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23年12月初的一个寒冷的星期一,上海的气温突然下降。
大家像往常一样去B公司上班,10点后,同事们陆陆续续到齐。但大家身上的寒气还未散去,项目制作人羊先生就突然召集了一个全员会议。
会议室里除了羊先生,还有工作室的老大琦玉先生,以及一个陌生人。整个团队三十多人,挤在一间大会议室,勉强站下了。
这阵势和三个月前的那个会一样,大家也都大致猜到了会议的目的。
此时的羊先生说“大家很优秀,做的东西不错,但是公司战略调整,项目组解散,大家也将会被遣散。”琦玉先生直截了当地宣布了项目的死刑,羊先生表情凝重。
听到这话,一些没睡醒的人还有点懵。因为一个月前,大家还在热火朝天地赶节点加班。
但就在一个双休后,项目却要被宣布解散。
事以密成、兵贵神速……这些古老的智慧放到当下,变成了一个生硬的转折,让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琦玉先生讲完后,羊先生也站了出来,表示遗憾,感谢大家付出的努力。神奇的是,竟然有人开始鼓掌。并且随着掌声的响起,那些不情愿的人,也象征性地拍了几下。
好聚好散,这句话说得有些讽刺,但只能接受现实。
在最后时刻,大家保留了莫名其妙的风度,礼貌得像是上刑场前,用唾沫理了理头发的囚徒,但却忘了自己才是被斩首的那个人。
当然,大家若有问题,可以在会上当场提出,但职场鲜有出头鸟,于是这个唯一有可能打破被动的机会,在众人满头问号的沉默中消失了。
随着“后续事宜交给彭小姐处理”的话音落下,会议草草结束了。
此时赵女生回忆起了3个月前的故事:
3个月前,项目组已经经历过一次裁员。之前做了一年的项目被连根拔起,百人团队只剩下了三十来人。
理由和如今一样,也是战略调整,项目要更换方向,重头来过。
在人员缩减之后,被保留下来的三十多人作为幸存者,在新的项目启动会上,被羊先生的一句话重新鼓舞起来:年终奖是有的,都好好干。琦玉先生也表示,大公司不差这钱。
公司年底清场到底图什么,大家心知肚明。但大家因为3个月前的这个承诺,还抱有一丝希望。
“如果有年终奖,再加上协商解除劳动合同的费用。那还是可以接受的。”一群人冒着寒风,在吸烟露台上就这事儿讨论着。
结果一天之后,约谈开始,条件是N+1。换言之,奖金承诺变成了无法兑现的空头支票。
用你的年终奖作为补偿开掉你,这就是公司喜欢年底清场的原因。
在那一连串的会议中,琦玉先生带来的彭小姐成为了协商裁员的关键人物。她来自北京,这个细节在B公司的大背景下显得尤为有趣。这个大公司在全国乃至海外都有分支机构,每个工作室都配备有几个HR。
彭小姐的任务是执行公司优化策略,所谓的“交叉绞杀”。这意味着,北京的项目由不熟悉的人负责,以避免工作室的人与HR日久生情,从而影响裁员计划的执行。上海的HR去北京裁员,而北京的HR则来上海执行裁员任务。
“这就像是一场牌局。
”X边抽烟边说。
“确实如此,这次的裁员并不意外。分批裁员是一种常见的做法:既能控制舆论压力,又能在人数达到一定程度后避免向工会报备的麻烦。
”Y接着解释道。
“那么,既然已经决定裁员,为什么羊先生还让我们加班呢?”反应较慢的Z突然问道。
“可能是因为某种难以启齿的原因吧?
