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紧裤带的日子

关兴讲小说 2024-05-19 19:18:35

“我在马路边捡到了1分钱,交到警察叔叔的手里边。”小时候,家乡陕西关中平原很穷,即使吃不饱肚子,但儿时的记忆,还是很温馨的。

一个带着红领巾的少年儿童,捡到了1分钱,高高兴兴地跑去交给了十字路口站岗的交通警察叔叔的手里面,这是多么快乐、多么温馨的美好场景呀,现在,人们却很少看到了。

正在写作业的小孙女仰头问我:“爷爷,只捡了1分钱,为什么还要交到警察叔叔手里面?”又问我:“为什么不交到银行去呀?” 我说,那时候一分钱能买两颗糖、也能买3颗红枣,或者买3个核桃。。。。。。

说起儿时的快乐情景,我满脸地自豪感。八岁的小孙女却不太相信,她笑嘻嘻说:“现在路上的零钱就没有人捡,爷爷在编故事呢!”

我说,这不是在编故事,都是真的。小孙女就问:“爷爷捡过钱吗?”我说,我小时候捡到过很多次钱,不过,爷爷小时候捡的1分钱,2分钱、5分钱,一毛钱,两毛钱,五毛钱,都是交给老师了。

捡1分钱,交给人民警察叔叔,是当时人民群众对人民警察的无比信赖。这是人民公社时候的故事了,也是中国少年儿童的共产主义价值观和道德观。

但小时候,也有生活难过的日子。记得实行人民公社时,我五岁半了,已经开始记事,生产大队里大炼钢铁,曾经是老革命,坚信共产主义很快就要实现的父亲,卸任了区高级社社长,调到县里担任了县水电指挥部副总指挥,正在带领大家大力兴修水利和架电线杆子。

那是个热血沸腾的年代,一天,父亲回到家里,也热血澎湃,他把家里废弃的牛马槽上的铁箍,以及家里的几口大铁锅、铁炉子、铁盆子、铁剑、铁铜锤、铁秤砣、大门上的铁环、铁饰品等等,都拿去无偿交给了生产队里去大炼钢铁了。 大炼钢铁需要大量的硬木材,村子里就大量砍伐树木,后来,村上炼出了几个很大的铁疙瘩,被市里钢铁厂拉走了。

大炼钢铁那年,生产队里开始吃大食堂 ,一开始大家都很开心,自己家里再也不用烧火做饭了!村民们都在生产队里大食堂吃,支起几口大铁锅,用压面机压出很长的面条,天天都吃臊子面,有点像现在农村红白喜事过事那样吃喝,大喇叭里天天高歌着“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天天过年哩!

但是好景不长,红红火火的大食堂,后来吃得没有粮食吃了。

有一天早晨,我跟着哥哥和姐姐去大食堂里打早饭,只端回来了一大盆子里面撒了一点包谷面的清汤,汤稀得能够照出人影子,汤上面飘着一些野菜叶子 ,清汤寡水的,家里6口人,一人喝一碗就没有了。母亲看着端回家的菜汤,心酸得流了眼泪。娘自己没有动手吃,她慢慢转过身去了土炕上躺下,说她肚子不饿,不想吃饭,让我们几个孩子们自己吃。

十二岁的姐姐也哭了,端着一碗稀菜汤,站在炕边上流泪,用手去拉母亲,催娘起来吃饭。可那根本就不是饭呀!我那时还小,只有不到六岁,妹妹还不到三岁,我们两个太小,都以为娘是真的不饿,可我和妹妹却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哭着围在盆子边上,狼吞虎咽喝了那些没有营养的稀汤。后来,实在太饥饿了,又跟着哥哥去挖草根,去掏老鼠的仓窝。

更严重的是,那年播种冬麦时,我们生产队仓库里的麦种子被人偷了,起因是麦子播种了一半就没有麦种子了,如果播种不上麦子,来年大家吃什么呀,社员们都陷入了恐慌!那时候,村子里的贫协主席,家里成分好,兼任着我们生产队里的保管,他拿着仓库里的钥匙,却没有发现麦种子丢了。正在一筹莫展时,贫协主席的一个小侄子说,贫协主席家里常常半夜三更里偷偷擀面条做饭吃或者烙饼子吃。饥饿的村民就闯进贫协主席家里去看,结果,发现贫协主席家里的阁楼上,竟然私藏了几袋子生产队里的麦种子。

吃大食堂的日子,是怎么熬过去的,我不知道了。那时,我身体太弱,饿得吐黄水,父亲怕我饿死,就把我带去了县上他的单身宿舍住,县政府的机关食堂每顿饭给父亲发两个混合面杠子馍,一碗米汤,父亲吃一个馍,给我一个馍,米汤父亲喝一些,给我留一些。上工地修水利时,父亲就带着我去工地上。一天下午,父亲太忙了,忘记了管我,眼看太阳落山天要黑了,父亲工地上开会还没有来接我,我就一个人趴在土城墙上哭,哭着哭着自己在城墙上睡着了,被路过的工人们看见了,才把我抱了回来送到了县上。

