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南话脱口秀:我为漳州话“代言”

家天看过去 2024-07-28 14:00:49

《往事》89

《岁月随想》22

(写于2022年8月27日)

最近几位高校语言学专家来漳州做“闽方言调查”,闽南师范大学闽南方言文学专家张嘉星教授参与了这项调查工程。

有一天,张老师打电话要我过去课题组住的宾馆,帮他们对漳州话部分字音、词汇进行甄别核实。在电梯里巧遇我当年审计电大班的学生黄渊义,好久没见面了,他现经营宾馆,在土楼景区也有民宿,事业红火。他热情地带路,刚巧要见面的专家,其中的上饶师范学院黄淑芬副教授是黄渊义的表妹,另一位是福建工程学院林天送副教授。

他们与张老师一起,已经花了不少时间和精力,对20几年前学术前辈的一篇闽南语论著(初稿)中的内容,漳州话的字音、词汇、句式表达,逐一进行核对和增补。为慎重起见,还要对其中不太明确的部分,听听我这普通本地人的意见。我虽是老漳州人,从小生活在漳州内城,但长期读书工作,受普通话影响不小,恐怕漳州话字音词汇也不完全地道,但我小时候对父母说话娴熟地使用闽南话文白两种读音很有印象,加上平时能留意闽南各种方言的异同,多少有点方言知识积累。调查时,凡能明确的就予肯定,拿不准的就表示没听过,不去说它对错,这样压力就不大。在场的有张嘉星老师和漳州市图书馆原馆长张大伟,大家共同对部分漳州话字音词汇进行论证,整个过程热烈有趣,几位专家治学严谨,让我印象深刻。

张嘉星编著的《闽南方言文学教程》

听他们介绍,这个课题叫“大闽语工程”,即“中国六省区及东南亚闽方言调查研究计划”,一共要调查38个闽方言点,每个点记录2200多个字音,2400多个词,200多个句子。课题计划分片出版调查报告。还要将其中的福建本土5个闽南方言点(厦、漳、泉、龙岩、大田)汇编成《本土闽南话调查报告》一书。这本书是由林天送副教授、庄初升教授、黄淑芬副教授合编。书中提供五种闽南方言的材料并进行一定的比较分析。为使材料更丰富可靠,每种方言还增加了一个小时的自然对话,使用汉字、国际音标转写出来。这些字词句篇都摄录下来,将来会把影音上传到网站,供学术界及社会参考。

几天后我又来宾馆,继续参与核对所收集的字音和词汇。调查中,有时是专家提出某个汉语词汇,要我用漳州话表达,如与他们材料里一致,就算核实确定;有时是问我某个词汇,漳州话有没有这种说法和读音。如遇到不明确的,我也不轻易下结论,毕竟方言是变化的,比如小时候用过的“厚老”(即:展煌神,炫耀)后来就没听到人说了。调查本来预计需要一整天,结果半天就完成。

课题组最后一项工作,要张嘉星老师与我做一个小时的自然对话,要求全程用纯口语的漳州话,并录像。我一推再推,只好声明先试试,不行即换人。可是张老师回复我“坚决不换人!”无奈我只好硬着头皮接受任务。

根据林天送老师建议,原打算聊闽南方言文学话题,内容在漳州开放大学方言文学班的教材里。张老师事先做了准备,拟了对话提纲,可惜误删了,来不及重新写,我们只好临场发挥。而我本来对教材里的童谣谚语不熟悉,正担心会配合不好。

录制现场侧面

我在约定时间到达时,摄像机已架好,房间中间竖起了床垫,酷暑大热天关着门窗,不开空调,保持环境静音;四周墙壁和空地上高高低低不规则地挂满毯子、棉被、被单等杂物,避免回声,看来他们对音效要求很高。由于没有对话提纲,两人也都没事先沟通,甚至各自也不清楚“家己”要聊什么,反正到时聊到哪算哪。

我第一次面对摄像机镜头

老夫有点紧张却装出轻松

张老师和我分坐“讲台”两边,录像开始。我们先做自我介绍,都说自己是正港漳州本地人。话题就从我们两人的老家聊起,我老家住在道口街,道口街是道衙门外的那条街,就是延安路和北京路之间的新华西路。古代汀漳龙道管辖长汀、漳州、龙岩,属副省级,它与地处中山公园的漳州府相邻。张老师说她老家在草花街(平等路)。张老师接着说起她的“公祖”(曾祖父)是清末漳州府的官员,她的祖辈就曾住在府衙内,就是古时候的“市政府大院”。我说:那你是历史最悠久的官四代呀!

