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沈启恋爱三年结婚两年后,他死在了来和我见面的路上。
我独自一人在家里住了五年。
最后一天,我来到了我们见面时的那个海滩。
在即将沉入海底的最后一秒,一个稚嫩的身影将我从海底拽了出来。
「穆年,你别死。」
1
被男孩拖着回到岸上后。
我看着身旁同样浑身湿透的少年,一时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个男孩太像沈启了。
声音像,长相也像,就连脖子右侧那一颗小痣的位置也一模一样。
一阵失而复得的狂喜像海啸一样向我席卷而来,我颤着手,小心翼翼去摸男孩的脸。
男孩皱着眉,表情担忧,「你没事吧?还好吗?要不要马上去医院?」
「怎么会想不开呢?」
「穆年,你怎么变得这么瘦?」
……
在少年喋喋不休的声音里,我的手终于碰到了他的脸颊。
温热的。
我又摸上他的心脏。
连绵不绝的强劲心跳穿过我的手掌,来到我的心脏。
「沈启?」我声音颤抖,难以置信。
沈启握着我的手腕,深深叹了口气,「是我。」
他死死抱着我,「穆年,是我。」
我死去五年的丈夫,以十七岁的身体,来到了三十岁的我身边。
2
开车回家后,沈启熟练地放好热水,让我先去洗澡。
我从浴室出来时,就看见沈启站在客厅的窗帘旁边看着我。
「家里怎么变成这样了?」
曾经我们一起装修的婚房大变模样。
所有装饰品全被丢掉,所有与沈启有关的东西都被收了起来。
客厅里的窗帘在沈启离开后就常年拉着,透不进一丝光,暗的惊人。
我沉默地擦着头发,躲开沈启的眼神,「你知道的。」
「我不知道。」
沈启拉开窗帘,下午的日光瞬间倾泻而下,强光照得我睁不开眼。
沈启站在光里,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叠报告。
他语气莫名,声音轻轻,就像是临死前的呢喃。
「穆年,我已经死了。」
我的丈夫沈启,二十五岁,死于航班失事,死不见尸。
我找不到他的尸体,总想着他还活着。
我夜以继日地往调查中心打电话,每个月都会给沈启的号码续费,用数不清的时间查消息,一旦哪里有风吹草动,就会马上启程寻找。
五年,我去了无数地方,攒了无数报告,我找不到,我不甘心。
万一沈启还活着,和我一样在苦苦等待见面呢?
此时此刻,沈启亲口为这个问题写下答案,「穆年,别再找了。」
他将那些报告放在桌子上,过来抱着我,「找不到了。」
一直以来支撑我的执念轰然倒塌,我浑身的力气被瞬间抽取,倒在沈启怀里。
我死死拽着他校服的衣领,不停地掉眼泪,「我知道了,我不找了。」
「你别走,你不要再走了。」
沈启轻轻摸了摸我的脑袋,点了点头。
3
我和重新回来的沈启就这样开启了同居生活。
他的归来像是给我原本死水一样的生活突然投下一颗炸弹,我每每回家,都能看见客厅的灯亮着。
沈启在家里笑着给我开门,桌子上的饭菜冒着热气。
我和他面对面坐在餐桌上,反应过来后,总有些不自然。
他现在才十七岁,而我已经到三十岁的年纪了。
沈启看穿了我的不自在,笑着给我夹了一筷子菜,「吃吧。」
我呆呆地咽下饭菜,也朝他笑了笑。
饭后,沈启将我赶到客厅,自己站在厨房洗碗。
我看着他的背影,眼前一阵恍惚,突然害怕这一切全是幻觉。
沈启死后,我总是出现幻觉。
客厅,厨房,卧室,玄关,公园。
我会在我们曾经一起存在的地方再次看见沈启,就像现在看见年轻了十几岁的沈启在我面前洗碗一样。
「沈启。」我突然喊他的名字。
沈启闻声回头,洗洁精的泡泡还留在他手上,「在呢。」
还好,这不是幻觉。
我悬着的心轻轻放下,上前帮他将干净的碗筷放好。
十七岁的沈启还是比我高上许多,他低头看着我的动作,不知道为什么,还是长长叹气。
4
晚饭过后,我站在房间门口和沈启互道晚安,「早点休息。」
以我们现在的年龄差,已经不适合住在一个房间里了,我把以前的客房收拾了出来,沈启就住在那里。
我沉沉睡到半夜,忽的听见一声炸响的雷声。
我猛地从床上坐起,冷汗瞬间濡湿后背。
今天晚上有雨,我忘记戴耳塞了。
沈启死的那天,航空中心给我打电话确认死者身份信息,我独自站在接机口,脸色苍白,难以置信。
什么都没拿,我买了最近的机票前往坠机地点,飞机,公交,大巴,客车,我一路摇摇晃晃,整晚整晚睡不着觉,全身上下都在抖。
无数的警察医生消防员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我握着手机,睁着眼睛,焦虑地等着每一个消息。
无人生还。
事件负责人领着我们这群家属进入坠机现场时,风雨如晦,我站在那块焦黑的土地面前,什么都看不清。
都怪我,都怪我,要不是我给沈启发信息说想见面,他就不会乘坐这趟航班。
荒郊野外,孤魂野鬼。
他连个尸体都找不到。
「沈启!沈启!」我跪在地上,发了疯一般抠挖着这一块泥地,嘶哑着喉咙一遍一遍喊,「沈启!对不起!我错了!沈启!你在哪儿?」
「沈启,对不起,对不起,你别吓我,对不起,真的,我真的……」
豆大的雨珠打在我脸上,和我脸上的泪水混在一起,留在沈启的埋骨之地。
