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太君两宴大观园，虽不能比元春省亲，却也是铺排奢华的。这场繁华之后，又有一场热闹，就是王熙凤过生日。

这次王熙凤的生日过得非同寻常。先是过生日的经费是学小家子凑分的；再就是生日间发生了贾琏鲍二家偷腥事件。为王熙凤捉奸，两口子吵得都动了刀剑。鲍二家的也因羞愤，寻了短见。过回生日，还粘上了人命，真是大不吉利。王熙凤在贾母处哭诉时，面无盛妆，脸也黄黄的，不仅是暗示王熙凤身体走了下坡路，整个贾家也要从此衰败下去了。

贾母是超品的国公夫人，也见过也吃过，做什么事都是讲究的，都得是大家子的派头。但比起宴请刘姥姥来，给王熙凤过生日，贾母却显得有些夹夹索索。不由叫我们心生疑窦，为何贾母招待外人刘姥姥时，那么大方，一两银子一粒的鸽子蛋都舍得拿出来吃，给王熙凤过个生日，也花不了几个钱，就要凑份子了呢？贾母为何又要出此等主意，平白跌自己的身价呢？或许这其中隐藏着一些我们察觉不到的逻辑在里面。

贾母有什么话从来不明说

第43回上，贾母吃了王熙凤送来的野鸡崽子汤吃美了，想到要给王熙凤做次生日，以奖励王熙凤这几年伺候她的功劳。可贾母并不想从公中出钱，却想了一出凑份子的招儿。凑份子的事对贾家来说有些掉价，贾母却能有一套自圆其说的说辞。

贾母笑道：“我想往年，不拘谁做生日，都是各自送各自的礼，这个也俗了，也觉太生分。今儿我出个新法子，又不生分，又可以取乐儿。”

各送各礼是俗的，生分的，第72回上，她自己过生日倒不嫌生分了。王夫人一味应承贾母，管她是不是得体呢，贾母想如何就如何。于是说：

“老太太怎么想着好，就是怎么样行。”

贾母说是找王夫人来商议，其实只是叫来吩咐，王夫人同意，那么大家都好，要把事情办了；若不同意，贾母把脸一翻，该办的事一样要办。见王夫人识趣，贾母不觉心情大好，笑道：

“我想着咱们也学那小家子，大家凑个分子，多少尽着这钱去办，你说好不好？”

此处有一脂批叵耐人寻味。

脂批：原来请分子是小家的事？近见多少人家，红白事一出，且筹算分子多寡，不知何说？

贾母究竟为何突然想起使用凑份子的方法，她肯定没有说实话。具体原因我们一时也猜测不透，但是红白事凑份子为了做什么，我们是清楚的。开始时凑份子，是小家子无钱操办大事，亲友凑钱撑起场面来，后来发现每次凑份子都有富余，就演变成了聚敛的路径了。

按说贾家到不至于敛下人的财，但是以前贾母给薛宝钗做个生日，又是酒又是戏，只花了二十两。而这次给王熙凤过生日，竟然一次敛了一百五十两有余。即便王熙凤过生日要更隆重些，也花不了这么许多，这话尤氏也验证过了。

“既不请客，酒席又不多，两三日的用度都够了。头等，戏不用钱，省在这上头。”

即便贾家此时开始衰落了，但贾母的目的也未必是为了这一百几十两银子。那她的目的是为了什么呢？我们可以从这次敛钱的影响对象来看。

贾家的管家媳妇

当王夫人问贾母如何凑法的时候，贾母也不跟王夫人商议了，直接叫人去请了薛姨妈、邢夫人、尤氏、李纨、姑娘们并宝玉，这是一类；还有就是有头脸的、管事的媳妇来，这又是一类；凑着凑着，贾母又想起鸳鸯等大丫头、小丫头来，叫她们也来凑份子，这又是一类。

我们看头一类人都是主子。贾母自己带头出了二十两，这是必须要出的，她出的主意，自己还不想花钱，下面的人没有愿意出的。薛姨妈、王夫人和邢夫人跟着响应，这是给下面的人做样子的——你们也要这样办。但是轮在李纨身上的时候，贾母却以她是寡妇为由，自己替李纨出了。王熙凤深知贾母的意图，她的醉翁之意不在主子身上，缺这点钱不打紧的，便说自己替李纨出了这十二两，到最后，她也并没有出这个钱。

