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昏暗,红绡帐暖,我拄着下巴在床上等的眼神都呆了,也没等来我的俏郎君。
我腾得一下坐了起来,气得手都在抖。
这第几回了啊,第几回了?
本公主每每招个男|宠,别管明着暗着,还是藏着掖着,都得让驸马截胡到他那里,教训一番,又给我放回了家!
诚然,他娶我这个公主是娶得心不甘情不愿,我俩能成此姻缘,全靠我向皇帝哥哥一嗓子哭嚎强求来的。
是,我强抢民男了。
赖我,所以他怨恨我,故意放走我第一个侍寝男|宠的时候,我除了猛拍床案,也没说什么嘛。
可他倒是毫不客气,截胡得是越发顺手!
不行,越想越咽不下这口气,这要长此以往,我还有什么乐趣可言?当即,我下床披了外衫就朝驸马房冲去。
一路怒气冲冲,威风十足地来到驸马房门前,我猛地抬起胳膊,临了又轻轻落下,扣了三扣,笑话,公主的仪态不能丢。
我那夫君推开了门,眼睛在我身边停了一下,对我颔个首,一句话也未同我说。
这清冷的范儿让他捏的!
我一脚踏进了房,瞪着眼巡视,在书案前找到了被截胡的俏小郎君。
人家端端正正地坐在书案前,手里捧着一本书,俯身向我行跪礼。
我差点热泪盈眶,看这委委屈屈的眼神……
我对驸马怒目而视,木着脸对众人道:「本宫与驸马有事要谈,其他人退下。」
驸马面不改色,转身坐在矮桌旁,拿起茶杯开始烫洗,一番动作下来,不慌不忙。
泡好一杯放在我面前,他正起身体,一派端正清雅,却低着头不肯看我。
茶色清淡,人也清淡,跟一年前的他判若两人。
一年前,长乐街坊,百姓祭拜花神,他在一旁敲鼓奏乐。
身子清瘦如竹,罩在月白色的长衫里。他握着鼓槌,一下一下,手臂上青筋凸起,长袖生风,骨态风流。那时节,他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不要脸的女流氓,注意到我的视线后,尚是天真地对我一笑,眉眼飞扬,俱是年少。
因为这一笑,我夙夜难寐,只要稍稍一想,便烧得我心肺俱烈。
我哪里是个会白白受相思之苦的主?当即舍了脸皮,跪在我那皇帝哥哥面前大哭小嚎,生生磨了这一纸御赐的婚书。
嫁了才知,他原是进京赶考的书生,本朝惯例,驸马不担重职。
少年雄心欲揽青天,却在飞天之前,被我折断羽翅。故,自结亲第一日起,他便没对我使过好脸色,也从不肯碰我。
行,他不碰我,那我也断不会委屈了自己,接二连三地从外面接了男|宠回府——可他又开始截胡!
我耐心耗尽,开门见山:「你对我没兴趣,倒是对他们很感兴趣!」
他垂眸,声音不大不小,如茶般清淡:「驸马尚在,公主此等行为会损名声。」
「哈!」我嗤笑一声,抬高了声音,「男|宠都进了你的房,我便是长脸了是吗?」
他拧眉抬眼看我,眸里满是不赞同的警示,我扬起的脖子暗暗缩了回去。
不对,我为什么在他面前这么窝囊?
