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肉丸
编辑| 伊力瞎掰
两汉之际文人群体主要有两个群体,一是退隐江湖的隐士,一是投身社会的幕僚。
时值二十岁出头的班彪避难西北加入了幕僚之列,先后投靠隗嚣和窦融,成为他们众多幕僚谋士中的一员。
对比周遭幕僚谋士群体,尤见班彪的为人、为文之独特,可惜学界对班彪的研究,于此鲜有关注,实际是忽略了真正解读班彪及其作品的关键。
与同时代同环境下其他谋士及东汉初期文人如王元、申屠刚、冯衍等相比,班彪作品“羚羊挂角”式睿智的儒家谋士形象尤为突出。
●—≺ 儒生本色 ≻—●
两汉动乱之际,班彪二十余岁离开长安,先后投奔隗嚣、窦融幕府,充当谋士的角色,进入东汉以后仍然屡屡出谋划策,形同智囊。
班彪作为乱世中的一位谋士,第一个与众不同之处是彰显着儒生本色,不但依经立义,而且很少单纯关注某一个体的利益,明显区别于纵横家风气的谋士。
这个特点与同时代其他谋士如王元的对比尤为显著。王元曾与班彪同在隗嚣幕,王元任大将军,班彪为宾客。
面对割据军阀争夺天下的形势,王元劝隗嚣表面归附光武、暗地谋划自立。
班彪的政治取向与王元相反,曾面劝隗嚣投归刘秀,见隗嚣不听便又作《王命论》 以劝,此后还代窦融作《与隗嚣书》。
面对同样的形势同样的幕主,王元、班彪都为之出谋划策,但是王元之文丝毫不提仁义、道德,通篇只讲权术,只谈论己方上层人物的利益。
而不提追随他们的芸芸吏卒及老百姓,也不顾及依王元计策而被送去作人质的隗嚣之子的安危,并且明白地吐露对儒生迂腐的反感。
有学者以为王元此文“激扬纵恣,极有气势。读之,觉其与战国策士之说辞无异”,该评价虽然是从文风得出的,其实就王元精神内核而言亦类似战国纵横家。
因此我们可以说王元之文,有谋略智慧,但唯利而忽义,加之激扬的文风,颇具纵横家之风。
与之截然不同的是班彪的作品尤具儒生本色。班彪阐述问题时,首先便注重引经据典,从汉儒所崇尚的天人合一观、天命历数观、符瑞观等方面予以宏观把握。
然后再结合人事分析,形势、百姓、力量等,前后贯通,将幽微玄妙的天命、真切具体的人事和暗示天意的符瑞都囊括起来,像是最为彻底地掌握了天地间全部的真理,使人无懈可击。
班彪在论说中十分强调道德、神明与民间力量等因素的重要性。代窦融所作的《与隗嚣书》 中更是以仁义、恩德、吏卒、留子、苍生诘难隗嚣,无不显示出其儒生的立场。
因此可以概言,班彪之文虽然也有逼人气势,也充满谋略智慧,却不学纵横之风,依经立义,彰显儒生本色。
●—≺ 有度的刚正 ≻—●
班彪是儒化的谋士或者说是具有谋士智慧的儒生,这种儒生本色的谋士的一个独特之处是,极尽中正诚恳却始终不刚硬极谏,能将中正谏言与自保安危兼得起来。
班彪的散文及劝说之词,一方面不卑不亢,一方面又充满了策略技巧。这个特点在与申屠刚的对比中十分明显。
申屠刚是汉文帝丞相申屠嘉的后代,曾被举贤良文学,因而可以说是个儒者,西汉末年同入隗嚣幕下。
申屠刚与班彪同为儒生,所以两人文中都以征引儒家圣人言语为常事,都强调仁义、忠孝、道德、节操、恩德等儒家名教,都关心百姓、留子、大众的安危,都在乎上天的保佑等因素,这是他们作为儒生行文的共同点。
但区别极大的是,申屠刚之文耿直不阿、直来直往,丝毫不回饶。比如对已然称霸一方的幕主隗嚣说话,毫不忌讳隗嚣早年的窘事,直言其本无寸土、孤立一隅、以布衣为乡里推举,等等。
又直接说隗嚣“廊庙之计,既不豫定,动军发众,又不深料”,且反复以众人所畔、专己拒谏、亡国之风、背离道德、违逆人情等一般人难以容忍的话语劝诫,语言通俗,却尖锐刺耳。
申屠刚敢说这种刚硬刺喉的话,的确不是一般的勇敢。班彪之文虽然也是忠诚的,也不曾阿谀、不曾低三下四,也反复地劝谏隗嚣所不同意的“辅人”之策,但是他却一方面不卑不亢,一方面充满了策略技巧。