至于姑娘和宝玉的份子钱，更是马马虎虎，宝钗、宝玉、黛玉的钱分别由薛姨妈、王夫人、邢夫人给出了，自己根本没有出钱。三位姑娘们则“不过应个景儿”，和丫头们一样出了一个月的月钱二两银子。

与三春无涉

可见贾母凑份子的意图不在这第一类人身上的。

再就是第二类人——有头脸的、管事的媳妇。这些人原想着按等级逐级降低的规则，比少奶奶们的再少一些。但是贾母以“你们这几个都是财主，位虽低些，钱却比他们多。”要求她们和少奶奶一例，都是十二两银子。主子们都减少，她们却要增加，这是重点针对的对象。

与大丫头们也无干

第三类是鸳鸯、平儿、袭人、彩霞等大丫头，还有一些小丫头也赶过来凑热闹的。她们有凑二两的，有凑一两的，对于一个月顶多一吊钱的她们来说已经是很多了，而且平儿作为王熙凤的大丫头，还出了双份。但事后，我们发现，主事的尤氏在收到银子之后，又把平儿、鸳鸯、彩霞的二两银子都还给她们了。这是尤氏聪明，她看清了贾母的真实意图并不在这一类身上，自己做主把份子钱还给她们，贾母也只有赞赏的道理，万没有埋怨她的道理。这样还能卖到鸳鸯等人的好，这是尤氏的灵透之处。

至于赵姨娘和周姨娘的份子钱，原本就不在贾母的算计之内，只是王熙凤想着公报私仇。尤氏也不怕得罪王熙凤，自己做主把钱还给了二人，这是尤氏的良善之处。

从敛财对象来看，贾母这次凑份子的意图实在这些管家媳妇身上。那么贾母的真实意图究竟是什么呢？

奴才能作威作福，全仗主子的势力

贾母凑份子的意图，嬷嬷和管家媳妇们有没有看出来？肯定有看出来的。因此要看贾母的意图，看大家的反应就知道了。

贾母把所有的人都召集过来，把自己的想法跟大家一说，大家的反应是什么呢？

贾母笑着把方才一席话说与众人听了。众人谁不凑这趣儿呢？再也有和凤姐儿好，情愿这样的；也有怕凤姐儿，巴不得奉承他的：况且都是拿的出来的，所以一闻此言，都欣然应诺。

这段话说得有些皮里阳秋了。表面上大家都觉得这个办法好，可是平白往外拿那么多银子，有哪个是心甘情愿的？有和王熙凤关系好的，就是不凑份子，这个钱也免不了。可是和王熙凤关系不好的人，怎么情愿出这个钱呢？原文只说“巴不得奉承他”，还说大家都拿得出来。其实情就可想而知了，还是有相当一部分人是不情愿搞这个凑份子的。

赵姨娘是被王熙凤针对了

别的人不要说，就看赵姨娘和周姨娘二人，她们怎么说也是半个主子，一个月有二两银子的月钱，赵姨娘还有一个贾环，一个月还有十两，要她二两银子就跟要了她的命一样。尤氏把钱还给她们，她们是“千恩万谢地收了”，就跟白捡了一个月工资一样。咱们反过来思考，可想她们往外拿钱时的痛苦了。同样的，尤氏把钱还给平儿、鸳鸯等人时，她们也都收下了。这二两银子不是个小钱儿。

贾母对这个事肯定是心知肚明的，但她就是要如此，她还有挤兑人的办法，叫大家自动往出拿钱。既说要凑份子，贾母就自己以身作则，先说出二十两。这是贾母一个月的月钱，这就给大家定下了稿子，每个人照着自己的月钱数额出吧。接下来媳妇们都顺从地交出了份子钱，这个架势叫嬷嬷和管家媳妇们不得不也跟着凑钱了。

平儿冰雪聪明

接下来要对丫头们下手了。别人不好先要，贾母拿着自己的大丫头下手。鸳鸯先做表率，其他人才好敛。鸳鸯很懂事，就把跟自己相好的几个大丫头叫上凑份子了。贾母还特意问了平儿一句：“你难道不替你主子做生日？还入在这里头？”

平儿笑道是知道贾母意图的，因此她要做得更上一层楼：“我那个私自另外的有了，这是公中的，也该出一分。”她自己交了两份儿份子。

贾母见平儿如此行事，也十分满意，笑道：“这才是好孩子。”

