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莫纳》是法国文学中被翻译得最多、受众最广的作品之一,仅次于《小王子》。自1913年在《新法兰西评论》上以连载形式刊发以来,截至二十世纪末,《大莫纳》的简装本在不到100年的时间里销量超过了400万册。
在2023年5月6日上海图书馆“‘如此年轻,如此勇敢,却已经如此严峻’——《大莫纳》新书分享会”上,《大莫纳》译者、浙江大学世界文学和比较文学研究所教授许志强 、上海文艺出版社编辑江晔和字句策划苏远共同探讨了《大莫纳》这部小说以及它在文学史和法国文化中所处的位置等问题。本文节选整理自讲座录音稿,文中小标题为编者所拟。
《大莫纳》书封
《大莫奈》与成长小说
苏远:我想问许老师,最开始选择翻译这部小说的时候,是怎样的契机,让你对它产生了兴趣?
许志强:这本书是我一个加拿大的朋友推荐的,大家知道加拿大法语区,他们都是说法语又说英语。然后有一天到我家吃饭的时候,他带了这本戴维逊的译本,被认为是英语最好的一个译本,也就是最接近法语原著的一本。他说,你看一下这本书,我希望你给中国的读者翻译一下这本书。就这个契机,我在吃饭的时候就打开来看,看了第一章之后,我说我应该会翻译这本书。但当时翻译的时候没想到要出版,就是译着玩,给家里的小孩子翻译的,我觉得很适合我们大家族的那些小孩子看。那个时候还没有使用电脑,在纸上就这么一段一段地翻下来。后来出版也是附带的结果,但出版之后就会有一些想法,我希望这本书能够在中国流行,但结果好像没有想象的那么走红,因为这本书刚才你也说了,在法语区家喻户晓。给我介绍书的朋友说他们一家三代都读这本书长大的。我说你放弃了蒙特利尔乐团大提琴手的位置跑到中国来,是不是也受到大莫纳的影响,他说是。那里边都是那种冒险的观念,他说读这本书的时候就给种下去了。
苏远:端木松是法兰西文学院院士,几乎是法国文学史的代表人物了,他的活的年龄又长,经历的人和事情又多,然后他的法文介绍里竟然有一句话,他的文学启蒙和其他人不一样,不是《大莫纳》,而是夏多布里昂。我看到这句话的时候我就很吃惊,我说难道又特别巧合。我就心想,难道这本书是其他所有法国文学少年的文学启蒙吗?就觉得特别不可思议。
许志强:这本书的英文译本有5种。
苏远:我们知道也有成长小说这个类型,你觉得这个小说它是典型的成长小说吗?
许志强:成长小说就是欧洲小说的一个大类,我觉得其他的文化系统里边基本上很少有这么一种类型。欧洲19世纪和20世纪很多小说基本都是成长小说,包括《战争与和平》,主人公的世界观的形成和爱情婚姻的过程都是跟成长小说的模式是吻合的。狄更斯的小说很多都是。《大莫纳》写的就是男孩子的成长。因为成长小说探讨最核心的母体可以说是自我身份的危机感,就自我统一性的危机,统一性就是身份。说的直白一点,就是一个年轻人还在十来岁的时候,他必然会遭遇这样的问题:我是谁?我将成为什么?我和自我的关系是什么?我和世界的关系是什么?我和他人的关系是什么?我和我的未来的某个事业他这个关系是什么?
