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门避难记:未了公案

近代史初绽芳华 2024-05-05 06:45:11

中外文库为我付梓的《还俗记》,已经发行两周年了;

在许多的读者通讯中,都非常关心着书中人物在尔后的发展情况,我除了一一个别奉复之外,现就这个机会做一次总括报道,以酬谢读者先生女士们的关垂。

《还俗记》本是一册小人物的自传,姑不论其文笔是否清顺,故事是否动人,可是在我写作之初,第一把握住的重点是忠实。

因为既是一部传记的作品,所牵涉到的书中人物都是有名有姓的,忠实的报道,自是最低的条件。

来信中被读者诸位所最关切的人物是二空,当年寺中的三位大和尚,只有二空师兄最年轻,仅长我三五岁,若是康健的话,不仅在抗战胜利后应当生存着,即使迄今还活着,也不能以高寿论。

他若经历抗战"剿匪"而"沦陷"(本文写作于1973年3月3日。当时,两岸政治隔阂,钮先铭在文字中对中共方面使用"共匪"、"匪"、"匪方"等字眼,请读者注意批评鉴别。另外,关于钮先铭的个人感情生活部分,尊重其家人意见,均加删除。其余文字,为钮先铭先生原作)到今日的话,即使还是方外之人,其见闻也是值得听听的。

可惜的是这位身虽出家而心却入世的和尚,在抗战的第四个年头,便自我解脱了。

自杀虽不构成刑责,但是以一般的观点而论总是不智之举。

何况在佛教来看,舍身救世则可,既未救世而先我舍身,这是有违大乘教义的原则。

我也许是出于不忍的心情,所以在拙作《还俗记》中,仅仅是轻描淡写的一笔带过。

现在既有许多读者先生们来垂询,我不得不在这书后中有所追叙。

赐读过拙作《还俗记》的诸公当然还记得,书中主要的和尚人物,一共是三位。

一位是永清寺的住持守志大师,一位是瞎子和尚守印大师和他以亲生儿子而兼徒弟的二空。

两位长老都出身于吃粮的人,以后则行走江湖,洗手后才隐居于梵宇之间;

所以与其说是佛门的和尚,不如说是日本式的虚无僧。

日本的虚无僧,是避免江湖上的寻仇,以寄身于僧侣之间,老实说,简直成了佛教的外道。

"外道"是佛学的术语,意思是佛教以外的邪门儿。

我不敢断然否定这两位长老在佛学上的造诣,据我个人在永清寺和鸡鸣寺的感觉,他们不过穿着僧衣而隐居在庙宇间而已;

但是他们那股江湖豪侠之气,则震憾云霄。

这两位长老救了我一命,我自应终身感激;即以读者诸公旁观而论吧!

在国家危急存亡之际,敌临城下,不顾自身的危险,肯救助一个无一面之缘的陌生军人;

在儒学上来说,这是民族正气;

在佛教来说,这才真是舍身救世;

无论从任何角度来看,都是堂堂男子汉的做法。

那一些经过已详于拙作《还俗记》中,当然此时不必再赘述。

守印师叔在我匿居鸡鸣寺时业已圆寂;

我的师父守志大师呢?

本长于守印师叔,当年已是七十开外的老僧,经过8年的抗战时光,也先行灭度了。

这些本在意料之中,所以读者通信中,很少再来追询他的交代;

于是乎都集中到二空这位小和尚的身上。

二空和上述的二位长老不同,他没有历史背景的经验,像二老那样吃过粮,还参加过八国联军的国家忧患。

也没有人生的体验,5岁就随父出家,当然不是出于自愿。

最可怜的是,身在佛门,而没有受到佛学的教养;

只知道有《经》《律》《论》的三藏,而不知道如何运用经与论的解说以对于律的实践。

所以不仅在生活不能奋发起来,对于心理的建设也无法振作。

在我即将离开鸡鸣寺的前夕,我和二空作了一次深谈。

最初他强烈地反对我离开这所庙宇;

在事实方面或许是因为我能应付日本鬼子,维持了鸡鸣寺的生计;

如我一走,可能会影响到安危和生存。

在理论方面,他也有似是而非的一套;

释迦牟尼以太子之尊,尚且舍家而求道,劝我何必孜孜于名利呢!

