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姐是上京最富盛名的神医,本该受人尊崇。
却被砍断四肢,拔断舌头,做成人彘,悬吊在城中祭台,最后活活被晒死。
只因宫里那位预言极准的圣女,说阿姐是妖孽。
她说:「只有神明才可以救世人,所谓医术不过是诡道妖术罢了。」
百姓不无惊叹跪拜,赞颂圣女高洁,血脉高贵。
然而,我却清晰地记得,这张脸曾与我一起和野狗抢过食。
1
今日梵音殿内出了一件不得了的大事。
圣女的嗓子坏了。
殿内宫婢跪了一地,无一人敢开口说话。
圣女哑着嗓子骂:「连本圣女的嗓子都照顾不好,要你们这些废物有什么用!」
掌事姑姑壮着胆子,端了一杯茶到跟前劝道:「贺兰圣女别生气,小心身体,喝口茶润润喉。」
「喝什么喝!」
圣女听后更生气了,一巴掌掀翻了举到跟前的润喉茶,清脆的碎裂声响起,宫婢们都为之一颤,再也不敢多言。
毕竟大家都知道圣女为何如此生气。
明日便是景国最大的祭神大典,所有人都等着贺兰圣女的吟唱赐福。
最要命的是这首曲子,是贺兰圣女特地为皇帝新作的,练了快两个月,就等着明天大典呢。
然而她的嗓子却突然坏了,说话都费劲,又谈何祈福吟唱。
眼看着两个月的心血要白费了,宫人们埋着头想着怎么才能平息圣女的怒火。
没人注意到,我已经悄悄端着茶盏到了圣女的身侧。
「圣女,喝口这个吧。」
掌事姑姑吓得立刻扯过我,严声厉呵:「哪来的賎婢,没听到圣女说不喝吗!蠢货!」
她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具尸体,一具即将被圣女扔去喂兽的尸体。
这几年来,梵音殿内已经数不清被打死喂兽的宫婢有多少了。
「等等,这是什么?仅是闻着点气味,竟觉得喉间不那么刺痛了。」
圣女从美人榻上撑起身子,惊讶地看向我。
我赶紧跪到她跟前,装作一个还未经事的小宫女那样慌乱地应答道:
「是...是奴婢家里祖传的合欢花茶,可安神止疼,奴婢从小就喝,圣女不如试试。」
圣女将信将疑,在掌事姑姑验过无毒后,犹豫了一下,还是一饮而尽。
隔天的祭神大典,祭台上的圣女身着白衣,宛若谪仙,一曲赐福,万民跪拜。
百姓们似乎更加尊崇这位南诏国来的圣女了。
我垂首站在内殿,圣女正在梳洗。
「那茶真是个好东西,竟真的不痛了,陛下还说我的气色也更好了。」
贺兰圣女抬眼打量我。
「叫什么名字,之前没见过你。」
「奴婢舒雁。」我跪地叩首,「奴婢进宫时间不长,又粗笨,只是在殿外做些洒扫的活,圣女没见过我是正常的。」
圣女用脚勾挑起我的脸,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
「舒雁,名字不错,以后留在我身边贴身伺候吧。」
「谢谢圣女恩典!!」
我听着她清冽的声音,对上她艳丽又熟悉的脸庞,欣喜若狂。
合欢花茶解郁安神,活络止痛,确实无毒。
只是配上我的蛊血,服用者会经络麻痹,日渐上瘾。
贺兰圣女大抵怎么也不会料到,我这样一个卑賎不起眼的小宫女,竟会下蛊。
我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十五。
是那个满脸流脓和她在破庙抢狗食的小乞丐。
是那个真正的南诏国的圣女。
2
阿姐不是我亲姐。
南诏贵族善蛊,每隔十年会选了二十个一两岁的孩童试蛊,选出那个最完美的蛊容器,便是南诏圣女。
我是那群孩子里唯一活下来的,排序十五。
我不忍折磨,不甘命运,逃了出来。挠花了脸混入逃灾的流民来到了景国。
阿姐捡到我时,我正在和一群乞儿和野狗抢路人丢下的馒头。
我抢到了馒头,却被贺兰如月一闷棍打晕,推向了野狗群。