顿时,心血上涌,我上前一步,弯腰,握住他的下巴,笑,张狂地笑,
「我身边左右是要有些男人解闷的,驸马既然不容其他男人,何不自荐枕席?」
他水亮的眼睛带着细细的惊讶直直地看向我,不甘受辱的小媳妇也就是如此了,看得我真是心花怒放,正欲趁着这把火俯身,他冰凉的话又给我堵住了,「公主,您真的想要这样吗?」
呦,这话说得,像是我俩清清白白,从来都是我不想要似的。
我当即要更进一步,他不躲不闪,甚至面无表情地伸出手来,指尖点了我的眉心,带着亲昵。
我就是瞬间慌了神,站了起来,「大胆!」
一室寂静,他的眼里露出看戏的姿态。
我垂在身侧的手握了又松,最终一语未发地走出了门。
我没办法不逃。在那一瞬间,我觉得我活这短短数年竟也分出了上辈子。
有些事太远了,远得像上辈子发生的,我站在原地,只知熟悉却无法再触碰。
没走几步却又被宫内太监拦下来了,说后天晚上皇宫夜宴,皇上邀公主和驸马前往。
我站在原地愣了许久,传信的太监忍不住唤道:「殿下?」
我看向他:「陛下亲口说让本宫带着驸马吗?」
太监笑了,「回殿下,自然是的。家宴,公主自然要和驸马一同出席。」
前几日太子意外坠湖,为了给太子压惊,所以举办了一场夜宴。可我与驸马不和也是众人皆知了,往常赴宴我也从来不带驸马,今次竟是皇帝特意叮嘱要带。
太监传完旨意走了,驸马走到我身边,看着我锁紧眉头苦思的样子倒是乐了,意味不明地阴阳怪气,「公主如此担忧害怕,难道认为是我推的太子吗?」
我抬头,语气沉了下来,「顾辞,你如今还是我后院之人,若是聪明就不该来惹怒我。还是说,我给你的太平日子过烦了,想作妖了?你是不是忘了,当初是什么让你站在这里的?」我褪下那层嬉笑怒骂的脸,长公主的威严铺天盖地压过来,让他沉了脸,也闭了嘴。
要是我心情好了,喜欢你,便什么都好,逗来逗去也不生气,可若碰到一处,我翻脸比谁都快。
可巧了,他偏爱碰我那处逆鳞。
前尘之事不饶人,愈演愈烈,那天晚上我便做了个陈年旧梦。
母皇弥留之日,单独宣我进殿。
我伏在母皇床头,她抓住我的手,说:「朕将皇位传给了玄儿。你们二人,他太过纯良,你太过多疑,若为帝王,皆不可取。朕与你一封密旨制衡玄儿,你日后,一定要……辅佐他……」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的母亲,等她的话后之话,可我终究没等到。
我和大臣一起跪在外面,听两道圣旨宣读。
一封是裴玄的即位诏书,另一封,读使却只说,这一封,是先皇给予平阳公主的,可于适当时机展出,即便是皇帝也不能阻拦。
我在下面跪着,浑身冰冷。
那一刻,我才明白,几十年疼爱如梦泡影,我的母亲即便是离去了,也要将她生前的制衡之术安在她唯一的两个孩子身上。
我捧着要我命的圣旨,连谢恩都说不出来。
我的母亲只有我和我哥哥两个子嗣,而从小,母亲总是喜爱我多一些。满朝文武皆知,皇上有个顶顶宠爱的女儿,极有可能是未来的储君,直到那日宣读圣旨。
大臣们开始猜疑,先皇是迫于压力立长子为帝,但是给平阳公主留了足够颠倒乾坤的东西。
从此以后,平阳公主的一举一动都会被揣摩个十遍八遍,毕竟谁也不信,我没称帝的心思。而我真就此安分下来,甚至连朝都不怎么上了,经常流连于乐坊酒肆,很是快活,但我手下之臣却并不这么想,新帝也不这么想,所以大刀阔斧地改任朝中官员,寻个理由便是满门抄斩。
变故发生于一日傍晚,残霞如火烈烈,烧向了宫墙绿瓦,刀剑冲进了宫门长廊,可只一夜,一切就都安静下来。
