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977年九月，黑省青山大队。
烈日当空，田地里是一望无际的麦浪，汉子们手里都拿着镰刀，挥汗如雨地抢收。
旁边的树荫下，婶子们围成一圈，唾沫横飞。
“真是晦气，这怪物不会死了吧？”
“不能吧？她要是现在死了，不会影响咱们大队评先进集体吧？”
段明瑶苦嘲一笑。
这些话，她这几十年来听了不知道多少遍，却没想到死后还要听……
“你怎么样？”
乍然，一道熟悉又让人心悸的男声响起。
段明瑶猛地睁开眼，却愣住了。
这是……顾川庭！
她的丈夫，也是跟她一起生活了几十年后，死前却告诉自己，他从没爱过她的男人！
段明瑶心脏涌上一阵涩酸，刚想说点儿什么。
旁边的黄婶子就催促起来：“段知青，你到底有没有事啊？没事就赶紧起来，别耽误抢收。”
段明瑶怔怔地看着她，又看了眼四周的景象和村民。
她终于意识到，自己这是回到了四十年前。
那时，她还没嫁给顾川庭，只是青山大队的女知青。
但因为白化病，她全身皮肤和毛发都呈现一种病态的苍白，这里的所有人都把她当怪物。
除了……顾川庭。
段明瑶从回忆里回过神，看着眼前穿着汗衫，裤脚挽起的男人。
他是附近驻地的军人，年纪轻轻就已经是团长。
如果没有特殊情况，她也只有在抢收抢种的时候才能看见他。
顾川庭也在看着她：“段知青，你怎么样？”
“我没事。”
段明瑶还想再说点什么。
顾川庭却站起身回了地里。
周围的婶子也都各自散去，只是隐隐还传来对她的指指点点。
明明这些话已经听了四十多年，可现在听到，段明瑶依旧觉得像有刀在绞一样。
她沉默的忍下身体的不舒服，重新下了地。
阳光对于她来说就像是酷刑，落在皮肤上，针扎一样的刺痛。
可是没办法，她要想活下去，就必须干活。
头顶的草帽勉强能遮住一点阳光。
段明瑶勉强挥着镰刀，视线却忍不住频频往顾川庭的方向看过去。
他的动作很快，手臂上鼓起的肌肉更是惹眼，让人移不开视线。
段明瑶一时看得出神，等回过神时，她已经站在了顾川庭面前。
“什么事？”
顾川庭身材高大，垂眼看来的时候气势凛然。
即使上辈子已经跟他在一起生活过那么多年，段明瑶也依旧觉得紧张。
她紧紧抓着镰刀的把手，很想问他为什么不爱自己，还要娶自己。
但估计说出来，顾川庭只会觉得自己疯了吧？
段明瑶苦笑着，找了个借口：“你能教我割麦子吗？我想速度快点，不拖大家后腿。”
“队里的婶子干活都是一把好手，你可以去找她们。”
顾川庭说完，就继续低头割起了麦子。
段明瑶感受到周围人看来的鄙夷目光，这才想起来，这个时候，男女同志都需要避嫌，不然很容易传出作风问题。
她只好回了自己那块田，却不可不免地感到失落。
上辈子顾川庭虽然不爱她，但从不会拒绝她任何要求。
割麦子的工作枯燥，繁复。
就在段明瑶头晕眼花，以为自己又要昏倒时，下工的时间终于到了。
她几乎要累得挪不动脚步，嗓子更是渴得冒烟。
她拖着疲软的身体，一步一步往知青点挪去。
好不容易到了，却发现后门上挂着把锁。
段明瑶只能朝前门走去。
走到前门，她实在撑不住了，整个人瘫在地上，背靠着门板。
视线模糊间，她隐约看见顾川庭骑着二八大杠朝这边过来。
而后座上，还坐着一个穿白色碎花裙的女的。
竟是上辈子死前顾川庭跟她说过的那个心上人——白清薇。
第2章
不知是体力不支还是被眼前这一幕刺激到，段明瑶只觉得头晕目眩。
白清薇和她是同批下乡的知青。
不同的是，白清薇家境好又受宠，下乡之后，家里隔三差五就给她寄东西寄钱。
再加上她为人大方，青山大队的村民都很喜欢她。
出神间，二八大杠已经停在了知青点外。
白清薇从后座上跳下来，两条黑顺的辫子在空中划过好看的弧度。
“顾团长，谢谢你特地去县城接我，不然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白清薇笑容甜美，低着头似乎在害羞。
顾川庭脸上是难得的温柔：“没事，不早了，你快点进去吧。”
段明瑶只觉得自己被巨大的悲哀淹没。
上辈子，她跟顾川庭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也不曾拥有过他此时的温柔。
更何况在这个年代，男女同乘一辆车已是很亲密的事情。
所以……顾川庭和白清薇已经在一起了吗？
偏偏只有自己没看出来。
白日里升起的那些念头，像是一个巴掌狠狠地扇在脸上。
段明瑶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眼看着白清薇进了知青点，顾川庭也推着二八大杠要离开。
转身间，却看到了后门旁的段明瑶。
刚黑起来的夜色里，她白得可怕。
顾川庭微微蹙眉，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段明瑶站在原地很久，才拖着酸软的身体，回了自己的小破屋。
因为病情的原因，村民不待见她，视她为洪水猛兽。
知青也害怕被传染这样的病，最后在知青点后院划了一块地给她，勉强用茅草搭了个屋子。
草草喝了点苞米面粥，她便上了炕准备睡觉。
可一直辗转反侧，就是睡不着。