「呵,丑八怪配和我抢东西,我可是南诏国的圣女,未来的皇后!」
贺兰如月居高临下地睨了我一眼,朝我啐了一口,带着身后的小乞儿们走了。
我饿得没有力气挣扎,任凭野狗撕咬着,眼睛被血蒙住了,我以为我终于要死了。
没想到,我再醒来时,身上盖着柔软的被子,衣服是干净的,伤口都被包扎好了。
我看着床边胳膊缠着厚厚纱布的女人,我知道,是她救了我。
阿姐医术是上京最好的,花了三年,就把我养得越来越像一个正常的女孩子。
还给我起了个好听的名字,舒雁。
阿姐年纪不大,却总是故作老成地说:「像你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总该有个好听的名字。」
「舒雁,舒雁,安然舒适,展翅高飞,平安喜乐。」
「我的舒雁呀,长大了要成为一个自由的人,跟阿姐一起做好多好多事情。」
可是就是这个医术好到可以治好一个浑身残缺连血液里都是蛊毒人,却救不了自己。
事情发生在一个日头极大的怪异冬日。
新任的国君从南诏带回了一位圣女,预言极准。
她说江南会有水灾,江南就真的闹了灾。
她说蜀地会闹蝗灾,蜀地就真的蝗虫漫天。
百姓都说圣女是真神明,纷纷为她建庙供奉,逐渐就连生病也去祈求圣女的赐福,也不愿去医馆了。
阿姐的济慈堂生意也越来越不好,孤身一人又带着我,无奈只得每天出门接单看诊。
那日,阿姐很高兴,摸着我的头告诉我,她要去替镇国大将军的夫人接生,要赚好多好多钱给我买最时兴最暖和的袄子。
我也很高兴,叮嘱她早点回来。
她摸着我的头笑着说:「阿姐都能把你这个快死的小毒人救活了养得这么漂亮,还有什么能难倒你阿姐的。」
……
三日了。
我吃着阿姐给我挑好的果子在家乖乖等着,一直等到第三日。
直到隔壁的大娘敲响了家门,神色慌张,小声地告诉我去城中祭台看看,兴许还能见到最后一面。
我像是预感到了什么,连滚带爬地冲向了祭台的方向。
「这不是那个女神医嘛,我早说她是个小妖精,我家那口子买了她三两银子的药都没好利索,反而身子越来越不爽快,还天天往那跑。」
「就是!将军夫人多好的人,用了她的药生了个长角的死胎,真是可恨!」
「你看她张脸,长得就是一副勾人的狐媚样,十几岁的年纪,还带着个怪里怪气的小女孩,也不知道是跟哪个野男人生的。」
「幸好啊,我们有圣女,夫人才捡回一条命。」
祭台前的人黑压压的一片,我挤进人群挣扎着向前。
我的阿姐,就那样几近赤裸地吊在那,那张平时来看诊的酸腐文人见了都要叹一声倾世之貌的脸上如今布满创痕。
过往会温柔地叫我舒雁的丹唇不自然地微张,漆黑一片。
没了。
舌头、手,脚都没了。
我仰头看向坐在一旁接受百姓跪拜「圣女」,竟是彼时破庙乞儿里的一员,贺兰如月。
碎片不够多,却足以拼凑出一部分真相。
两年后,我把自己卖入宫。
阿姐,我不要自由。
我要让伤害你的人血债血偿。
3
梵音殿的宫女向来是换得最勤的。
总是莫名其妙地失踪,但大部分宫人都知道,她们是被圣女喂了兽。
即便是皇后的贴身侍女失踪,也没人敢多嘴。
所有人都说贺兰圣女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
她是皇帝还是四皇子时在南诏国当质子时遇到的白月光。
在那段难熬的时光里,他们彼此依偎。
后来,南诏国力衰微,四皇子得以回故土,凭借着贺兰如月的两个预言坐稳了皇位。
贺兰圣女想吃荔枝,皇帝就跑死了几十匹战马,只为那框荔枝运来时是最新鲜的状态。
贺兰圣女喜欢异兽,他就四处搜寻,甚至将朝中重臣做成怪人,随意凌虐,只为逗贺兰如月开心。
毕竟在皇帝眼里,人命又算得了什么呢。
宫人们私下都在赌,赌我何时会被丢去喂兽。
可我非但没进兽口,反而很得贺兰如月的心。