但当我以国家民族为大前提,家庭因素为附带条件,有我非走不可原因的说明之后;

他不仅顿时瞬间表示赞同,大有一同跟我还俗之意;

这种摇摆不定的性格,反而令我为之惊讶不已。

二空先天的聪明有余,而后天的教养不足,加上他父亲所遗传的江湖血液;

假设他不是随父出家而受到良好的教育的话,可能成为风云人物。

纵使后天的教育不够,也可能纵横于黑社会之间。

无奈他却踏入了至高无上的佛门,于是永远沉沦在天人交战的矛盾间。

以鸡鸣寺这一所庙宇来说,虽不是一所大丛林,但却是一处名胜;

即以观光的收人,养个把不成器的二空,在生活方面,当然是不会有问题。

因之二空之自杀决不是为了无以为生之计,假设他肯醉生梦死的话,一生吃喝不尽。

可是他为了两件事,使他矛盾不已。

一是为了国家民族,在长江大湾子,日军残杀被俘的中国军人两万余人,这是我和二空所目睹的,二空何能无动于衷?

二是因为我即时在这一个环境中出现,最后我说服了他,使他赞成我脱险归队,而且还想和我一同还俗,足证他实际上是具有发奋图存的心。

可是他却又心为形役,一则是身体瘦弱,无以劳力;

二则是毫无教育修养,无以劳心来谋生,当我逼他和我一齐出走的时候,他又犹疑不前。

所以复员后当我获悉二空是自杀的以了其残生,我不仅没有对他有责难和鄙视之心,反而是无限的同情和感慨万千!

因之我在拙作《还俗记》中,只轻微的一提,不想向读者诸公有明确的交代;

现在既有那么多来函垂例询,我又不得不含泪书之以报命,总之二空是自我解脱。

本来我只想写在庙宇间的行止,所以名之为《空门行脚》,一共才10万多字,虽然嫌着太单薄了一点,可是却完全的告一段落。

可是有许多知道我生平的亲友,怂恿我写后一段,也因为张恨水也好,老友崔万秋也好他们写我的那两本书,《大江东去》和《第二年代》,都太注重在小说技巧的运用,对真实性多少有所偏差,因之我才现身说法来写后半部的。

读者来函中,也有许多奇奇怪怪的想法,有的问我为何不在潜伏鸡鸣寺时为政府做一点情报工作。

殊不知,作战与情报在参谋作业中有严格的界限;

虽然我从事于情报工作甚久,可是在当年我对情报的造诣,可以说是一张白纸。

还有许多读者主张在电视的连续剧中来演出,剧作家老友诸炯明先生还改写了一个剧本送来,名为《命输江右少年僧》,这是引用章士钊先生的赠诗所命题的。

这些都被我婉谢了。

因为拙作《还俗记》,是一本小人物的自传,而不是一本空中楼阁的小说,一添加了其他的素材,便会失真,这是我敝帚自珍的地方。

两三年来,读者来信可以形容之为盈尺之厚,其中最令我感动的是蒋太太陈琼女士,她是舍妹先因的幼年同窗,久已移居美国,蒋先生在联合国机构中工作。

她不知从何处读到我的《还俗记》,因为想追询我家族的近况,一封信用了五个抄本,寄到五处料我可能收到的地方,其用心之细,用意之诚,直令我感激不已。

小妹先因于民国三十六年(1937年)春,因向往这个宝岛,本拟随内子来台,不料行前小病,遽尔不起。

据医师的诊断是脑结核症,我们家族用了最大可能的金钱和人力,都没有挽回她这条小生命,芳年才20许人。

小谪人间,昙花一现,固然值得我们全家族的悲哀;

但当年她正享受到抗战胜利的高峰,也许她比我们更幸运。

我们也将这个悲剧函复了蒋太太,承慰问之外,而鱼雁常通。

去年底还蒙蒋太太寄赠20美金以祝家二婶的康宁,她老人家今年八十晋九高寿,是我们家族在自由地区(当时钮先铭对台湾地区的称呼)的族长。

《还俗记》虽已付梓两载,而读者来函还是络绎不绝。

今年2月20日我收到一位全世雄先生的来信说:他在牯岭街(台北一小街名,多旧书店)的旧书摊上看到了一本日本军人所写的《日支视察行》这样一本日文书,内容还提到鸡鸣寺和卖字为生的和尚;

可惜索价甚高,他无力购买相赠,希望我自己去找。

我花了55元的高价,居然找到了那本破书。

作者中村一六是《警防时代》杂志社的一位从军记者,此书是以防空视察报告和游记为混合体,内容和文笔均非上乘的作品。

可是倒真正的提到了鸡鸣寺及和尚。

我现在摘译一节以为读者诸公的参正。

"关于南京城陷时还有一段秘莘;