业火腾腾,我无助地奔跑在宫道上,宫道尽头,那人提刀回头,如玉的脸上蜿蜒着森森血迹,看见我,道一句:「公主。」
——我被这一声惊醒,猛一睁眼,床边坐了个人,俯着身声声唤我公主。月色进户,他的面容被月色模糊,轮廓温柔,我尚未从残梦中完全清醒,只是伸出了手,「你是天上降下来的神仙,还是地狱回来的恶犬……?」
那日大婚,我也是这样,神色迷蒙地抚摸着他的脸,眼里含着浅薄的泪。
那时他的答案与现在并无不同。
「我是顾辞。」
世人皆知,我曾养过一个极喜欢的男|宠,名叫顾辞。顾辞狗胆包天,犯上作乱,被公开处刑,所有人都看见他的人头落地,包括我。我总梦见他回来,仍是少年模样,会对我笑,会在无人的时候,亲昵地用指尖点我的眉心。
而我做的荒唐事之一便是,成亲那日,改了驸马的本名。自此全天下都知道,驸马是那男|宠的替身。
回忆从我的脑海里一闪而过,眼前的男人却起了坏心思,凑近了我,低声问:「公主,先皇给你的圣旨写了什么?」
我眼里神色终于变得清明,看向他的时候也多了一丝冷淡,「顾辞,找死是吗?」
我问他,「我且问你,太子落水是否与你有关?」
皇帝亲自点名让他进宫赴宴,那便是瞧出了端倪,要借机敲打。
他轻笑,没有反驳。
我皱眉,「顾辞啊顾辞,我真后悔当初救了你。」
当年他一入京城,官员看他皆惊掉下巴,不是因为他的天人之姿,而是因为他委实与那位犯上作乱的已故之人太像了。他本进京赶考,可他这般模样,谁敢收他?更何况,皇帝已经知道了这件事。
宁可错杀一百不肯放过一个,即便他不是他,也难逃这一劫。
是我跪在御前,以我的名声,以一场婚姻救了他一命。
我说我后悔救了他,其实,不那么严苛的来说,我救过他两回。
他突然眉眼低沉,怒气上升,说了一句不合时宜的话:「不要叫我顾辞!」
我也扬起了声音,「你不是顾辞你是谁!你不配提那个名字,就算是顾辞这个名字,你也不配!」
屋内一片死寂。
他眉眼狠厉,嘴畔的笑意却是更深了,带着难言的残忍,「是我不配,你说顾辞若知如今你我的局面,当年还会那么干脆为我赴死吗,你说他会不会后悔?」
沉静的夜里,向来井水不犯河水的两个人终于撕开了脸皮。
我突然起身凑近了他,抓住了他的领口,毫不在意地将眼睛里如同撕裂的痛苦展在他眼前,一字一句道:「那天,阿辞跟我说,做谢鹤安的替身是他的责任,他不得不去。我多恨啊,恨你不能快点死去,非得搭上我的阿辞。可你回来了,我还是救下了你。阿辞要你活着,我便一定要他得偿所愿。他求仁得仁,你呢,谢鹤安?你从阴诡地狱爬出来,就是为了出口气吗?你对得起阿辞,还是对得起你那满门惨死的冤灵?」
我猛地推开了他。
窗外的沉静终于被打破,一场夏雨瓢泼而来,胡乱地拍打在树上,地上,如鼓点敲在人心里。
「锦绣。」他头一回不喊我公主了,可只这两个字也艰难十分,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苦涩,更何况接下来之语,「你问我因何而来,我亦有少年之愿未能达成。」
他披着恶犬的皮囊,却说少年之愿,谁信呢?
我笑了,笑得频频摇头,「谢鹤安,你该知道我的,若你再作死,我不会饶你,我没惯人的毛病。」
他竟也笑了,眉眼带出了三分温柔,突然俯下身亲吻了我的额头,柔声说:「好。」
我惊讶地下意识将他推开,他笑意不减,「公主这是作何,我们不是夫妻吗?」
你也知道我们是夫妻,那之前守身如玉的人是谁?
我真是满脑子官司,皱着眉问他:「谢鹤安,你怎么突然改性了?」
不仅会跟我吵了,还会主动亲我了,这莫不是被什么东西上身了吧?
他没说话,他直接开始脱衣服了!