「舒雁,你看,前边没了眼的,是西域进贡的美人,陛下说她不如我漂亮。」
「左边这位是当朝宰辅的小儿子,听闻他在酒席间说我是祸国妖女,陛下就把他的舌头割了下来,教他好好做人,现在他可是个好恭桶呢。」
「对了,这边这个呀陛下特地替我从北理抓的鹰狮,陛下说为了抓这个小东西啊整整死了一整个村子的人呢。」
贺兰如月边说边观察我的神情,见我毫无波澜,反而更加兴奋:
「你这丫头,不怕吗?」
我故作懵懂乖顺,摇了摇头:「这些都是陛下对圣女浓浓的爱意,为何会怕呢?」
说完便递上一直端在手里的合欢花茶。
贺兰如月笑着接过抿了一口:「你这丫头太合我心意了。」
「过来,给你见见世面。」
我跟着贺兰如月来到了兽牢深处,在一间不同别处,完全封闭的牢笼处停下。
「娘亲!」
门一打开,一个长着犄角的小男孩从里面跑出来一把抱住了贺兰如月。
贺兰如月嫌弃地打掉孩子的手,将带来的生肉扔进笼子里。
我呆愣地看着面前这个长着犄角的孩子如野兽般啃食着赏给他的美食。
「怎么?看傻了?来,我告诉你个秘密。」
贺兰如月贴近我的耳边,嬉笑着:「这可是镇国将军夫人的儿子,陛下幼时与这位夫人有过一段,只是她不知好歹竟抛弃陛下和那个粗鄙不堪的男人在一起,我当然要替陛下好好惩罚她。」
我心头微颤,立刻跪下:「圣女,这些奴婢不该听。」
贺兰如月嘴角的笑意也瞬间全无,眸子暗沉如水:
「活人是不该听,但死人倒也无妨。」
4
贺兰如月死死捏住我的下巴,指甲嵌进我的皮肤。
很快鲜血顺着脖颈很快浸湿了衣衫。
我意识到,贺兰如月怀疑我了。
她冷笑一声:「嘴还挺硬,你真当本圣女没发现你偷偷和皇后宫里的宫人见面吗?」
贺兰如月又将指甲嵌得更深:「舒雁啊,陛下说你这张脸跟我还有些相似呢,你说皇后那个老女人是不是想让你取代我。」
「可惜啊,没机会了。」
说完她挥了挥手,背过身,懒得再看我,身旁的死侍就死死地钳住我,将我往兽笼里拖。
不行,不能死,阿姐在等我,我还不能死!
我死死地扣住门框,在最后一瞬间,我瞥见地牢转角露出的一抹罗裙。
原来是这样,我勾了勾嘴角冲着贺兰如月大喊:「圣女,饶命,舒雁是为了您啊!」
贺兰如月闻声转了过来,疑惑地看着我。
我趁机挣脱了侍卫的桎梏,跪爬着到了贺兰如月脚下,从怀里掏出一张画像。
「圣女,请看。」
贺兰如月饶有兴致地打开画像。
宣纸之上,一个女子背影正在梵音殿起舞,红裙飘逸如火,长发泼洒似墨。
任谁看了都会说这画的定是贺兰圣女。
只是贺兰如月很清楚的知道,再相似的背影,这不是她,也不会是她。
因为皇帝从不允许她穿红衣,因为她的一切都是偷来的。
她捏着画像的手紧得似是要把画中人掐死,恨恨地看着我:「哪来的。」
「那日我想替您去请皇上半路碰见了皇后宫中的人拿着画像悄悄站在门口,说是要托人挂在陛下的书房里。」
「说是...说是要让陛下睹物思人。」
皇后确实是要养替身,只是替的不是贺兰如月,替的是自己的嫡姐,镇国将军的夫人。
是那个年少时,在梵音殿穿着红裙起舞,皇帝的爱而不得深藏心底的青梅竹马。
即便是已身故,也是贺兰如月不敢面对的噩梦。
因为那位夫人存在过,所以贺兰如月便一直得不到自己梦寐以求的后位。
「賎人...」
贺兰如月脸青一阵白一阵,根本无心细想我话中的漏洞,最后竟吐出一口污血,我赶紧扶住她。
「好,很好,舒雁这次算你立功,给我继续盯着那賎人!」
「姐姐是个賎人,没想到妹妹也是!」
说完,就甩开我的手愤愤离开。
地牢昏暗,无人发觉这滩血中的问题,也无人发觉我嘴角染上的笑。
贺兰如月这为爱发狂的性子简直是她体内蛊虫最完美的养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