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娘,最后死了。
原著里这样描写曼娘的死:
曼娘的身体用绳子吊在窗子附近,衣裳被脱了一部分。
曼娘那可怕的姿势。她那一生从来没有被男人的眼睛看见过的身子,现在挂在 那儿,一半赤身露体。
多凄惨耻辱的死法,可是当她的儿子阿瑄看到她的死后的脸时:平静而美丽。
小时候读原著的时候,一直不懂为什作者如此残忍,让如此可怜了一辈子的曼娘,以这种最屈辱的姿态死去。长大后再读,发现可能唯有如此,才能激起千万中国人对“亡国奴”一词的认知。
曼娘,是中国的寡妇,是最与世无争的善良之众,也是最柔弱,最手无寸铁的人。而如果连这样的人,都是如此厄运,那么那个时代该是怎样的人间地狱。
我也终于读懂,为什么姚思安死前,一定要让木兰去问曼娘:
去问问曼娘中国要不要打仗?曼娘说要打,中国就会胜;曼娘说不打,中国就会亡。
因为,如果连曼娘这样与世无争的柔软之人,都已经奋起反抗了,那么就表示已经全民发动了。
曼娘的死太沉重了,我不想把过多的笔墨放在曼娘的悲剧上,我想把笔墨放在曼娘和平亚那“烟火般绚烂”的爱情上,很短暂,但强烈的爆发过,辉煌过。
甚至于,我认为整本《京华烟云》里,唯有曼娘得到过两情相悦的深重爱情,只是这爱情,太克制了,也太痛苦了。
青梅竹马。木兰和荪亚青梅竹马,但是木兰一直不太喜欢荪亚,她成年后,反而爱上了孔立夫。
而荪亚虽然一直爱慕木兰,一直想要娶木兰为妻,但那个时候的他,太贪玩了。哪怕他长大后,娶了木兰,他也从未对木兰有过太深重的爱情。
木兰和荪亚,更像是一对“搭伙过日子”的夫妻。爱情的高甜,在他们的整个婚姻中从未存在过。
可曼娘和平亚不同。
因为斗蛐蛐,因为两个年轻男女第一次握了手,于是,他们这一生的爱情就开始了。曼娘的这一生,再没有爱过别人,而平亚这一生,也只钟情于曼娘。
曼娘和平亚,才是真正的青梅竹马,两情相悦,两个人都初尝了爱情的甜蜜,并且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患难与共。看原著的时候,我一直在想,到底是姚木兰更爱孔立夫,还是姚莫愁更爱孔立夫。
在孔立夫生死之际,不顾一切去救他的是姚木兰,为了救他,肯放弃一切的依旧是姚木兰。
姚莫愁也爱孔立夫,但是她的爱是隐忍而克制的,而姚木兰的爱则是直白而热烈的。
在孔立夫最艰难的那个时刻,是姚木兰陪在了他身边。
而在曼娘最艰难的那个时刻,是平亚陪在了她的身边。曼娘的父亲去世的时候,曼娘和平亚还没有举行订婚宴,但是平亚以女婿的身份出席了曼娘父亲的葬礼,并代替守灵。
这是一件不同流俗的事情,而平亚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曼娘:
我做这一切,还不分明为了你?在我心里,你家我家完全是一件事。为了你,我愿穿三年孝,不要说是一百天了。
曼娘十分克制地对平亚说:
咱俩的好日子,还有一辈子呢。
而这个“一辈子”成了两个人一生的劫。因为这个一辈子,平亚开始在早晨、下午、夜里,不管是在北京还是在山东,耳边都是曼娘那精灵般的声音:“还有一辈子呢”。
平亚对曼娘是入了迷的爱恋,如同梁山伯爱上祝英台一般,如痴如醉,如梦如幻。
而曼娘在父亲的葬礼期间,因为害怕扑进了平亚的怀里,则这样告诉自己:“平哥,我是你的人了”。
两个年轻人,全部压抑着青春的爱恋,再加上曼娘始终恪守着礼教,这份“爱而不得”的奇妙感情,让两个年轻人越是压抑克制,也越是强烈如熊熊烈火。
守望门寡。平亚得了重病,危在旦夕。
他高烧不退,神志不清,但嘴里始终念着“曼娘”。他不断说着梦话:“妹妹,你为什么跑走呢?”还有“我们还有一辈子的日子过呢”。
而曼娘在得知了平亚的病情后,则说了这样的话:
活着,我是曾家的人;死了,我是曾家的鬼。
曼娘说这句话的时候,丝毫不是激动的,而是平静的,就好像这就是她应该做的事情一样。
在平亚的心里,曼娘早就是他的妻子了,而在曼娘的心里,平亚也早就是她的丈夫了。
他们认定了彼此,所以才觉得,这个人就是属于我的,我为这个人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人们常说,情到深处,会你就是我,我就是你。而平亚和曼娘的爱情,早就到了眼中、心里只有彼此,完全忘我的地步。
也正如曾太太所说:
我从没见过一对年轻男女相亲相爱如此之深。
深到了怎样的程度?