我被他吓着了,连忙窜到床内,靠墙坐着,「谢鹤安!」
谢鹤安压根没管我,径直脱到中衣,爬上了床,见我还缩在床里边,抓住我的脚踝把我拖到身下。
他眼角带出三分艳色,挑起嘴角,「这么晚了,公主还不歇息吗?」
我抵着他的胸膛,慌乱之中只能呵斥一声,「放肆!」
他笑意更深,「这难道不是公主一直所想吗,还是说,公主豢养的那些男|宠都是假把式,公主向来只会在嘴上逞能?」
为了让上面的人放心,我只能纵情声色,做假样子,他虽说得都对,但我也不能认输。
我勾起嘴角,「可你能有顾辞伺候得好吗?我害怕倒胃口。」
他眉眼瞬间压下来,真有几分摄人的阴狠。我刚想说什么缓和下,他却突然抬起我的脸不管不顾地吻了下来,凶狠地不像那个清贵公子哥。
那是我们的第一个吻,以他的怒气封缄。
快喘不过气的时候我才推得开他,「以下犯上,你当真不想活了!」
他抚摸我唇边的水泽,眼睛里藏着个勾人的狐狸|精|诱人入旖旎梦境,「臣知罪,但殿下总得给臣证明自己的机会啊,殿下说啊,到底是顾辞好,还是臣好?」
真要了命了。
早知道这是个藏着尾巴的狐狸|精,我就不该救他。
谢家二公子,谢鹤安,风流蕴藉,天生的相材。
大家都等着,谢家也等着,等着谢鹤安长大了,给我做左膀右臂。
只是那一日圣旨宣读,成王败寇,我将脖颈送了出去。
那败者之臣又当如何呢?
谢家树大招风,不久就被安上了通敌叛国的大罪,诛九族。
旨意下的前一天晚上,谢家提前得到了消息。
谢家三代血性,不肯受此委屈,当夜就叛变了,一路打进了皇城。
皇帝正愁罪名不实,就等着他们犯上作乱呢。
我从殿内慌慌张张跑出来的时候,正好碰到了提刀染血的谢鹤安,身边围了一圈的禁军,虎视眈眈要取他性命。
他唤我:「公主?!」
没有恨,没有怨,就好像在说,您怎么在这儿啊,多危险,快走。
他们若要夺权,就该早早谋划,再将公主控制在自己手里。
可是他们没有,他们只是要把鲜血洒在皇宫里。
那一刻,我就明白了,谢家叛乱不为争权,只为出一口气。
方才殿内皇上问我:「锦绣,你说这谢家……」
我答:「不必姑息。」
那一天谢家人的血铺满了皇城的地,仍有部分谢家战到最后未死,被绑起来放到菜市场,斩首示众,包括那风流蕴藉的二公子。
谢家最后一丝的尊严也被鲜血模糊了。
耳畔皆是谢家狼子野心,罪有应得。只有我喃喃二字阿辞,再无人答应。
那日之后,我常做噩梦,梦里将事实扭曲,我总看见染血的皇宫里,谢鹤安浑身是血,腹部插着一把寒光凛凛的剑,剑的那头,是我。
我睡不着,起床摸着那卷圣旨,喃喃道:「母亲,是儿臣做错了吗,不是您让儿臣保玄儿的吗……」
我舍了所有,甚至自己的命都不在乎了,保玄儿,保社稷安稳。
母亲要锻炼玄儿的帝王之心,我甘愿当垫脚石,这还不够吗?
母亲当年说我太过多疑,玄儿太过纯良,怕是说的反话。
夜宴那天,谢鹤安丢了。
皇帝看我孤身前往没有多加询问,只是席宴吃到一半,突有人无故倒下,接二连三,似是饭菜中下了东西。再一看,皇上不知什么时候已不在龙椅上了。
众皆慌乱,禁军突地进场,场面混乱之际,又有人高呼:「公主府着火了!」
我回头朝西南方一望,果然是公主府方向。
我突然明白了什么,起身就要往宫外走,却被禁军阻拦。我高呵一声,旁边又窜出许多公主府府兵,这本是我为防今夜宴会生变提前准备的,谁知,变故竟就在公主府。
禁军紧紧拦截,不肯让我出宫,情急之下,我扬声要请太上皇的圣旨!
