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减政策已经实施了一年多。如果你是身处其中的学生,你有觉得压力减少了吗?
按照我的观察来看,答案恐怕是没有。这篇文章将会解释,为什么我认为教育减负是几乎不可能实现的。
在分析原因之前,我们首先需要明确教育的目的。如今,教育的主要目的早已不是获取知识,而是获取文凭。受教育程度高的人,之所以通常有更高的工资,是因为他们的文凭意味着一个信号,这就是教育的信号理论。
由于有能力的人更容易取得好的文凭,所以,好的文凭意味着一个人更可能有能力。在招聘时,企业难以在短时间内判断出一个人的真实能力,因此,把文凭当做个人能力的证明,对企业来说是理性的。
现实里,学生们的经历组成了教育的信号理论,学生们花在学习新知识上的时间并不多,他们更多的时间花在了不断的刷题,不断的考试上。这些事不是为了获取知识内在的价值,而是为了取得竞争中的优势,从而考取更高的分数,从而进入更好的大学,从而取得文凭,从而向企业和社会传递自己靠谱的信号,从而找到更好的工作教育的信号。
理论引出了教育减负的第一个矛盾,一个有效的信号,毕竟有着高昂的代价,如果信号是容易获得的,人人都可以有,那么信号就会失去作用。相反,竞争越是激烈,它所传递的信号就越是有价值。
举个例子,之所以本科学历的含金量要比研究生学历更高,是因为高考时的竞争压力更大,所以高考传递了更有效的信号。也就是说,高考的有效性和教育压力是正相关的。文凭有用这件事的前提就是学生需要面临巨大的压力来获取文凭。
除了信号理论阻止教育减负政策成功实施的还有囚徒困境,将囚徒困境里的囚徒替换成学生,就可以描述教育里的“囚徒困境”。
从整体角度看,如果所有学生都低强度应试,就可以达到整体的最优解。每年高中、大学录取的人数不会因为学生的应试强度变化,一起高强度应试的结果只是增加了所有人的痛苦,并抬高了分数线。但是,从个体的角度看,不管对手如何决策,高强度应试往往是自己的最佳策略,这使得人们的合作难以实现。
在现实里,由于学校的数量、学生的数量非常多,所以人与人之间几乎没有合作意识,竞争意识会压倒性占优。我们可以从学校老师的话术里找到非常多鼓励竞争的话语,比如“提高一分,干掉千人”、“寒暑假是弯道超车的好时机”、“不要以为双减就可以放松了”、“要趁别人放松的时候努力”。
在竞争意识主导的环境下,教育减负政策几乎不可能成功实施。减负需要每一所学校、每一位教师、每一个学生、每一个家长的合作。而竞争只需要有一个人,因为考上好大学的诱惑,选择破坏合作,其他人便会不得不加入竞争,否则就会因少数人的竞争被淘汰。正如某些老师所说的,人家都在趁双减努力。
减负的好玩之处是,减负是对竞争者的激励,因为减负暂时减轻了竞争压力,所以竞争带来的收益更大了。竞争收益则激励其他人参与竞争,使得总体压力回到减负之前的状态。然而,这还没有结束,囚徒困境至少是理性的。处于囚徒困境的人,处于自身利益决策,争取个人的最大利益。现实里的学生面临着比囚徒困境更糟糕的局面。
假设有一个理性的学生,他决策时考虑的是边际收益和边际成本。理性的学生并不会无止境的提高应试强度,因为随着应试强度的不断提升,应试带来的收益会越来越少。当付出不能带来相应的回报时,学生会停止提高应试强度。但是现实里的学生很可能不能进行理性的决策,这是因为有许多因素让决策偏离了理性,使学生无止境的付出越来越多的代价。即便是学生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无止境的付出,不知道自己的付出有没有回报,是否有意义,哪里是终结?