这就是我们所说的“自我同一性”的未知,因为有危机才有戏剧性的展开,所以很多欧洲小说都是围绕这个母体而展开的。我想《大莫纳》也是这样,莫纳逃学之后的历险所带来的各种结果,莫纳和他的朋友都开始进入到成长的轨道,然后会展现出一些可歌可泣的悲喜剧的那种遭遇。这本书跟其他的小说不太一样的地方在于特别强调童真——小孩特别单纯的、打打闹闹的游戏与友谊,一旦进入到成长的烦恼,张力会特别大。
叙事人就明确说过一点,要不是因为这个插班生进入到“我”的生活,“我”本来就是一个单纯质朴的农村青年,过着“我”作为村里的青年应该过的生活,但这个人来把一切都打乱了,我们跟着他后面去探索未知城堡,探索爱情,他说起伊冯娜等等,我们的心变得那么的焦虑。这就是成长的情绪,后来当一切都已经过去,就这个故事结束的时候,他又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讲这个问题——我又回到了母校,现在我自己已经是老师了,我回到母校,黑板还是黑板,教室里地上那些纸、扔的那些作业本还是那个样子,跟过去是没有什么改变,但是我们的青春结束了,那种曾经的激动都没有了,也就是我们的生活也结束了。这一前一后对主题的阐释,在结构上非常地匀称,把成长的轨迹这几个节点它都勾勒出来了,它不像有些小说那么激烈,它很自然,它贴近我们的很寻常的生活当中,那种小孩他们自己的成长体验,我想是这部小说特色。
江晔:谢谢许老师,我刚刚又感觉就是在听译者解构,小说文本的一种结构又有了新的感受,我接触的成长小说除了刚刚那些,可能还有男性主人公的一些历险,比如说《鲁滨逊漂流记》,也是傅尼埃自己非常喜欢的,对吧?这个小说里面不时有“看海”“到海边去”的意象。我自己以前比较喜欢《杀死一只知更鸟》,它其实也是用童真的视角,当时有人评价它说是钻入了小女孩的肌肤里面,从她的视角去体验这个世界——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善,什么是恶。知更鸟的意象对我的影响也还挺大的。知更鸟可能代表着一种善良和纯真,但它被当时的环境不可避免地扼杀了。
《杀死一只知更鸟》书封
当然作为读者的我们现在也可能物是人非,已经不再是当时童真的自我,但是这个危机也是成长过程中必须要经历的。
很多成长小说给我的一种最重要的感受是有成长的破碎感,包括《大莫纳》也有。其实比如说刚刚看到许老师说到孩子气般的丰功伟绩,但是他可能在成长的过程中变得又衰败,那些孩子清单上的物品都被整整齐齐的竖立在了高阁里面,这可能也是一种成长的细节。
我们小时候的丰功伟绩,我们只会在青春里发生的故事,只会在青春里发生的非凡壮举,可能在过了一定年岁之后,就会遭受了一些破碎,这个就是成长带来的一种底色,一种不能简单判断是好还是坏的东西。我觉得《大莫纳》是具有这种成长的破碎感的。
比如说莫纳年轻时候误入了庄园,遭遇了惊鸿一瞥的爱情,然后他为了爱情孜孜以求去追寻,但是当他真的拥有伊冯娜的时候,却发现这位女性可能不再高傲,不再温柔,她流于生活的琐碎之中,他就觉得自己有一点破碎了,要逃离,说明他爱上的可能只是当时的幻觉,他爱上的可能只是爱情本身,他爱上的还是冒险过程的感受,可能并不真正的是伊冯娜。
所以说这也是一种文本带给我的破碎感,就是这样的破碎感不停地在冲击我,最后(主人公)成长了,但是他的感受留给我了,我觉得这就是非常经典非常优秀的成长小说,可能不需要通过那么血腥的场景,那么残酷的青春经历,就是平平淡淡地追寻冒险。
但是就像刚刚许老师说到的,可能黑板的意象暗合了整个过程,需要我们读者去填补,我觉得这是非常绝妙的结构。
苏远:好像我们国内也有很多校园小说,讲破碎的也比较多,但是不太有像这种欧洲的成长小说。他们其实很重视迷失这样的过程,在这个意义上,凯鲁亚克《在路上》可能也算是成长小说。就是最后主人公有没有成熟是另外一回事,但是有这么一段旅程的,非常标志性的,还会有冲突和个人的成长。
《大象席地而坐》也很爆裂,非常有青春,但其实更多感觉到的是外部对年轻人的挤压,然后他们怎么样无力地反抗的。
但读《大莫纳》这种成长小说,你会感觉到很羡慕他们,他们怎么能够这样。看塞林格的小说也有这种感受,你会惊奇,完全就是说超乎你的想象,或者说它没有莫泊桑或者福楼拜小说的那种剧情,不能很轻易就能知道后面剧情大概是要走向哪里。
我开始觉得如果是完美的结局,那么他必然会找到伊冯娜,两个人会聚首。要么就是很遗憾的结局,就是没有重逢。但是你万万没有想到,他让他们两个重逢了,然后非常难得的两个人结合了,但是你想不到男主人公脑洞大开,他就为了对伊冯娜弟弟帮他寻找未婚妻的承诺,就离家出走了,就这样走了。
读完真的是心碎了一地的,感觉到很大的震撼。你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只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一边觉得很难接受,然后一边又慢慢地等着后面的结果。可以说每一个环节都挺超乎我的想象的。
许志强:这不挺好吗?它是一部梦小说,因为讲的是青春的梦幻,因为青春的梦幻是不能离开现实,但它又不等于是现实。那么这个梦幻和现实之间有很复杂的互动关系,《大莫纳》是把这个关系诠释得非常的准确曲折而且精彩。我觉得你所说的全是来自于梦和现实之间双向的运动。
比如他进城堡,我们都诠释为是一个勇敢者的举动是吧?因为莫纳勇敢地逃学,然后误打误撞地进入了古堡,然后进入到这个小说的核心,是不是这个意思?
