子，因此才对白莲教起义最终归于失败充满无限惋惜悲悼之情，因而笔墨间处处留情，字字皆是泪。

三是全书首创的多种新颖写作手法。郑振铎评价此书道：较之《平妖传》尤为变幻多姿，不落常套。小说里这种“不落常套”的写作手法，有多处体现。我们试举数例。

一是对才子佳人文“涉于淫滥”的糟粕写法的摒弃。小说对正面人物，丝毫不涉淫秽描写，对反面人物，则以其淫词邪语来突出其丑陋面目。如小说写淫妇荡夫焦顺与杨氏，便是以其淫语污行来丑化其猥琐形象。这种区分正反人物的写法，在《红楼梦》里得到了很好继承。在《红楼梦》里，作者对贾瑞与鲍二家的此类人物的淫荡描写，都可以从焦顺、杨氏身上找到影子。

二是对才子佳人文中佳人形象塑造的创新。按照当时流行文写佳人的文字，惯用套路都是柔弱佳人被奸人所骗所害，受尽磨折，苦不堪言，可是《归莲梦》里写佳人崔香雪，却完全摒弃此类模式。小说第三回写焦顺多次意欲诱奸香雪，结果却一次次被香雪用计反击，有苦难言。此一回写香雪智斗焦顺，在《红楼梦》第十二回写王熙凤智斗贾瑞，得到了很好的继承。试举二书相似描写如下：

不料窗前廊下俱摆列粪桶尿缸等物，焦顺一跤跌下来，满身粪水，腰腿俱被跌伤。—《归莲梦》第三回

贾瑞掌不住嗳哟了一声，忙又掩住口，不敢声张，满头满脸浑身皆是尿屎，冰冷打战。《红楼梦》第十二回

三是小说中体现的民主进步思想。《红楼梦》里贾宝玉对自由平等思想的推崇，对功名富贵的否定，对女儿家的珍视，都是明末清初诸多进步思想家如汤显祖、李贽进步思想的继承与发扬。在《归莲梦》里，小说作者对白莲教起义首领女英雄白莲岸的热情歌颂，对农民起义的同情与肯定，同样是作者进步思想的鲜明体现，这也使得《归莲梦》在众多千篇一律的才子佳人小说里与众不同，脱颖而出，以至漂洋过海，流传至日本国。二书作者都以其立足于特定时代又超越于其生活时代的鲜明进步思想让人耳目一新。

新颖独到的写法，细腻雅洁的文字，浓厚的悲剧意识和虚无主义思想，以及闪烁其中的星光般璀璨夺目的民主进步思想，让人耳目一新的男女主人公形象。如果我们在故纸堆里重拾《归莲梦》，将它与《红楼梦》对照着细细读之，一定会常读常新，读有所获。

作者：午梦堂主，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