小孙女听着我讲这些,也泪眼婆娑,说:“爷爷,你小时候没有粮食吃,为什么不去超市里买面包吃呀!” 听了我的解释,她才知道,那时候家里已经连我姐姐和哥哥上学的学费都拿不出来了,还是当废铁卖了一个古董茶壶,才交了学费的。解放初,父亲的工资很低,钱都拿去买了黑市上的粮食救济家里度饥荒了。因为,思想很纯朴的老革命父亲,把家里解放前开药铺和做生意积攒下来的所有钱财,解放后都全部捐给了他当区里高级社长的高级社当做公务经费了。

后来,国家废除了大食堂,但粮食依然不够吃,天灾加上人祸的结果,在60年关中又爆发了三年自然灾害。记得我上小学时,春季三、四月间,青黄不接时,家里就开始断粮了,我放学回家,常常饿得背不动书包,走一走,就蹲下歇一会儿。我记得最深刻的一句话就是,村支书大会传达上面的话,让人民再勒紧一下裤带,省下一些粮食来,支援亚非拉人民的革命斗争!除此之外,我们那里还要支援更加贫穷的陕北人民,全国人民还要给苏联偿还抗美援朝背负的巨大债务,那个年代,国家的困难可想而知。

那时候,农民最怕的事情是粮食受灾荒,也害怕阿尔巴尼亚人民、南斯拉夫人民、古巴人民、朝鲜人民、越南人民、巴基斯坦人民、菲律宾人民、非洲坦桑尼亚人民受灾,他们是我们中国人民的好兄弟,一旦受点儿灾难,我们那里总是要动员让农民勒紧裤带把分回家的粮食再上交回去,进行国际支援,发扬革命的人道主义精神,这也是我们那里农民粮食总是不够吃的主要原因。

当时,风靡全国的吹牛皮浮夸风也害苦了农民,陕西礼泉县委书记王保金,在国家头号大报纸上发表豪言壮语:“给我一锥地,我能产万斤粮!” 他组织在麦田里搭架子,拉线绳,扶持麦子生长,说能一亩地万斤高产。这雄心壮志,被大报小报广泛宣传,名声大噪,受到国家领导人接见,评为了全国劳动模范。河南、山西、河北、山东的报纸上投机分子们牛皮吹得更大,亩产量更加高大上。

一锥地只够播种一粒种子,能产万斤粮,这麦粒子得有一个碌碡大!牛皮吹得也太大了,陕西农民就给王保金同志送了一个很响亮的绰号,叫“王大谝”! 现在,人们打扑克牌有个游戏打法叫:吹牛皮!大概就是那个时候受王保金同志的启发创造发明的。

王保金开创的浮夸风,害苦了陕西农民。我们那里,每到粮食收获前,县里乡里都会派人下来提前核定粮食产量,为了政绩,干部有意高估产量,麦收后,上面按照乡里高估定产下达的粮食征购任务征收公粮,交了公粮之后,农民的口粮就所剩不多了,粮食也就自然不够吃了,常常还要再退口粮支援世界人民的革命斗争。好大喜功的浮夸之风,也是造成农民缺粮的又一个恶果。

其实,陕西陈仓,在秦汉时期就是个大粮仓,土质肥沃,是古代兵家屯兵屯粮的地方,以此得地名:陈仓。在那个年代却成了粮食重灾区。

三年自然灾害过后,人们生活逐渐好转了,但到了每年三四月间,我们那里粮食还是不够吃,要吃国家的返销粮。直到八十年代初,农村实行包产到户,极大的释放了农村生产力,我们家乡吃饱肚子的问题才终于解决了。现在,我们家乡一亩地一季可以产1400斤左右麦子,农民种一年地,收获的粮食三年都吃不完,这样的幸福日子,过去连做梦也梦不到呀!

但是,家乡困难时期的缺粮情景,却成了我后来半生的心理阴影和潜意识障碍,至使我总会在梦里梦见家乡断粮了,我端着大盆子喝稀汤。所以心里总怕家乡再闹灾荒,总怕父母弟妹没有粮食吃了。

我长大后,在乌鲁木齐军区的部队工作,40岁以前,我一直拼命积攒粮票,家里常常省吃俭用,还自己经常买市场上的大米和面粉,结果,十五年粮本上省下结存了二千多斤粮食,家里也存了一些全国粮票,就等着家乡受了饥荒没有粮食吃的时候,寄给家乡去救急救灾。

八十年代后,人民生活彻底好转了,粮站上用粮本上的粮食开始兑换鸡蛋,城里很多家庭都用积累的粮食去兑换了鸡蛋吃,我却一个鸡蛋也没有敢去兑换,一直等到国家宣布废除了粮本和粮票,我无偿给国家做了几千斤的陈粮贡献,心理的障碍才彻底解脱了。

我也终于明白了,给家乡送救灾粮的这一天,在改革开放的社会主义新时代,永远也不会再发生了,一切过往光影都已经成为了记忆的一抹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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