所以我们刚才讲大莫纳精神,就是如此勇敢,如此年轻,他的这种桀骜不驯的气质,感染了一代又一代的法国和法国以外的地区的一些读者。但是你想到过没有,城堡如果是其他人进去的话,这个故事对他是另外一个意思。
如果说里边发生的事情都没有改变过,进去的不是莫纳是另外一个人,这就是很平常的事情,是莫纳带着个梦幻去遭遇,同样是梦幻的城堡,是两个梦幻之间的非常奇怪的互动关系。小说后面有揭示的,小说后半部分莫纳走掉了,去巴黎了。然后所谓的城堡的时期已经结束了,弗朗索瓦跟同学聊天,一个同学说这个地方我知道的,我跟我叔叔经过。其实城堡是个很平常的地方。这里边你可以看到两个视角,一个可能是罗曼蒂克的视角,就大莫纳说的它是梦幻的;还有一个是市民的视角,市民的视角是头脑非常健全的,你不能说他对事情的诠释是错误的,他说这就是一个我们知道的城堡,这有什么了不起的。你看小说前面把对城堡的迷失寻找写的那么曲曲折折,笼罩着一层迷雾,这个作家非常地了不起,他会写他把梦和梦之间对接,这些元素显得非常精彩。从这个意义上讲,你可能再找不到另外一部作品是这样来写的,因为你们看下去以后发现莫纳他自己带着梦幻进入城堡,而城堡里边是另外一个人叫弗朗茨,他造了一个梦,因为他要求新娘子来的时候什么城堡要布置得像迷幻宫殿,所以一个梦叠加了另外一个梦。小说不是靠外部的事件在刺激发展,也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件,但是非常有“山重水复、柳暗花明”的感觉。
法国人为什么喜欢《大莫纳》
苏远:如果是从启蒙作品来讲,你觉得作为一部成长作品,你觉得法国人为什么会那么喜欢它?它提供了怎样的精神养分?
江晔:我觉得首先它非常接地气,因为它营造的法国乡村的场景非常的真实,真实到仿佛就发生在他们生活的周围的,包括他提到的这些马车,还有村民之间的交往,哪怕他是一个插班生,但是他是怎么一点点融入村庄的生活,它当中有很多关于村庄生活的细节的描写,这个跟他们当地法国当地的乡村的这样的一种情节,还有一种环境是非常真实的,所以这可能仿佛大家都在读自己。
另外一种前面可能也在反复讲到这种情绪上的巨大的共情力,比如说放在我们中国当代的成长小说里面,你可能再早一点,60、70后可能也会有很多的乡村乡土类的生活成长背景,但可能到后来,大家可能更多的就是在城市的生长的背景,所以说当我们把故事的背景设定在与大家都非常熟悉的环境中的话,写出来的文本,就会有一种真实感,可能对法国读者来说,他们会觉得仿佛在阅读一个朋友般的故事,但这个故事又会有一点奇幻的设定,梦幻的一种感受,然后也有成长的议题,所以是一个比较综合性的小说文本。
但是为什么我前面一直在考虑为什么在引入中国的图书市场的时候,它可能还没有做到像《小王子》,像《了不起的盖茨比》或者像《麦田里的守望者》这样的轰动效应,因为其实我们看到《大莫纳》的推荐名单是长长一条,我们当时在做长海报的时候,其实我们列选了非常多的推荐,他们各有各的推荐方式。
苏远:有评论说这部小说又有乡土气,然后他又很有时尚感,这一点许老师你认同吗?然后你觉得他如果有时尚感的话,你觉得他那种时尚感是从哪些地方能看出来,或者你感觉到他是怎么来构建时尚感?