只要一闭上眼，脑子里就是刚才看到顾川庭和白清薇在一起的那一幕。
她不可避免的想起了上辈子。
政策放开，知青回城。
可她的家里不认她这个女儿，她的回城申请全都被打了回来，青山大队也没有她的立足之地。
孤立无援，她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这个时候，顾川庭出现了。
他了解事情经过之后，说：“跟我结婚，我带你回城。”
那时候，顾川庭就像是一束炽热的阳光，让她对未来有了希望。
段明瑶想着，思绪一顿。
既然后面顾川庭会主动说要跟自己结婚，是不是就意味着现在他和白清薇并没有在一起？
这么一想，段明瑶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他们还没在一起，那自己也许就还有机会。
抱着这个念头，她慢慢睡了过去。
第二天天刚亮，段明瑶就起床去上工，
一路上，村里结伴的婶子边走边聊天。
“我跟你说，顾团长和白知青在搞对象！”
“这种话可不能乱说。”
“啥乱说？我亲眼看见的，那还能有假！”
段明瑶听着，即使知道这些都是假的，心里却忍不住酸涩起来。
她只好默默加快了脚步。
到了田边，段明瑶一眼就看见了田边树下的顾川庭。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喊了一声：“顾团长！”
顾川庭转身看来。
也露出了他身后的白清薇。
她眼睛通红，像是刚哭过。
段明瑶没想到她也在，也意识到自己似乎打搅到他们了。
无措里，还夹杂着一些涩意。
她掩饰性地又喊了一声：“白知青。”就想转身离开。
却不想白清薇叫住了她：“段知青。”
段明瑶看过去，就见白清薇拽着顾川庭的衣角，脸上还挂着羞赧的笑。
“谢谢段知青跟嫂子们说的那些话，川庭……已经答应要跟我处对象了。”
第3章
像是有一道雷劈了下来。
段明瑶脑子瞬间一片空白，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她看着对白清薇的话没有一点反驳意思的顾川庭，终于意识到——
白清薇的话，是真的。
甚至，他们还认为，大队里嫂子们谈论的那些话，是她说出去的。
段明瑶不想被顾川庭误会，连忙辩解：“我从来没有背后说过你们的事情，不是我……”
“够了！”
顾川庭冷脸打断她的话：“昨晚的事，除了你，没有别人知道！”
“同样作为女同志，你该知道清白有多重要，希望你以后不要再做这种事！”
说完，他就带着白清薇离开。
段明瑶一个人站在原地，明明头顶还带着草帽，可她就是觉得今天刚升起的太阳那么刺眼。
火辣辣的，照得她目眩神迷，露在外面的皮肤都刺痛无比。
段明瑶不明白，为什么顾川庭不相信自己？
他明明知道她在大队里处境，所有人都排斥她，根本不会跟她说话。
她又要怎么会跟嫂子们说这种事情？
段明瑶喉咙里像塞满了充水的棉花，堵胀的人，喘不过气。
她缓了很久，才下田割麦。
干活的时候，她逼着自己不去看顾川庭，可却更加的心不在焉。
突然，不远处暴起一股喧闹。
有人在嚷：“不好了！出人命了！”
霎时，田里所有人都开始往那个方向跑。
段明瑶也跟了上去。
经过上辈子，她也算是久病成医，医术虽然达不到能治大病的程度，但紧急处理还是可以的。
抢收的拖拉机旁。
段明瑶一眼就看见地上躺着的男人，他手臂被划开了很长一道口子，地面几乎都是他流出来的血。
估计是割破了血管，必须尽快止血送县城的医院，否则会失血过多而死！
段明瑶连忙挤开人上前，想要撕下衣服布条做止血带。
但她力量太弱，根本撕不断。
这时，一只手伸了过来，手里拿着的，是刚撕下的布条。
段明瑶抬头看去，就见是顾川庭：“拿去用。”
她怔了一瞬，接过后迅速将伤口上方三分之一的地方紧紧绑了起来。
确认血止住了后，段明瑶才从高度紧绷中缓过来，跌坐在地上，浑身没力。
她目送着顾川庭送伤员去县城医院的背影，耳边嗡嗡地又响起嫂子们的议论。
“好端端的人怎么会突然从拖拉机上摔下来呢？我们大队以前都没出现过这样的事情。”
“我看就是今年来的这个怪物太晦气。”
听着这些话，段明瑶心里都开始冷了起来。
上辈子也是这样，哪怕她帮了别人，也得不来一句感谢。
甚至有的时候，哪家出了点什么事情，都会怪罪到她身上。
段明瑶沉默起身回到了田里继续割麦子，一直做到下工。
她拖着沉重的脚步回知青点。
却在在自己的破房子前看见了意想不到的人。
顾川庭不知何时从县城回来了。
他开门见山：“伤员已经脱离了危险，你的急救很有用。”
他的态度比白天好了很多，段明瑶感觉自己一天的劳累都减轻了不少。
“是我应该做的。”
顾川庭微微颔首，又道：“我会跟大队长推荐，让你做大队的赤脚医生。”
“明天早上你来大队部。”
说完，他就走了。
段明瑶站在原地，掩盖不住自己心里的雀跃。
做了医生，她就能挣到更多的公分，换更多的粮食。
一夜好眠。
醒了之后，她连早餐都来不及吃，就来到了大队部，等着顾川庭宣布这个好消息。
可没想到，等人都到齐了。
顾川庭却说：“卫生所赤脚医生的这个名额，还是给白知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