哪里好了？怎么好了？是多交了一份钱就好了？贾家还缺这二两银子？

是她对王熙凤的拥护程度比别人大，这才叫好！这里就是贾母的真实意图：借凑份子一事，来加强自己和王熙凤对荣国府的管理权威。

加强王熙凤的权威，可免贾母的很多麻烦

贾母自己不管事，只管用恩，利用王熙凤使着霹雳手段管理荣国府。贾家如今是逐渐衰落了，可供分配的资源变得越来越少了，不免产生各种矛盾，王熙凤处理时，没少得罪人。即便是中层管理人员中也有些痛恨王熙凤的，如果置之不理，总要惹出祸端来，应该适时地对王熙凤的权威加强一些。

因此贾母想到了给王熙凤过生日这个主意。

单一地给王熙凤过生日，体现了贾母对王熙凤的支持，这个力度还不够。用凑份子的方法是比较好的。

首先，每个主子都出钱给王熙凤过生日，这是每个人对王熙凤都是支持的。贾母、王夫人、邢夫人、尤氏、李纨统统都赞成王熙凤，地下的管家媳妇想要闹事，她们就要考虑考虑了，没有别的主子会支持她们。此举无疑是告诉大家：主子们是铁板一块的，奴才们只有踏踏实实地工作才是正道。

其次，贾母定的凑份子数额很高，一般人儿承受不起。贾母拿出自己一个月的月钱二十两，就定下一个基调，每个人差不多就要交一个月工资的。不用说他们，就是现在，工薪阶层谁凑份子肯拿一个月工资出来的？虽然文中说：况且都是拿得出来的。但你拿出来后，不用交房贷车贷，不用生活了？

何况这个钱根本用不了的。可贾母就是故意定这么高的，就是要让你肉疼。一方面，要测试你能不能分清：主子重要还是钱重要？那些拎不清的，心疼钱的，不情愿往出拿钱的，在他们心里。跟主子的关系还不如这一个月月钱重要了，以后就可以把她排除出核心圈了。毕竟贾家管家媳妇有相当一部分收入是靠着主子赋予的特权而获得的，忘了这个就是忘本了。

中层怎么管？是个大问题

另外一方面，人一下子掏出这些钱，脑子里面有个本能反应：我得想办法捞回来！怎么捞？在贾家这个特殊的环境下，就要对主子更加的顺从，越是顺着主子的意愿，主子越会给你好差事，给你特殊权利，给你机会。这样这个钱终是不白花的。不过，前提是主子要你做什么你就要做什么，主子对奴才的影响就加深了。如此凑份子竟然变成了加强管理力度的一种办法！

鸳鸯和平儿这些人是主子的死忠粉，其实根本没有必要用这种办法对付，但是她们的表现对管家媳妇们是有示范作用的。因此，贾母还特意揪出平儿来问一下子，平儿自然理解贾母的用意，交了双份子，以表示对主子王熙凤的坚决拥护。贾母见平儿如此伶俐懂事，才赞叹道：“这才是好孩子！”贾母凑份子的真正意图也在这六个字中了。

值得一提的是，还有几个小丫头也是人精。

贾母叫鸳鸯去找几个人凑份子，以示上下一体支持王熙凤的管理，只要鸳鸯找几个相好的大丫头做做样子就好。但是有几个小丫环一听这个事，也立刻看透了，主动要求凑份子。贾家小丫头的月钱是一个月五百钱，她们竟然一人交了一两！足足是两个多月的工资。这钱不算多，但是心难得。到时候，凑份子的名单拿到王熙凤处，那王熙凤不得高看她们一眼？以后晋升也有路了。

贾母整日玩乐，还有什么不高兴的？

搞清了这些逻辑，我们不得不佩服贾母的统治手段，真是高明。

原本一件很叫人挠头的事，叫她风轻云淡地用过生日搞定了。倘若我们在单位遇到这种事，我们也得想想，有没有这种弯弯绕在里面。别看这个事很简单，可是有些人的心眼子，还没有贾府小丫头子的多呢？遇上事了，就心疼钱，不想往外掏。终是把自己前进的路子给堵上了。

不过贾母所使用的这种手段，终究是属阴谋，是小道，是贾家衰落时的应对之法。一个单位的头儿要是把心思过度用在这上面，而不是用在整体发展上，终是有失正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