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中国社会报　|　王必胜　　2022年11月09日08:16

望得见山，看得见水，记得住乡愁。一句大白话，为时下人们行旅的最好注脚，最简单的理由。

“巍巍大别山，主峰在霍山。”秋初，穿行在绿植纷披的皖西霍山县境，淮河的支流淠河一路相随，这条历史悠久的河流，九曲十折，分流汇合，沿幽深的沟壑、林莽、屋场，成为大别山腹地一道流动风景。山高水长，林深路隘，省道国道，起伏盘旋，一条名字别致古雅的河流，闪现萦回，不弃不离，短短霍山之行，如同一位新结识的朋友。

顺着淠河指引，在离县城约二十公里，一个林深路隘、浓荫蔽日的地方，一堵长长的暗灰色水库大坝，掩映群山中，不闻水声，没有铭牌，唯见一字排开的20个厚实的水泥墩，如挽臂大力士，守护崇山峻岭中一方水域。大坝为水泥钢筋混凝土结构，其规模，体量，高度，气势磅礴，傲立于天地之间。“一定要把淮河修好”，遒劲的大字，镶挂在大坝前脸，字是毛泽东主席1952年的手书。午后光线背阴，斑驳的字迹，偌大间距，需要仔细辨认，然而，其字体笔势，宏大瑰伟，昭示了大坝不凡的历史。

淮河水患历来为民生大难题。70多年前，共和国成立之初，淮河洪涝频仍。1950年7月，特大洪涝使豫皖两省1300万人受灾。同年10月14日，中央人民政府政务院颁布了《关于治理淮河的决定》，毛泽东主席亲笔题词，有关部门决定在霍山县佛子岭建成大型水库，实行“蓄泄兼筹”，防洪蓄水，灌溉发电，变水害为水利。经多方论证，周恩来总理亲自审议，华东军政委员会陈毅、曾山关注，水利专家钱正英等人参与，在淠河上游佛子岭建大型水库，成为新中国最早的大型水坝。皖西大别山，山高水长、林深人稀，水库的库容和地质结构等条件，均符合要求。因交通不便，运输困难，负责总协调的水利专家汪胡桢团队，大胆创新，在国内建坝史上首创“连拱坝”结构，以“倾斜的拱形当水面板和支墩”，建成厚度小、跨度大、阻力小、用料省的新型大坝。1952年年初开工，寂静的山坳热闹起来，热火朝天，热情奔放，夜以继日，是当年建设者们的真实写照。经过两年多奋斗，克服诸多难题，于1954年11月胜利建成。工程质量，创新成果，规模体量，管理的效能，都创造了新中国水利大坝的新成绩，佛子岭水库一举成名，被誉为新中国第一坝。

像是拜谒久违的老友，对于南方出生的我们，修水利，建大坝，多为常见，也有参与，然而，这新中国第一坝令人神往，还因为当年中学课本上，就读过名作家靳以的佛子岭水库的特写。秋阳清朗，即使山区的水边林下，气温阳和，水面静谧，好风日光，登上高75米、长510米的坝顶，风光尽收。一湾静水连绵成数个水域，倒映出远山近树的倩影。右前方远处的高大峰峦，形似卧佛，坐北朝南，说是佛子岭名字的由来。大坝20个拱形墩，回环相接，从空中俯瞰，20个坝墩呈U字形连体，犹如一尊披铠甲的巨龙，躺卧在深山河谷，镇守一方安澜，也仿佛一管偌大排箫，在山野自然演奏生命华章。秋色斑斓，风烟俱静，长龙卧波，成为皖西自然生态的一大胜景。大坝上穿行，踱步回环，小心翼翼，身后百米深的河道，望一眼，心中怵然，不禁想到，当年兴建大坝时的艰辛，那是什么样的心气神？

建大坝时，是新中国成立后三年，百废待兴，新生活的召唤，建设者的干劲，消除水患的决心，搞基本建设的决策，以及领袖的指示，家国情怀，点燃了淠河流域人们的社会主义建设的热情。上海作家靳以，第一时间赶往工地，采访写作了著名的《到佛子岭去》《佛子岭的曙光》特写。在《到佛子岭去》中，以亲历者身份，描绘来自川、鲁等地的工人、家属、司机，去工地看孙子的老妪，背抱孩童探亲的妇女，一车百姓，友好相助，谈笑风生，向往火热工地，并为有幸成为参与者、见证者而欣喜。“深山热闹起来了，在山冲里的山坡上，在淠河的两岸上，密密麻麻地结着茅屋”，作家的情感跃于纸上，“我们望着连接两座山的一面高坝，像许多巨人紧挽着脖子耸立着，苍鹰在那周围盘旋，那上面蠕动着细小的人形……在河的两岸不断地上下跑着斗车，轰轰的声音，从铁轨上一直送到很远的地方。我们好像面对着一个虽然陌生而一直热望着的亲人，他们已经站在那里迎接着我们，不但是今天，就是千百年后，它们也一样挺立着……”

作为较早反映建设工程的名家之作，现场感，故事性，人物，对话，激情和真情，汇成生动细节，读来如临其境，成为当代散文大家直面建设者生活，书写大工程的优秀文本，对以后报告特写创作，也有引领作用。之后，一些文艺大家来到佛子岭。诗人田间、白朗，画家吴作人、关山月，京剧大师周信芳、李玉茹，评剧名家新凤霞等人，深入到水库工地，小说家陈登科则长住下来，当上“灌浆队教导员”，创作长篇小说《移山记》和电影剧本《水库》。有记载，佛子岭水库大坝创造了多个第一，新中国第一坝，自行设计施工的第一个水利工程。为解决建设中疑难问题，指挥部多次举办培训班，《安徽日报》当年曾以《佛子岭学校》为题报道了培养人才的措施。大工程效应也有了后续反应，后来，霍山县先后建成了响洪甸、磨子潭和梅山水库群，有了淠河、史河、杭阜河三大河渠的枢纽工程。如今，新中国早期的这批重点工程，仍发挥着重要作用，佛子岭水库被收入第一批中国工业遗产名录。文化名家走出书斋，到田间、工地，特别是全身心地投入到建设的一线，践行了新中国文学为时代、为人民的宗旨。靳以的先行之举，对当代文学的影响，如同佛子岭大坝一样，弥足珍贵。

从大坝下来，路过杂树丛中一幢小楼，说是当年的原始建筑，曾接待过苏联专家，工程后期有苏联专家数次来调研，称许大坝的施工设计，中国水利专家茅以升、黄万里等人也曾下榻过此。当年毛泽东的题字，由全国政务委员邵力子带给水库指挥部时，这里还是靳以文章中写到的几间茅屋，后来，建起了略带欧式建筑风格的楼房。精神遗产其影响无远弗届，现在，大坝作为青少年教育基地，实行文化与旅游结合，成为观山水、赏大坝、学历史、受教育的公益场地。大别山主峰在霍山，白马尖为其最高处，从淠河的一些角度，可以远眺山峰奇瑰。深山大坳深藏了不少古树，佛子岭下一些香樟、毛白杨、枫香树等老树密布。一株九桠枫香约有四百年历史。作为见证者，它们也为当年建设者们记挂，数十年后，有人从省报上看到大坝新变化。不顾年高，返回当年曾经劳动过的现场，寻找当年的记忆，探视那曾朝夕相伴、而今已苍老凋颜的毛白杨、樟树。

旧貌新颜，草木有情，一代人的精神记忆，历久弥新，挥之不去。高大巍峨的佛子岭大坝，在共和国水利史上是丰碑，也是一座文化的、精神的圣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