”天真的X补充道。
“在散伙饭的时候,他不小心说出了真相,9月份他就知道了,我们可能只是他手中的棋子。
”Y分析道。
Y是一个和蔼的人,但他的额角在说话时明显青筋凸起。
此时彭小姐带着三位助手,机械地传达公司的决定,记录下那些暂时不同意协商解除劳动合同的员工,并不与他们辩论。
果然,在N+1的基础上,还有一个附加条件,签署后就可以不用来坐班打卡,最后工作日记到1月中旬。
一周后,大约六成的人选择了自由和沙滩,就像是被打出局的牌,迅速签掉了离职协议,再也没有出现过。
桌子上的人越来越少,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诉求和坚持。这些人可以分为两种:坚持底线的铁党,和摇摆不定的观望者。
羊先生也开始行动,宣扬自由和公司职业律师的力量。
羊先生的坦然可能有两个原因:一是作为部门负责人,他有维稳的职责,所以退场条件应该比较优厚;二是早在9月份他就知道了裁员的消息,为自己找好了后路,甚至还能带上几个人。
12月中旬,第二轮约谈开始了。
先被秘密处理的两人是:一个是刚入职不满半年的新人,被转移到楼上的项目;另一个是刚生完宝宝不久的哺乳期女士,以一个更高的价格被送回家带娃。
到了这个阶段,羊先生已经离开,深藏功与名。
他的种种,给人上了一课:俗话说,吃得苦中苦,成不了人上人,只能成为苦命人;想要成为人上人,要吃人。
最终,剩下X、Y、Z三人没有签离职协议。
X是过了35岁的游戏行业老兵,他希望能被活水,为自己的行业生命续上最后一针肾上腺素;
Y是持证将满7年的沪飘,他希望能把补偿金折算成留职时间,以换取孩子来上海读书的户口本;
Z是背着房贷和两个儿子的家庭支柱,他希望能要回本该发的年终奖和加班费,在生存的重担下稍微喘口气。
X、Y、Z分别被进一步谈话。
X的期望被驳回,因为没有合适的活水岗位;Y的期望被满足了一部分,公司同意把钱折算成时间,但需要再缩减一个月;Z的期望被驳回,只能选择不要年终奖和加班费,拿N+1走人,或者把钱折算成时间,需要打卡,钱按工资拿走,多吃个社保。
这些方案看似提供了选择,但实际上并没有让步,反而暗藏杀机。
“兄弟,不要太贪。公司也不容易。”
“我也根据你们的需求提供了新的方案,是吧。”
“好好考虑清楚是否接受公司提供的方案,否则公司将进入单方面解除劳动合同的流程。”
彭小姐的软硬兼施很有威力。
大家需要考虑的事情很多。一方面,是方案权益与个人奉献的权衡,另一方面,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主张拿回自己应得的利益,会被定义成贪婪了呢?
煎熬开始了。
在随后的一段日子里,X、Y和Z仿佛成了公司遗忘的角落,长时间未被召唤进行对话。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们所在的区域灯光和空调被关闭,这似乎是公司在僵持期间唯一的反应。
面对公司的强硬态度,他们开始做最坏的打算。三人翻阅了劳动法,并向律师朋友咨询。
12月底,原本以为最不可能离开的Z却先退出了。他接受了最初的N+1补偿方案,因为家中发生了一些意外:孩子感染了流感,病情较为严重,妻子独自在家照顾不过来。
Z曾想过请假,但无人回应,催促流程审查的人员也没有任何反应。于是,他之前的坚持被现实击溃,彻底崩溃。
与此同时,Y得知他的转户流程已被暂停。这时他才明白,在大公司中,不同部门之间的信息并不一定畅通。在他提出自己的要求之前,转户申请明明是被批准的。
他懊悔不已。如果他没有暴露出自己的弱点,是否还有可能实现自己的愿望?更不用说现在被公司抓住了把柄。
一天后,X收到了一份带有侮辱性的转岗通知。收到邮件时他原本兴奋了一下,以为自己的努力终于有了回报,但打开后却看到了残酷的真相。简而言之,他被降职,薪资降低了40%,工作地点从上海调到北京,并将变更合同签署主体。