一则明知隗嚣表面归附却暗藏自立的野心,然心了然而不明言。二则虽欲劝诫隗嚣,告诉他自立野心必败的下场,却不明言隗嚣之必败。
三则明知隗嚣形势之危险却不予明言,一直到离开隗嚣幕进入窦融幕、代窦融写《与隗嚣书》诘难隗嚣时才将这些内容直白地明说出来。
但纵然如此,仍为隗嚣留下薄面,将这些错误的决策与野心归罪于隗嚣属下之贪功建谋,末了还委婉而亲切地说“为忠甚易,得宜实难。
忧人太过,以德取怨,知且以言获罪也”,语气一转,缓和了上文的直言切责。
如此种种,足见班彪中正诚恳与小心翼翼背后的策略技巧,他总能很好地把握中正谏言与委婉曲折的程度。
因此站在切言极谏的角度说,班彪及其文章不及申屠刚及其文章。
王先谦曾说申屠刚“明天人之理,与郅恽上书王莽相似。是时班彪著《王命论》,马援《与杨广书》,欲以譬晓隗嚣,然皆逊此至诚”。
一般最是真诚才会推心置腹,推心置腹才会无所顾忌地极谏,因此王先谦的话恰从另一个角度点破了班彪与申屠刚两人为人、为文的区别,揭露了班彪为人为文的个性。
●—≺ 适可而止的务实 ≻—●
作为东汉初年不被重用的文人之一,班彪的独特还在于少浮词多实务、认真用世却淡泊自处,并且乐意悠游于史籍,偶感失意却不出怨言。
这个特点在与冯衍的对比中特别明显,冯衍是从西汉末进入东汉前期的谋士、将军,也是创作颇丰的文人。
其劝更始大将鲍永之《计说鲍永》与被光武帝摒弃不用之后写作的《显志赋》可与班彪《王命论》等作品对比。
同为出谋划策之文,冯衍《计说鲍永》铺陈排比的成分相当重,冯衍用大量的笔墨、以铺陈的手法描绘天下形势的种种表现。
而班彪则将天下纷繁复杂的万象予以归纳总结,得出本质规律,如代窦融所作《与隗嚣书》曰:
“当今西州地势局迫,人兵离散,易以辅人,难以自建”,《奏议答北匈奴》 曰“今北匈奴……故数乞和亲,又……斯皆外示富强,以相欺诞也。臣见其献益重,知其国益虚,归亲愈数,为惧愈多”等,皆精练且抓住实质,一语中的。
冯衍的寒暄之语、夸誉对方之词、赞美朝廷之句,肆意铺陈,虽文采飞扬,却在不知不觉中成了浮词,因而掩盖了文章的主题,遮掩了谋略散发的光芒。
然而光武帝、明帝都不喜欢浮词,可见冯衍文章风格本身即不得光武帝、明帝的喜欢,加之其他因素,自然难免被弃置的下场。
班彪的文章虽有夸赞对方的成分,但却适可而止,笔墨不多却基本已经准确到位了,远不到过分的程度。
他将文章的重点落在言事之中,而言事又抓问题的核心与本质,因此其文章虚少实多,精练而到位,谋略得以突出,显得十分务实、睿智。
所以少浮词多实务的班彪,谋略往往被光武帝采纳,此区别一也。
冯衍因大量铺陈排比,又较多使用短促的四字句而间杂以五六字为主的中长句,使得文章气势非凡,有如纵横家气势,故张溥曰东汉文章“若言豁达激昂,应扬文囿,比首敬通”。
班彪之文虽然也注意使用长短句的效果,整体气氛亦不刻板,但转折跌宕而尤显逻辑严密、层次清晰、论断精辟,有醇儒冷静的纯正之气,并不慷慨激昂,此区别二也。
放眼两汉之际文人群里,班彪是其中独特且璀璨的一员,班彪将儒生本色、经世谋略、处事睿智与章法技巧融熔为一炉,铸就了其韬略散文的独特性。
既恪守了儒家操守、主动地中正进谏,又能睿智地处世、保证自身不因言获罪、确保自身安全,犹如羚羊挂角不给自己留下祸患之源。
这些特色使班彪在同时代同处境的谋士文人中与众不同,光彩特异,这个特点恰从另一个角度阐释了班彪独特的人生境遇:
虽处卑位而谋划策略屡被幕主窦融、光武帝采纳;屡有谏言却不曾因言获罪;虽不受重用却能成就于史学。
故孟祥才先生誉之曰:“班彪平平淡淡的人生步履中透出的何尝不是绝顶的深谋远虑、睿智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