深到了,一个男人相思成疾,深到了一个少女,愿意以处女之身,守望门寡。
吸痰。曼娘就抱着守望门寡的决心嫁给了平亚。
她没有丝毫的伤心,她觉得心情特别宁静,特别欣慰,因为她要去照顾她的平哥了。
在她结婚的前一晚她这样跟木兰说:
他若是病好了,自然有快乐甜蜜的日子。他若是好不了,我要为他烧香,念佛吃素,绣佛像,一直到我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天。
可多可悲,曼娘没有等来她的甜蜜日子,她跟平亚结婚后,平亚多吃了几口黏棕,就病危了。在平亚病危的时候,曼娘做到了怎样的地步呢?
她看到平亚想要咳嗽,想吐出什么东西,但是堵在嗓子眼咯里头,曼娘低下头,用嘴把平亚的那一块粘液吸出来。
何等的人间至情,可惜依旧没能感动上苍,平亚还是去了。
而曼娘抱着平亚的尸身,用嘴唇对着平亚的鼻子再三吹气,不断地唤着:“平哥,回来!”
连平亚的父母,在儿子去世后,更心疼的都不是儿子,而是看着曼娘那样绝望和无奈地去救自己的爱人,更为儿媳妇悲伤痛苦。
曼娘还那么年轻,那么小。
从未动摇。爱情在面对生死的时候,有一句很残酷的话:
我爱她,但是她已经死了,我总得活下去。
于是,便有了那句“只听新人笑,不见旧人哭”。可是,曼娘在平亚死后,不管是木兰,甚至是曾太太都劝她改嫁,她依旧没想过再爱另外的男人。
她这一生,有了一个平亚,就够了。
是,真的够了。哪怕仅仅一次握手,一次拥抱,即使只是精神上的痴恋,即使痛苦多于甜蜜,可是,足以慰藉她的一生了。
因为,她和平亚那样强烈地爱过。
严守了礼教,但又不拘于流俗,走过了患难,也历经了生死。而因为这其中的一个严守礼教,让他们被压抑的爱情,显得更加强烈。
如同新芽破土,那种自然的强大的爱情的力量。
曼娘在平亚去世后,安静地活着,因为这本就是她选择好的人生。她没有《金锁记》里曹七巧的怨气和疯狂,她始终是美的,是平静的,如同画中走出来的仕女。
她也没有如同王小波《黄金时代》里的陈清扬一样,忘记了自己是谁。
她活到了三十二岁的时候,在平亚去世了15年的时候,依旧如同少女般幽深美丽。
我很多时候在想,为什么曼娘是一个这样的寡妇?
慢慢品读,突觉,曼娘不是在“守贞”而是在“守爱”。因为守的是她那样强烈的爱情,所以,她是满足的,因为那爱情压抑的太强烈,于是她这一生都没能耗尽。
没有人能再给曼娘,如同平亚一样的爱情。而曼娘,那样强烈的爱过,也不会再爱别人了。
养女儿,一定要养得疏阔些。读《京华烟云》,里面的悲剧人物,一个是曼娘,一个是红玉。
红玉为了祭奠她爱情的至纯,跳了荷花池。她要成全阿非的幸福,不想要成为阿非的拖累。而曼娘因为封建礼教的束缚,从始至终都觉得自己就是曾家的人,不论生死。幸而,她是跟平亚有爱情,这守寡的岁月,还多了往事的温情。如若她和平亚没有相爱过,而是困守了封建的礼教,那么她这一生该是怎样的蹉跎。
哪怕,曾家人叫她改嫁,她依旧不肯走出那一步。
小时候,我读这些书,读到的都是爱情,可是等现在,我即使理解曼娘和平亚这海枯石烂的爱情,依旧觉得一个女人为爱情这样祭奠自己的一生,太不值得了。
一个女人的一生,不该只有爱情,只有婆家,只有孩子,她的眼睛该是绿色的,里面有草地,有自由。
木兰和莫愁的婚姻,都没有这种痴恋,因为没有这种痴恋,于是井井有条,怡然自得。
而红玉和曼娘,太痴了,自愿毁了自己的一生。
每次我读这样的痴恋女子,内心都深呼一段话:我若有女儿,定要将她养得疏阔些,绝不让她沉浸在什么情情爱爱里。我要带她看山,看水,让她知道这世界之美好,而情爱,不过是可遇不可求。
我要让她有爱情,喜悦,没爱情,也能怡然自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