第一个让决策偏离理性的因素是单一的价值评价体系,全国人民的价值评价体系是高度相似的,所有人都只有这样的目标,考高分、找工作、成家、买房。如果有人不认可这条路线,那么他不仅在利益上不如别人,甚至会受到道德谴责,被认为是不思进取。
由于价值评价体系单一,所有人都挤在一条跑道上,除了竞争以外,人们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方式去生活。由于价值评价体系单一,竞争不仅是出于竞争带来的利益,更是为了取悦别人、取悦老师、取悦家长,取悦社会。即便是自己的同学,也会因为自己的成绩改变与自己的关系。现在的竞争不仅是同学与同学之间竞争有限的资源,竞争资源的竞争是有尽头的,当人们无利可图时,便会停止。现在的竞争是想要通过自己竞争的姿态取悦别人,让别人认可自己。这种有取悦心态导致的竞争是没有尽头的。
第二个让决策偏离理性的因素是信息差,人是短视的,过去的人并没有预料到现在明显的文凭通货膨胀,认为只需要上过大学,就可以找到很好的工作。并且即便是现在,也不是所有人都了解国内糟糕的学术氛围,甚至还有人抱着上了大学就轻松了的观念。信息差,让人高估文凭带来的收益,低估上大学需要经历的痛苦,过高的预期,使得人们投入了过高的精力,做出了不理性的决策。到最后,人们发现,哪怕自己竭尽全力,能够获得的还是很少。
实际上,受教育的收益下降是一件必然的事情。它的道理很简单,如果受教育是有利可图的,那么利益会不断激励新的人加入竞争,使得受教育的收益减少,最终受教育的收益将不会比受教育所损失的机会成本高。
第三个让决策偏离理性的因素是损失厌恶和教育的漫长周期。当然,面对同样数量的收益和损失时,损失更让人难以接受,这种心理被称为损失厌恶。由于损失厌恶,心理仍会不理性的把沉默成本当做成本,理性的人在决策时只考虑预期成本,不考虑沉没成本。这是因为沉默成本不可收回,与未来的决策无关,处在教育体系里的学生同样有着损失厌恶心理。他们的愿望不是想要继续往上爬,而是不要掉下去。因此,学生愿意无情的抽打自己。
教育的周期很漫长,过去十多年的寒窗苦读成为泡影是可怕的。这让他们出于损失厌恶,不断加压。这种不理性的情绪扭曲了理性的决策,加剧了恶性竞争。
第四个,让决策偏离理性的因素是反制的宣传口号。教师和学校会用各种各样的口号煽动过度紧张。比如“高考是最公平的”、“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我不喜欢宣传口号,因为他们只在乎煽动情绪,公平不意味着效率。八股文是公平的科举方式,他有着严格的格式、体裁、内容要求,比早期的科举公平的多。但我们都知道,八股文导致了灾难性的后果。一分耕耘,不会总是一分收获,耕耘也是有边际效应的。耕耘的后面,每份耕耘提供的收获会一直变少。作为学生,唯一要考虑的是自己的付出能否带来足够的回报。其他的比如公平、无悔。奋斗,并不是理性的思考方式。
实际上,如今的交易问题也曾在过去上演过。我们可以看到很多和当下类似的现象,比如古代实行科举制度以后,报告人数无限增加。于是政府扩大了组织,设立了大量候补官员,这和现在的大学扩招,文凭贬值很像。比如古代参与科举的,多数是寒窗苦读的穷学生,考试可以选拔人才,但不能培养人才。这些寒窗苦读的人,既没有个人学养,也不了解政治传统。因此,古代的知识分子经常受到民众鄙视,有“进士轻薄”一说,这和现在的很多人自嘲是小镇做题家很像。
再比如,教育减负实际上不是什么新鲜事儿。新中国成立至今,国家层面已经发了近十条减负,1955年教育部公布了《关于减轻中小学生过重负担的指示》,2000年教育部公布了《关于在中小学减轻学生过重负担的紧急通知》,2013年教育部公布了《小学生减负十条规定》。过去核心的减负是否有效,所有人心里都清楚。
综上所述,信号理论、囚徒困境、单一的价值评价体系、信息差、损失厌恶。洗脑式宣传这些因素,共同抬高了教育压力,所有人都是教育压力不断增加的潜在的推动者。因此,通过政策去改变这一自发进行的过程是困难的。减负政策不会长时间有效,因为减负会形成对竞争者的激励。压减补习班的效果很有限,因为补习班不是导致教育压力的原因,而是教育压力表现的形式,没有统一补课,还有课外补习班,没有课外补习班,还有一对一家教,没了一对一家教,家长还可以亲身上阵监督。
如果常规的竞争方式是不被允许,那么新的竞争方式可能是更加有趣的。更糟糕的是,无止境的竞争还在不断扩大。
明清时期,参与科举的人考取进士以后,尚且有几年时间留在中央学习学问和政治,政府保证他们将来可以做大官,所以这些人可以安心学习。也就是说,明清时期的科举制度可以培养一些人才。但是现在大学里的老师很少认真上课,学生也很少认真听课,即便是上了大学的人,也没有受到实打实的培养,并且考研正在高考化,就业正在变困难。
所有人都笼罩在竞争的阴影里。说到底,教育只是社会的副主品,如果社会里的普通人可以过上还行的生活,又有谁愿意让自己的人生在恶性竞争中虚度呢?
大学是最大症结,大学没理顺,一切改革全是白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