那可是女皇陛下临终秘密给公主的圣旨,谁也不知内容,如今可终于要大白于天下了。
圣旨一出,谁也不能挡。
我带着府兵一路出了皇宫,后面跟着禁军,奔向公主府,火光在后院肆意映烧,而在这之中,我看见了谢鹤安,也看见了皇帝。
谢鹤安掐着皇帝的脖子,手指绷直,下一刻仿佛就要收紧取他性命。
我看着这个场面,竟一时之间不知所措,只能高喊一声:「顾辞!放手!」
他却笑了,「抱歉,事情做得不漂亮,耽误了些时间,还把你的房子烧了。」
我心急如焚,「你不想活了吗!放手!」
说着,我又急忙回头将我身后的府兵全都喝退,整个院子里就只剩我们三人。
皇帝眼里阴郁之气更胜。
谢鹤安见此维护之举,笑得更加畅快,「公主来晚了,臣就斗胆简单跟您讲讲这其中曲折。我入你公主府不久,皇帝就找到了我,说他知道我是谢鹤安,要想活着,就得帮他做一件事——偷先皇给你的圣旨。」
我一瞬浑身僵硬。
谢鹤安大笑,「他如此忌惮于你,拔了你的臂膀手足还是不够,还要你保命的东西,一心想要你死,可是啊,他哪能想到,先皇给你的圣旨就只是一卷白纸,先皇从头到尾都没想过让你活,哈哈哈哈……」
皇帝的脸上震惊不已,看着我满眼的不敢相信,而我只觉得已死过一回,心上的口子再一次崩裂,心疼到麻木。
谢鹤安还在说,字字诛心:「前几日,我找到他,说找到了圣旨,他要我送进宫,我没答应,说就在公主府。所以他特意举办了这场夜宴,好把你囚在宫里。宫里若出事,你猜一猜,这事的幕后主使最后会不会落到了你头上,你没了圣旨,到时又拿什么和他抗衡?」
「锦绣,他在,你活不了的,谢家在前,追随你的何家孟家在后,一个都活不了。」
我喘了口气,好似这才活过来,什么都没说,先是突兀地笑了声,垂着眼睫,摇了摇头,然后再抬起眼来,眼里的柔软难过全部褪去,只剩下层冰积雪。
我笔直地看向眼前的皇帝,我的亲哥哥,「刷」抬手将腰间的剑拔出,提着剑一步步走近他。
他不禁后退又被谢鹤安捏着喉咙制止。
我走到他面前,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的皇帝哥哥。
皇帝皱眉避让,「锦绣……」
我打断他,「母亲临终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便是要我好好辅佐你,反反复复地叮嘱我,一定要好好辅佐你,皇兄,我自认为我不负母亲的嘱托吧。」
皇帝:「锦绣,你这是怨恨朕吗,可朕所做一切也是为了江山社稷啊。」
我眼尾一垂,眼里没有愤恨,细看看,竟满是疲累,「是啊,江山社稷,皇帝哥哥,这样的把戏,你还要玩几遍?」
说着,雪白的剑尖一晃,没半点犹豫地刺进了谢鹤安的腹中。
房顶上四周箭弦一瞬放松。
他以身犯险,无非就是逼我犯弑君大罪,只要我的剑刺向皇帝,房上的神箭手就会一瞬取我性命。
跟当年的谢家如出一辙。
谢家犯事前,我曾跪在殿中一夜求他放过谢家,我可以去封地,此生不回京城,但他不愿收手。那夜,谢家反了,他等来了他的猎物,眼里满是兴奋的光,如同现在一样。
只不过他现在眼里还带着惋惜,惋惜地跟我说:「锦绣,是谢鹤安做了圈套,朕没想这样的,不要怪朕。」
我眼里的失望之意更重。
话音刚落,墙上突然传来碎瓦之声,下一刻,站在他面前的我已然将剑鞘抵在他的脖子上,而另一头墙上跳下来一个黑衣男子接过皇帝,利索地将皇帝绑上。
方才我让府兵退走,让他以为是不想让府兵和禁军看到谢鹤安挟持皇帝,其实是偷偷将他布置好的弓箭手全都换下了。
皇帝猛然醒悟,张口怒骂。
我蹲在谢鹤安看他的伤,头也不回,话却是对他说的:「裴玄,这么多年来,我对你仁至义尽了。」事已至此,我的声音反倒异常平淡。
怒骂声戛然而止。
我本以为当皇上都是这样多疑的,那我臣服就好了,我把我所有的东西都拿出来给他,任他糟践。
