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走在路上,穿着女仆阿杜补了又补的线袜,即使在一年只有一个季节的热带越南,她也认为身为沙沥女子学校校长就非穿袜子不可。
母亲从法国乡下直接来到这里,带来的东西都用尽了。她认为,这身打扮是理所当然,符合她身份的。
她的鞋皆已穿坏,走起路来歪着两只脚,头发紧紧梳成一个亚洲女人的发髻。
母亲这副样子,15岁的小女儿看了只觉得丢脸。
没错,她觉得丢脸极了。
母亲做的每一件事,无不让她觉得丢脸。
这个家庭,虽是高贵的殖民者,却常处于破产的贫困底层。
她7岁丧父,姿容姣好,12岁便开始吸引男人的目光,母亲把她当做待价而沽的商品,纵容她出门打扮得像个小娼妇。
15岁半,在东南亚第一长河——湄公河的渡轮上,一位风度翩翩、大她12岁的华裔富二代对她一见倾心,两年纠缠,让她在最美丽的年华身心老去。
她认为自己不爱他,只为了钱,为了排遣孤单无助,70岁时无所顾忌地揭开这隐秘伤疤,给全世界看。
她其实深爱着母亲,渴望母亲的关注,却一直得不到回应,所以叛逆地通过异性来弥补内心空洞,从此抱憾终生。
有一位绝望的寡母,可真说是她的“幸运”。
母亲这辈子都是个疯狂的伟大失败者。
教育失败。
母亲性格暴躁,阴晴不定,向来只偏爱大儿子——那个被她豢养到死、年过五十才找第一份工作的野蛮粗暴乖张暴戾的废物,二儿子和小女儿只是附属。
“手心手背都是肉”,但在母亲眼里,唯有长子是肉,其他两个都是皮。
尽管每时每刻,她都在为儿女和自己的前途奔走操劳。
俩儿子疏懒迟钝,学习差,“去补课呀,追上去呀!”折腾十年,终于认清现实,他们成不了什么大气候。
校长告诉母亲:“你女儿法文考了第一名。”她并不满意,因为考第一的不是他的儿子。
“数学呢?”
“还不行,不过,会行的。”
“什么时候行?”
“太太,她什么时候想要,什么时候就会行的。”
母亲轻蔑倨傲,认为小女儿热爱的写作毫无价值,纯属瞎扯淡。
大儿子嗜赌成性,输光所有家产,偷弟弟妹妹的东西,在母亲咽气时利用偏畸的遗嘱,抢夺妹妹的财富。
二儿子温和怯懦,总被老大欺凌,27岁便早早离世。
母亲对一切听之任之。
发财梦失败。
从法兰西不远万里乘船来到东南亚,母亲一心想要赚钱,用多年积蓄买了柬埔寨一块长期被海水淹着的盐碱地,惊觉被骗后,又试图贷款雇人造一圈堤坝奋力挽救,最终还是被冲垮。
围海造地只能放弃。
在回法国之前,母亲把所有家具用物全部卖掉,去了大堤最后一次。她坐在游廊下面,面对着夕照,再一次,张望暹罗那一侧。
尽管母亲后来又回到越南,在西贡退休,此后她却再没有到那里去过,再去看那里的群山,那里大森林上空黄黄绿绿的天宇。
后来母亲又买了几部电热孵化器,安装在40平方米的客厅里,一下就孵养雏鸡600只。电热红外线操纵她不得法,孵出的小鸡都不能进食,600只小鸡嘴合不拢,闭不上,尽皆饿死。她只好罢手,没有再试。
破壳孵化时,那真是一个盛大的节日。
接着,死雏发出臭气,鸡食发出臭气,臭气熏天。小女儿一吃饭就恶心呕吐。
在母亲去世前的最后几个冬天,她竟把绵羊放到卧室里过夜,在结冰期,让4到6头绵羊围在她床四周。她把这些绵羊叫做她的孩子,她就是在阿杜和她的这些孩子中间死去的。
至此,这个家庭各种乌七八糟的事情已经到了终点。
几十年沉浮,多灾多难的境遇,让母亲总是疲惫无力,心情烦闷,被贫穷生吞活剥,永远对着沙漠,挣扎在灰心失望之中。
三个孩子,衣服也自顾自地穿成个倒霉样子。
这个家,没有礼教,互不相看,从不问候,也从不庆祝节日,就像一块顽石,凝结得又厚又硬,每天只会你杀我杀。
还是有些许美好回忆的,在一个旱季的午后将尽时分,母亲让大家把房子里面上上下下彻底冲洗一次。
房子建筑在高高的土台上,水从台阶往下流,流满庭院,大家一起打着赤脚,用大块肥皂擦洗地面,溅满一身水。
母亲也一样,神飞意扬,无限天真地笑着,在钢琴前坐下来,弹奏未曾忘却的仅有的几支乐曲,她也唱。
那天大哥不在场,他有时也是会笑的,不过不如弟弟妹妹笑得那么欢快,笑得气也喘不过来。
他们都忘了,他们曾经是多么爱笑的孩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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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庭教育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