道口街(新华西路)

草花街在圆圈附近

张老师说她读幼儿园时有一次到公园“远足”,奶奶接她回家时,指着公园东边的“少年之家”对她说,她们家以前就住在那一排清朝“市政府机关宿舍”里。张老师的阿嬷还告诉孩子,20世纪初漳州遭受特大洪灾,倒厝死人无数,知府手捧官帽长跪府口,祈天起誓,直到雨停水退。20世纪另一次最大的洪灾是1960年的“六九造大水”,我们都在上小学,留有深刻印象。

1959年东铺头幼儿园毕业照

中山公园:漳州府衙旧址

张老师聊到古代文人当官,说起韩愈任潮州知府的趣事,曾写《祭鳄鱼文》驱鳄,我接着补充,无独有偶,宋朝朱熹任漳州知府时,也用类似方式让青蛙噤声。朱熹住处的丽藻池蛙声扰人,据《漳州府志》和《龙溪县志》记载:“断蛙池原名丽藻池,在府学东南,相传为朱子在此解注,以蛙声鸣闹,作字投之,夏月无蛙声。”这就是断蛙池(电花池)美丽的传说。

张老师说起“古早时”漳州的戏园,记得有市仔头的梨园戏园(后来的三塑厂)和东铺头街的和平戏园(后来的刺绣工艺厂)。戏园演“人戏”,以前叫“子弟戏仔”,也有叫“笋仔班”,这些用闽南话表演的本地戏曲后来传到台湾,成了歌仔戏,再回传闽南,正式命名芗剧,两岸“做戏仔”同根同源。他们在分隔半世纪后,一爿出“旦”一爿出“生”,未经排练就直接上台合演,珠联璧合,传为佳话,邵江海成了两岸的一代宗师。

由“人戏”聊到“影戏”。漳州地处沿海,较早就传入电灯、照相、电影等洋玩意,很摩登。上世纪20年代太古桥建了光明戏院(后来叫大众电影院),专门放映电影,我父亲说,早期无声电影,要有人在电影院现场配音。当为电影里的角色配音叫阿爸时,全场观众都会大声应答“喂”。1932年光明戏院还专场为入漳红军放映《火烧红莲寺》电影,红军战士第一次体验电影现代电光科技。

和平戏园对面是尚书巷,巷子里有座尚书府古厝,这是明朝龙溪籍户部尚书潘荣的府第,后来成为新华(仁德)小学和居委会,现已列为保护文物。潘荣率明朝400人使团到琉球国册封。尚书府后面的那一条巷子叫给事巷,也是以他的官阶命名。北京路的北段叫渔头庙,这里曾有座渔头庙,是潘府的家庙,让尚书府的家眷就近祭拜“大道公”吴夲。漳州最早的幼稚园——东铺头幼儿园也在渔头庙,张老师和我还是园友呢。

渔头庙壕沟(宋河)

这里的街市专卖鱼货,小船载着新鲜水产品从九龙江驶入古城叫“濠沟”的宋河,靠泊在渔头庙。我小时候还能见到护城河里的小船,不过大多是来运载“粗尿”粪便。九龙江船运发达,下通大海,上达内地山区,有电船行驶,更多的是竹篷船。

张老师介绍了漳州籍大文豪林语堂的往事,他热爱家乡,作品里就有他多次乘“五篷船”经九龙江往返厦门和老家平和坂仔的记载,也描写了坂仔美丽的十八齿山峰和九龙江两岸的田园风光。林语堂大师学贯中西,在他的文学创作里也留下很多母语闽南话的痕迹。林语堂有个至亲侄女林惠恬,特殊年代收到叔叔海外来信却称不认识而拒收,成了时代遗憾,后来她一家也插队在我下乡的高层村。张老师还聊起大师在台北的轶事,有一次他听到亲切的闽南乡音,竟尾随说话的查某囝仔走了好一段路;为了与店老板多聊聊家乡的龙溪话,就买回了一堆家里还不缺的“物件”和一捧他爱吃的龙溪口味花生。

说到花生,不能不说起了另一位漳州籍文学大师许地山,几代语文课本中的名篇《落花生》,题目就是非常地道的漳州话。漳州人不叫花生,不叫土豆,就叫落花生,这叫法非常科学,开花、钻地、结果,只有花生才有。有趣的是,漳州人把“落花生”三个字连读成两个音,将落(loh)保留声母l,花(hua)保留韵母ua,两字连读一音lua,这是漳州话特有的切音现象。延安路旧时叫马坪街,也就念成me gie两音。

闽南语白话文《新旧约圣经》

我们还聊起闽南语的拉丁化,早在四五百年前,西洋人就用拉丁字母对闽南话记音,编撰闽南话及漳州音字典,这算是汉语拼音的始祖。在下乡的小山村,我曾惊奇地发现,有个70多岁的潭婆,她不识字,竟然会诵读全都是字母的白话文圣经。我还向张老师请教了厦漳泉台及漳属各县的语言差异及形成原因,大家还一起说到漳州的小吃美食,漳州卤面最正宗好吃,锅边糊的正字应该是鼎边垂(sue),念成了鼎面垂。

这是一次名副其实的“脱口”秀,没有话题限制,从古城历史聊到方言趣事,终于聊足要求的时长,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大有当年上山下乡“播田”时,将一大丘田秧苗插满的那种感觉,心里没底的这件事总算“过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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