我从此再也听不得雨声。
此时此刻,缠绵的雨声不断地传进我的耳朵,我大口大口地喘气,仿佛回到了那个雨夜。
二十五岁的沈启站在我面前,身上没一处完好的皮肉,他死死地盯着我,声音如铁,「穆年,都怪我,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我跪在床上,一遍遍磕头认错,声音椎心泣血,一直重复着。
「对不起,沈启对不起,都是我的错,都怪我!我该死。」
面前的沈启淡淡瞥了我一眼,抬脚朝门外走去。
「沈启!!」
我从床上摔下来,状若疯癫往前追,撕心裂肺地喊:「沈启!你别走。」
就在沈启即将踏出门外的一瞬间,房间门被人轰然撞开,昏暗的房间瞬间大亮。
十七岁的少年带着光,半跪下来扶住我,死死盯着我的眼睛,「年年!」
我看着他熟悉的眉眼,情不自禁摸上去,眼神茫然,颤着声问:「是沈启吗?」
沈启点头,用更大的力道回抱我。
我趴在他的肩膀上崩溃大哭。
从沈启离开那天开始,我永远没办法走出那个雨天。
我走不出来。
望着沈启为我寻找靠枕的背影,我脱力靠在床头,面色抱歉。
「沈启,我——」
沈启担忧地为我垫好枕头,端来一杯温水,打断了我的话,「穆年,你应该知道,我从来没有怪过你。」
我知道。
5
和沈启第一次见面时,我就给他添了麻烦。
那年夏天,沈启大学和同学去海边旅游,我为学校摄影部取材,去同一片海滩拍摄晚霞。
不知不觉,海水涨潮,我被困在礁石上,回不了岸边。
来自岸上的呼喊声五花八门,我生性不善与人交往,不知道怎么办。
最后关头,是沈启来接我回去的。
他小心翼翼从海水里朝我走来,朝我伸手,还差点被海浪冲走。
我保住了我的摄影素材,沈启却伤了腿。
后来我们相识,相知,相爱之际,我得知他因为受伤,没办法参加准备了很久的比赛。
我脸色愧疚,问他后不后悔,会不会怪我。
沈启置气地扯着我的脸,「怎么会怪你。」
他将我揽在怀里,极其认真说道:「穆年,不管发生什么,我永远都不会怪你。」
伤到腿无法参加比赛不怪我,飞机失事丢掉生命不怪我。
可是那些无法安放的愧疚与遗憾放在哪里呢?
我不知道怪谁,我只能怪我。
即使沈启这样说,我还是没办法不去那么想,我沉默了很久,也只是憋出一句,「对不起。」
见没办法为我解开心结,沈启眼神愧疚地抱住我,语气低沉,「是我对不起。」
我摇摇头,扭头看向窗外。
不知不觉,雨已经停了。
我朝沈启露出一个笑,「都过去了,你回来就好。」
即使是以十七岁的身体回到现在,也是回来了。
只要不会再走了。
6
过了几天,就到了我与坠机受害者家属参加慰问交流会的日子。
自从飞机失事,我们这一群无法接受事故的家属便总是找时间聚在一起,交流彼此的近况,询问事故的调查进度,一天到晚为此奔忙。
在群里商定好会议地点,我望着沈启,不知道自己这次要不要去。
既然他已经回来了,那我就不再是受害者家属,我要以什么身份参加会议呢?
就在我犹豫不决之际,陈奶奶的电话打了过来。
陈奶奶是大学教授,她女儿因为担心她的病情乘坐了那趟死亡航班,座位在沈启旁边,同样有去无回。
陈奶奶和我一样,陷在经年累月的自责中无法自拔。
「小年啊。」
陈奶奶声音疲惫,「你什么时候到?」
话在嗓子里滚了一圈,我看着身边忙碌的沈启,深深呼出一口气,「奶奶,这次我不去了。」
电话那端陷入沉默。
「你放下了吗?」
过了很久,陈奶奶这样问我。
还没等我回答,她又自顾自说道:「放下了也好,前两天,你张叔被人发现在家吞药自杀了。」
「他就是放不下。」
受害者家属里的张叔,儿子儿媳孙子一家全在飞机上,在我们这些受害者家属中,他是找资料找的最努力的那个。
他儿子是他们家最努力最有出息的孩子,这次航行,本来是要去旅游的。
我上一次见他,他瘦的脱了相,包里全是调查报告,眼神灰暗地和我握手,激动地说他又新发现了什么线索。
没想到,他还是没坚持住,跟着一起去了。
陈奶奶在电话那端喃喃自语,「咱们这个交流会这些年参加的人越来越少了,你不来,也是好事。」
「不来也好,也好。」
我哑着嗓子,低声应答:「奶奶,我会去的。」
陈奶奶愣了愣,低低回了句,「好。」
7
到了交流会的日子,我早早起床,整理好着装,准备出门。
沈启呆呆地站在门口,「穆年,你去哪儿?」
自从他回来后,除了工作日,我们从未分开过。
可今天不是工作日。
我站在玄关,「我去参加一个聚会。」
「我们不能一起去吗?」
我回头望向沈启,「下次吧。」
到了聚会地点,我一个一个看去,果然如陈奶奶所说,人越来越少了。
陈奶奶在座位上等我,我一到,她便组织大家给我鼓掌。
世界上所有麻木的脸此时此刻都出现在这里,每个人在属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来,望向我,两只手连续拍打着。
欢迎仪式结束,大家便开始讲述自己最近有什么进步。
最右边的钟叔叔说他最近梦见自己女儿的次数越来越多,甚至会时常看见女儿出现在家里。
紧接着是刘阿姨,王先生,最后,轮到了我。
我清了清嗓子,有些紧张地站了起来。
「沈启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