可谢家没了,满门抄斩,至今我都觉得皇宫弥漫着散不开的血腥气。
我的顾辞也没有了。
我以为这下他该放心了,可他永远也不会放心。
谢鹤安这个疯子拼死也得逼我看清这个事实。
他成功了,我做不到第二回引颈受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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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峰回路转,我俯身来看他的伤口,谢鹤安捂着伤处竟还笑呢,「不是说,我若再作死,就不饶我了吗,做什么还救我,你这一救我,就不得不反了啊……」全是幸灾乐祸。
我低下头,抹着他的血,指尖仍有颤抖的余韵,连声音都讷讷的,彻底没了精神与他斗,「不会让你死的。」
不会让他死,却不说是谁不让他死。
他长叹一口气,寥寥地笑着。
我的心疼了一下。
我第一次见顾辞时,顾辞刚做完任务回来,满身的伤,回不去谢府。我看着那张脸,私心作祟,把他养在公主府。
那时年少,什么都没有却只知道空负骄傲,多少喜欢都不肯轻易松口。我每日看着这差别无多的面容,听着顾辞讲他的事,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思念另一个人,那深藏不为人知的秘密,终于能稍稍透露天光,喘上一口气。
可好景不长,那日乌云压顶,见不到温暖的阳光,顾辞蹲在我面前,笑着说:「公主,我要走了。」
我紧紧握着顾辞的手,话还没说出来泪水已然不停。
顾辞看着我们相握的手,眼角眉梢的温柔更浓,「我知道公主舍不得他死,但公主记着,是我自己要去的,我是他的替身,这条命早就给了他,不必为我惋惜。」他抬手轻柔地抹去我的泪,「阿辞因这张脸得公主眷顾如此,已然知足了。」
我满腹私心,他却不让我欠他,到头来,我只有几滴泪可送他。
谢鹤安回来了,我不能不救。我跪在皇帝面前求时,皇帝试探我:「为何偏要嫁他,是喜欢……谢鹤安?」
我摇头,说,「臣只是喜欢这张脸,臣从前有个男|宠叫顾辞,他长得和臣的男|宠有几分相似。」
从前是我别扭,而今却是不敢,只能藏着掖着骗着,这样才能将人养在自己面前,看上一眼,可看多了也不行。喜欢着,又不完全喜欢着,上面的人才放心。我活得如此憋屈,可庆幸的是那个人尚在,他回来了。
他回来了,我便又有了软肋,也有了盔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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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鼓长鸣,一时之间,改朝换代。
谢鹤安最近动作频繁,渐渐竟背着我将手伸进了天牢,近臣跟我说,这么多年来我一直纵容着谢鹤安,他的势力已经渗透进了京城各处,力量已然不容小觑,不得不防了。
是夜,我将谢鹤安叫到了寝宫里,开门见山道:「没有经过我的允许,违背我的意愿,私自将手伸进天牢,你是要欺君罔上吗?」
他在我面前跪得端端正正,面色不改,眼底却有浅薄血色,字字说着泣血割肉之语,「为什么不杀了他,牢里安度一生太过便宜他。」
他说的,正是那被我关在天牢里的皇帝哥哥。
我笔直地看他的眼睛,一字一顿,「所以,如若我不允,你便要造反吗?」
他沉默了一瞬,继而仍旧斩钉截铁地说:「臣会杀了他,然后自裁,不会造反。」
我走近他,俯身蹲下,伸手抚上他的脸。
「若我今夜便杀了你呢?」
他闻言,侧首将半张脸蹭在我的手上,笑了,活像个末路的疯子,却艳色惊人,「那便恭喜陛下从此稳坐高台,高枕无忧。」