这意味着,如果接受,代表工作年限的“N”将被清零。在双方互不信任的情况下,不难猜测,X很可能在不久后成为下一批受害者。
于是,Z退出,X和Y的僵持仍在继续。
在律师朋友的建议下,X和Y这段时间坚持正常打卡,并在权限消失之前整理自己的工作记录,为谈判破裂之后的仲裁做准备。
因为他们心中有一束光芒,这束光芒来自于在“英灵殿”闲聊的一位奇人的传说:这位奇人是数月前裁员计划中的一员,据说他在停车场拦截了公司董事大佬的座驾,之后获得了孤岛居住权:在无人管理的工位上打卡了数月,薪资按时领取。
虽然不知道除了拦截座驾他还做了什么,但在强势的政策下,得到消耗合同剩余时间的默许,就像是在这场一边倒的博弈中,透支自己的尊严打回了一拳。
X和Y虽然不会效仿,但也从此确信了彭小姐口中的规则并非不可动摇。
虽然仔细想想,这事儿实在可悲。
2024年1月初,楼层会在月底被退租,这是从卫生阿姨那里得到的确切消息。
几天之内,离职者一片狼藉的工位被清理干净。
“你俩怎么没走呢?”卫生阿姨无意中的一句话有些刺耳,X和Y反而成了退潮后,搁浅在沙滩上的两个不识时务的贝壳。
在1月中旬的一个傍晚,X和Y突然面临了公司的最终通牒。条件未有任何改善,若他们仍旧不接受,公司将单方面发出解雇通知。
这个时间点选得恰到好处,因为公司规定的下班时间是7点,这短短的一个小时,既不足以让他们重新规划策略,又足以让他们屈服于压力之下。
当那份带有公司印章的解雇通知真正出现在他们的邮箱中时,X显得平静,而Y则充满了愤怒。
X的平静,或许是因为他已经接受了转岗通知的现实。相比之下,N+1的补偿方案似乎变得更加诱人。在考虑到仲裁所需的时间和精力后,他选择了自我解脱。
Y则感到失望,他看着X将那些曾经用来准备仲裁的资料一张张地投入碎纸机,心中充满了无奈。
面对户口的压力,Y原本打算坚决不妥协。但经过深思熟虑后,他还是选择了妥协,接受了彭小姐的提议,以N-1的折算时间来延迟离职,为户口问题争取到了一线希望。他知道,与公司进行仲裁,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几个月后能多得到一些赔偿,而这并不是他真正想要的。
Y突然想起了羊先生离开前留下的那句意味深长的话:“别折腾了,没用的。”
从结果来看,他们这段自以为是的抵抗显得有些可笑,甚至都不能称之为挣扎。
X收拾起自己的东西,像电视剧中的那些离职者一样,提着箱子,带着落寞离开了公司。而Y则需要按照公司的退租政策,将电脑搬到另一个楼层,以激活那早已停滞的居转户流程。
到了2024年3月底,X仍然没有找到新的工作。那些曾经熟悉的游戏版本更新似乎已经与他无关,甚至连面试的机会都寥寥无几。或许,他真的需要告别游戏行业,开始寻找另一种生活方式。
Y的户口问题仍在处理中。他积极地配合工作,定期催促,并时不时地得到一些官方的回复,这也算是一种安慰。
Z则在一家小公司匆忙找到了一份新工作,虽然责任更重,但薪水却减半。
裁员就像是将一块石头投入湖中,湖面瞬间被激起无数涟漪,各种情况纷繁复杂,但最终还是会迅速恢复平静。
那些无名的普通人,不是像琦玉先生那样,即使项目失败,也能在功劳簿上留下名字;不是像羊先生那样,看透了游戏规则,能够轻松地全身而退;也不是像彭小姐那样,不带任何感情,精明地做出决策。
这段裁员经历,或许只是大多数打工人都会遇到的一段路程。
这条路没有辉煌的高光时刻,没有戏剧性的转折,也没有惊心动魄的波澜,只有那些投石者冷漠地看着他们震惊、愤怒、奋力挣扎,即使他们以为自己做好了准备,但最终也只能无力地回到平静,再无波澜。
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有何不能理解,一片萧条,不裁员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