许志强:首先是他对乡土的迷恋深情,与大家对童年故土的描写不完全是相同的视角。当然,第一页和第一段描写的时候,主人公已经在外面了,就好像是从高空俯瞰,是回顾式的。那么它的不同在哪里?我觉得就是青春的漂流那个点,他可以在伦敦,也可以在巴黎,是在伦敦、巴黎这些现代大都市里边回望他可爱的童年乡村,他带着城市的视角去写的,这是我觉得它具有时尚感的一个重要原因。
第二个原因就是这部小说最后一部分关于莫纳在巴黎流浪的那些事,那些篇章就是以秘密、秘密二、秘密三的方式缀连,米兰·昆德拉最喜欢的就这些部分,他在一篇文章里指出。对巴黎圣母院的描绘,对圣母院广场上那些像乌鸦一样蠕动的人群、明亮的雨水的描绘。小说里面有个很重要的因素就是他在写乡土的时候,注入了一种喜剧的因素——法国历史上有名的丑角皮埃罗。他把马戏团的精神注入到这里,游戏的那种精神。马戏团带有丑角的精神,悲伤又滑稽,逗人开心又很华丽,也是一种文化时尚的流行。毕加索早期的蓝色向玫瑰色过渡时期的有一批画就画这个东西。所以当时我给你建议用他那张马戏团的画来做封面,是因为我觉得那幅画是吻合这本书的精神的。我看过很多英文本和法文本的封面,我觉得那些封面都不对,就是一片乡村的草地,一个打着洋伞的姑娘,我觉得太写实了。而且乡土也不对,应该是马戏团精神,是连接乡土和城市的。
苏远:我其实在读这个小说的时候,觉得是有一些意识流那种等在雨里的感觉,好像在看印象派或者是抽象派的画作一样的,看不到特别分明的笔触,只能看到模糊一片的感觉。
许志强:是的。它是非常现代的。所以我觉得乡土只是它里面的一个元素或者是一个特质。他就做到了又乡土,然后又非常的现代。
江晔:我刚刚从你们的对谈中得到一个感受,就是他们每一个人,包括从莫纳打开这个幕布开始,他们每一个人都既是这个旁观者,又是亲历者,所以视角始互相不断的转换跟互动,就使得文本又变成了极大的一种丰富性。刚刚许老师主要提到三个分身,但是在提到时尚感跟乡土感连接的时候,提到重点提到了小丑悲喜交叠的这样一个设定,所以分身被艾略特也捕捉到了,所以文本读下来有一种不张扬的幽默感,所以我们读文本的时候常常也会感觉到真的是一种有一双带着笑意的眼睛在叙述这样子的场景,它其实是一种很温和,然后有很多共情的地方,这个感觉其实也是这个小说文本非常独特、独到,非常吸引人的地方。
许志强:讲得非常好。我觉得我们刚刚所说的所有其实如果融合起来就证明了一点,这个可能对阿兰-傅尼埃的这样一个评价是准确的,那就是他可能真的是文学上的一个天才,因为他有非常准确的一种感知力,同时他还能把这种对生活细节人物经历的感知,用他的笔非常准确地表达出来。至于读者到底在书外接受到多少,这其实是看读者自己的功力了。
《大莫纳》与现实生活中的法国男性与女性
苏远:这部小说对于法国的男女关系的构建上有发挥什么作用吗?
有一句话说,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就是法国的女人。你觉得这部小说对于男孩子对女孩的态度上有什么教育意义?
许志强:我只有两点感受:男孩子对女性仍然是一无所知的,你要说他们是男孩,就年纪很小的,他表达了男孩在接近女性的时候无限遥远的距离,这是第一点。第二点在写伊冯娜的时候,表达了法国乡村时代很脆弱的、即将要破碎的东西。我觉得伊冯娜这个形象是代表比如说美丽的乡村时代将要一去不复返,因为工业的时代要到来了。
《美丽的约定》剧照
苏远:除了象征意义之外,有没有它本身的意义?
江晔:我不知道我的感觉由何而来,我读到的女性的形象有一种女性的光辉。这个可能是那个时代给我的感受——更多还是隐藏在帷幕之后的一种女性形象。
比如小说第287页:“他说他绝口不谈,不提他自己不谈他隐秘的悲伤,他会以庄重温柔几乎是母爱的神态,听我细细讲述我们这些成年男孩的风雨历程,我们那些孩子气般的丰功伟绩。”所以有可能就是像这样子的一些文字,给了我这样一种模糊但是环绕着光晕的形象,因为即便莫纳做出了这样的选择,伊冯娜其实还是理解他的,她不谈她自己的感受,在人前她还是会维护莫纳的形象,这是给我的女性形象的感受。
从伍尔夫《一间自己的房间》之后,越来越多的女性意识其实已经凸显出来了,可能更多的形象会有一点点的不再相似。
许志强:刚才江晔讲出来的这个意思,为什么我觉得傅尼埃不想让女性从帷幕后面走出来,这是他的意识形态。因为他可能一直在歌咏的还是基督教的思想之美。他其实就是不想让女性从帷幕后面走出来。
苏远:但是我说实话,你们有没有考虑过逃跑的未婚妻,我其实没有预设。
许志强:现在你看这两个人又是另一个人格的辩证分解,一个是自由的,一个是庄严、持重的。
苏远:对,我其实是觉得逃跑的未婚妻身上的现代感其实是更多的。伊冯娜其实好像被城堡禁锢住了,她其实是城堡里的女人。
许志强:对,他们阶层不一样,后者是千金,前者是裁缝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