我心神一震,匆忙站了起来。
「谢鹤安!」
他半分不怯。
终究是我败下阵来,抬手将地牢的钥匙仍在他身上,赌气般的。
他看着钥匙,满眼惊讶地看着我。
见他呆了的模样,我又觉得好笑,「为何偏偏断定,你要的,我不能给你?」
他愣愣地看着手心里的钥匙,喃喃道:「我是一定要杀了他的,可我不想逼你,不想脏了你的手,我没想到……」
「谢家上下百口性命,他欠谢家的,谢家人怎么讨伐都不为过,再说他活一日,有些人蠢蠢欲动的心也就活一日,为了我和他之间浅薄的亲情,我大可不必如此妇人之仁。」
「公主……」他轻笑一声改口,摇头,「陛下,您这样待我,臣都不知该如何自处了。」
我重在他面前蹲下,直视着他的眼睛,「我知你心中有恨不能平复,从今以后,我便是你的刀鞘,我不许你擅作主张,你便老老实实待着,可能做到?」
可他笑着摇头,「臣已经干净不了了。陛下若是觉得臣会像条恶犬乱咬,不如将臣撵出京城来得干净。」
眼前这个人是我少时便仰慕的翩翩少年,然而他还未能长大,就在一场政治的洪流中被冲得支离破碎。而今提起少年二字,倒像是隔岸看他人的故事,看初生牛犊不怕虎,看少年意气昂扬,看墙角青梅,羞涩观望。
蓦然回首,业火烧身,他是刀剑缠身仍会为我而来的恶犬,就算披上了凶恶的皮囊,站在我面前会牙尖嘴利地与我犟嘴,转过身却来不惜手染污泥护我性命,为我劈开前路。
披着恶犬的皮,行保护之事,他只能是我一个人的恶犬。
「我就喜欢圈养恶犬。」
我上前一步吻了他,还没等到我离开,他就红了眼睛,握住我的腰狠狠地吻下,真像是饿了许久的恶犬。
他回来时,我愿他是天上降下来的神仙,但心里也明知他只能是个从地狱回来的恶犬,那我也养了,任凭多少因果业障,我来替他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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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血鹤安视角)
谢鹤安刚回京城的时候,自知这副面貌等不到他做什么就会性命不保,而整个京城愿意保他的只有一人,所以长乐街坊,百姓祭拜花神那日,他在一旁敲鼓奏乐是特意为她而来的。
她果然将他保下来,大婚那夜,他噙着笑看着她,等她像往常一样唤他一句鹤安哥哥,不管是责怪还是埋怨,他都无所谓。
可她唤他顾辞,她让他记得他是顾辞。
处在那一场浩劫中的,不仅是谢家,还有高高在上的公主,他们谁也没有躲过去。
他知道顾辞,那是家族从小给他培养的替身。
行刑那日,是顾辞替他受了死。而今,因果循环,他成了顾辞的替身。
遥记当年初相识,她说她要做个君臣同心的君王,要让四海升平,要边境小国再不敢犯。
他那时尚年少,却没什么顾忌,指尖一点,点她眉头紧锁,她紧锁的眉头一下就打开了,愣愣地看着他。
他心中悸动,可也只能装作若无其事,无论他的心已经杂乱到如何地步,他都得在面子上把它瞒住。
他们一同长大,然她还是他的主,以后,还会是他的君,他……不能。
他笑着向她保证,她若为君,他自当肝脑涂地为其辅佐。
可如今,一个弃了盔甲蜷作一团,尽敛锋芒畏手畏脚,一个从地狱里爬回来,只能在女人后院中操纵波澜,她怨他不似当初,像个恶犬,配不上谢鹤安也配不上顾辞,可谁又有几分似当初呢,谁又记得少年之愿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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啥乱七八糟的![得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