于南京陷落的同时,有数百名敌军(指我国的部队)来避难空门;

由于日军的追击迫切,当然无法隐藏,于是落发为僧;

易军服为缁衣,而后才从庙宇中脱走,我们可以想像到他们当时的那种狼狈。

登上山顶就是正殿。

建筑虽也古色古香,但却十分的破旧,也很肮脏,颇有荒芜之感。

在客堂的一隅,庙宇的住持正倚案挥毫以代替托钵,来观光的日本士兵们,都围着他在索书。"

从本书的自序里,可以看出中村一六是在昭和14年(1939年)1月22日到2月3日间做此行的;

也就是民国二十八年1939的事。

离我脱出鸡鸣寺只相距5个月的时间,我是在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8月11日离开鸡鸣寺的。

事隔三十余年我看到这一节记载,还得捏一把冷汗。

当然这一点机密,必是在我离寺之后才泄露的,否则我得一命早就完蛋了。

可是何以泄密如此之速?

该书是经过杂志连载后于昭和十五年(民国二十九年即1940年)发行的,白纸上印黑字,自然不能作假。

最奇怪的是作者到了南京,还会晤到日军南京警备部的熊谷中校和"中支宪兵部"的高田中佐,是否也曾陪伴他去鸡鸣寺,书上虽不详述,但中村以一个旅行者尚且提到中国兵入寺避险的事,那么上述的日军警备人员,何能充耳不闻,并未与鸡鸣寺为难,这一点倒使我费解。

记得我当时从鸡鸣寺逃回上海家中后,庶母和小妹都阻止我写信通知【家人】;

她们借口的理由,怕已沦陷的平军,来往信件必为日军所检查,万一牵累到鸡鸣寺的安全,岂不是恩将仇报。

其次师父守志大师陪同我逃出魔掌所申请的通行证,也注明两个和尚的名字,而当时只有一个和尚回去,我一直为此而担心;

因为在南京水西门一座庙宇曾因藏匿一个中国警察,从而和尚遭殃,受够了罪。

可是胜利回京之后,我重拜鸡鸣寺时,并没有人说到日军再有为难的事,足证鸡鸣寺匿藏了我,并未受到任何的牵连。

在中村的这一本著作里居然有这样一节记载,可见日军再狠,百密也有一疏的地方。

日军知道我曾匿居鸡鸣寺的事,倒不是胜利以后才揭穿的。

派遣军副总参谋长今井武夫少将在他的回忆录里就提到过:

"钮将军曾匿居南京鸡鸣寺的事,我们在外报上早有所闻。"

所谓外报是纽约时报在抗战期间,曾为我写过一篇专访录。

日军代表在受降仪式上,中坐者为今井武夫

谁知在那以前中村先有了发表,不过未知我的姓名而已。

当然当时我才是一个中级军官,也许并不值得重视;

不过若知道我是一个日本士官学生,那么日军才真是栽了一个跟头;

因为我从未表露过我会说日本话。

从中村这一本游记里,我们可以找出来几点:

第一,鸡鸣寺在我离寺之后,至少在半年之间,二空还在以鸡鸣寺住持的身份还在卖字。

二空本不善书道的,我虽然也不强,却比二空好一点。

他跟我作了半年的观摩,也斐然成章。

二空的自杀是在4年之后,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当时二空既不能立而又在惑之间。

第二,日军占领光华门的时间是民国26年(1937年)12月13日上午4时,在此时间,我军坚守光华门的部队———谢承瑞的步兵团和我的工兵营都已奉命撤退了,足证我和我的舅兄都无愧职守,曾经传说日军是从光华门突入南京城的,现从敌方文件证明,也是一种谬误。

现在我再译一节以供参阅:

"光华门是胁坂部队(注:作战时日军部队均以其部长姓名为代号)所几经苦战之处,此城有二重门之建设。

向南京攻略的××(原文如此,当年系为保密)联队(团级)系于11月中旬自苏州出发,12月到达光华门外12公里之淳化镇,经不眠不休之攻击,虽以突破第012线阵地,但当时几成为敌我难分,而陷于混战。

于是联队长即下命今××大队,开始突击,时12月O日下午 O 时 OO 分,以各中队之顺序而相继进攻,于下午午时得将日章旗(注:即日本国旗)揭立于城上。

虽然如此,但敌军之手榴弹,战车炮相继反击,致使大队之士兵伤亡累累,其间大队长伊藤少佐呼唤的说:

“各位兄弟们,你们的忠勇,已上达天听,即使本大队被全灭,也得确保光华门之既得的为据点。

“各位兄弟正值英年,我已老生,来日较短,所以我将先于各位领先前进。

伊藤少佐在身先士卒的进攻中,为敌军手榴弹所伤,当同营的士兵去抱住他的时候,他还叫唤的说:

“已经来不及了,你们快上去,我跟着就来。”

他将他的军刀和在上海会战中所恩赐的义眼取了下来,交给林上等兵(日本人也有姓林的),然后又猛烈的的前进。

终因额头为弹片所伤,以致阵亡。

其后又经敌军数度的反攻,直令我军弹尽粮绝,苦战之情,无可宣言;

然卒于13日上午4时完成占领光华门的城壁。

5点钟升起了日章旗,全员东向遥拜皇居。

伊藤少佐的遗体就埋葬在光华门伴,我听取了高知军曹(上士)的追述,徘徊不忍卒去。"

我现在翻译中村的这一段记载,犹有余悸,因为在光华门和伊藤少佐作战的对手,正是我和舅兄谢承瑞团长。

钮先铭

当时防守光华门的我军部队是步兵一团和工兵一营。

在拙著《还俗记》第3页与4页之间,我也有一段记载,现在重新写出来,请诸位再度的对照赐读:

"敌军在城墙上轰了一个大洞,挺进了一个重机枪班,我也牺牲了一班人才消灭这一挺重机枪,总算又将敌人赶出了城。后来一般非正式的史料中记载,都说南京的围城战,敌军是从光华门攻入的,那是天大的冤枉,我和谢承瑞真是尽了最大的力量,始终没有使敌人得以扩张他们的战果。"

《还俗记》的主题是叙述南京沦陷后的状况,所以我写的上述的这一节,不过是文章的开场白而已,并未尽其详,因为我不是写战史。

前文所摘录敌我两方的文件,对照来读,足可窥知光华门战史的全貌:

敌方也是1团1营,正与我方的兵力相等,一度突入,而又被我军赶了出去,正确被敌占领的时间是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12月13日午前5时,当时我和谢承瑞都已奉命退却,只留了我营的1个连,还坚守了六七个小时。

假设敌军真是从光华门突入南京的话,那么我应当和日军伊藤少佐一样,埋骨于光华门的。

果尔在来写《还俗记》的话,则是一种耻辱,而不是一种光荣了。

可是舅兄谢承瑞终于还是牺牲于南京的笼城战,使不能看到收复山河,至今都令我们感到遗憾。

第三,从中村的这本书里,还有一节是值得翻译出来的。

"我到南京后就会到了中支派遣军报道部长马渊逸雄中佐,据他说:

我们之所谓残敌,是与满洲马贼所不同的,与其说是残敌,毋宁说是游击队更为适当。

这种游击队,只要离开南京城2里外,就可以发现;

换言之我们现在还是在敌人包围之中;

不是像从内地(指日本)来的人那样的乐观。

从内地来的日本人,都以胜利者的姿态而趾高气扬,殊不知战争的前途并不那样的乐观,而且是长期的拖延下去。

支那的国民性,有着泱泱大国民之风,具备着极坚强生活力,这一点是很值得我们学习的。

你为视察防空设备而来,固然是多看为佳;

但是对于中国大陆全盘的认识,以及对于时局前途的思量,我也希望你有深刻的研究。

等你回到日本,应当在贵杂志上能有所强调与发表,使得读者他们也能同样闻到最前线的火药气味。"

中村记者到达南京的时间,上文我已经叙述过,现在再重新提醒一下,是在民国二十八年(1939年)1月25日。

不仅南京失陷已有1年零1个月。

再回溯当时的战况时,武汉业已失守,广东大鹏湾日军业已登陆。

我军虽有一度台儿庄的胜利,但在形势上已被迫局处于西南一隅,日军正是猖狂得意的时候。

马渊逸雄中佐,据中村的书上说不久就升了大佐(上校),当然在日军中是佼佼者,他那一席话是多么的哀怨,逆料日军早已种下了失败的祸根。

中华民族之不可侮,已跃然于敌方文件的纸上,即使是像二空那种不争气和尚,当年若是给他一支枪,他也会去打游击的;

可是连这一点机会都不给他,所以他就自杀了。

久已想写这一篇《还俗记》的书后,可是搁延迄今!

幸值发行两周年纪念,谨书以答谢爱护我的读者诸先生女士们。

0 阅读:8

近代史初绽芳华

简介:感谢大家的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