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指山记
文 | 李林青
迢遥的香山
在海南众山中,五指山是著名的香山,也是香友在梦里渴望朝圣的秘境。山依九曲,鸟鸣树巅,林深处,蝉声震耳。日影斑驳,足重如铅,舌燥口干,独寻不见沉香的芳踪。行走间忽闻山泉泠泠,野花攒簇扑鼻,眼前仿佛出现幻觉。山中的四季律吕调阳,咀嚼野果的桀骜不驯的山中灵长,注视着寻觅旷世奇香的山民携着斧斤遁入荒谷。他们泅过溪流默然聆听山风呜咽,时而拨开云雾目睹朝日闪曳着红光跃出,在沉寂、喧腾、激荡中展开与嶙峋岩壑的对话,有时内心甚至愿意噤声成石,成幻,成盛开的云霞。埋藏在莽苍中的沉香身影,消融在雨雾之中,它那透明清凉的气韵,飘逸悠扬的魂魄,以及绵绵不竭的香之能量,经历了多少劫的斫、灼、裂、啮和雷击,才能引动得了香树的内在真气,演绎出生命传唱不绝的骊歌。香民以“观千剑而后识器”的内省之力,发掘出奇香,并把它视为高人怡心养智的妙物。月光下,山腰香树的叶片发出沙沙的声响,千山万壑如此神秘,在浮动的光影中闪现着香君的笑靥。香民通过望气辨声就可以判断出香树的大致方向,待天亮后就可以前往采挖。所谓天地无言,时有知音。山有径,可通幽;香有悟,可清心。一个人在山中,身披满天秋色,在青山老树间行走,心意格外萧疏。这时焚上一炉香,想象周天子巡游于天下,五色云霓簇拥着天帝,羲和驾着太阳车挟风携雷前行,自己则日渐一日嗜香如命散漫不羁,那是多么的酷烈快意啊。
深入禽鸟之所,饮着竹叶上的露水,听着霜气中传来鸠声的香民,来自桂地,来自海北,甚至来自宝筏漂泊的异乡。他们结伴走在蛮烟袅袅的南方丛林里,别妻离子,戴月而行,在香树身上留下斧痕,然后采下香块,接着又奔赴另一座大山……浑身留下创伤,却迎来别人发自肺腑的礼赞,这难道就是作为一棵树的宿命吗?古人的一句“琼地多香”的闲言碎语,竟使得众多香树陷入一场无止境的浩劫之中,这是什么因果使然呢?天之旷远可否作答,地之雄阔可否纾解?
所谓佛容为弟子,天许作闲人。静静地坐着,任香韵弥室。香山的苍茫,心象的释放,可以与残月相望,与风嘶雨霏相融,与本初大道相参,体悟天地的孤独空寂,折射出自己内心的自由奔放与肆意沉淀。霜月无边,只有精神的侠客牵马走过。千山万水烟锁雾吞,月明星稀蒹葭如画。面对手中的沉香,如山似壑,抽象空远。它就像微型的山水,野逸中有厚重,婉约中有沉郁,平凡中有仙气,令人一握难舍。
人世中有一样东西可在不经意间唤醒我们心中的柔情,那就是沉香。香者,不可以解说。因为任凭怎么解说,那都是管中窥豹,难见全貌。香的凛然孤独,只有经历过多年真正闭关过的人才可以领略;香的清逸脱俗,只有常常伫望璀璨星空的人才可以参识。人世间的赏心乐事,不是喧嚣,而是一份难得的孤独。沉香可以说是孤独的引子,它可以把心与物定格,也可以打开心和物的通道,让我们看见开启心智的一缕亮光。
遥望五指山,感恩沉香带来的这份难得的孤独感。《周南·汉广》里有“南有乔木,不可休思”的诗句,意思就是说南方有高大繁茂的树,我却难以停止思念。诗里表现的是两千多年前古人对异性思之不见的惆怅,采用的是比兴的手法。现实中,沉香给人们所带来的美感同样令人恍然若失。细论山中草木,则何其繁也,唯有沉香进入人们的视野。啸歌而过的人,“千金纵买相如赋”,却当面不识真沉香。蔓草青青,白露未晞。等到秋风凉时,五指山就会走过采香的人,他们会陆续带来山里的消息,以及足够令人惊叹绝尘的沉香。
沉香虽袅袅,但它却并非植物。每当焚点时,它会让人惊觉来自岁月深处的某种沉淀。香块坠地,必伴铿锵。它带着若有若无的气息,缥缈在某个心灵驿站。香之锋芒,掠过尘世的脊背,让人真切感受到它摄人心魄的凛冽。被截成块,切成片,抟成泥的沉香,情愿与火同归于尽。它浑身所散发的独特香韵,不知不觉地沁入中国人的精神骨髓,把嗅觉和味觉,把第一感和第六感弥合起来,把南宋的偏安一隅和大清的故作镇定糅成一炉,让世人在业已湮灭的炉火中见证香之魅影。虫啮的版图蜿蜒其中,刀加的印痕历历在目,雷劈电击的撕裂如羯鼓响起,让黑夜举火的人顿时陷入手足无措。
过着像一炉沉香般有韵味的生活,简直是人之奢求。汲泉烹茶煎香,洗尽古今清愁,除了“慕诗客,爱僧家”,隐隐还有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嗜香人”。在山中,在鬓须如雪中,独自焚一炉香,感恩曾经在最美的年华遇见。倾听山风拂过耳际,风刀霜剑一幕幕。一腔柔情如幽兰,默然沉郁其中未曾飘散。这就是传说中让人寻觅千百度的海南沉香。我愿意想象,贴着花钿的你,从沉香阁上缓缓走来,红袖翩翩浮现在眼前。炉香乍起,琴弦拨动,天涯月色如水,彼此正好可以共度这绝世清欢。
香韵在空气中弥漫,像花瓣在飞舞,像黄叶在飘落,像古典主义的鸟啄虫啮,像季节变换中的火燎霜侵。在沉香的生命中,有狂风来过,有暴雨来过,有烈焰来过,有飞鸟蜂蝶来过。沉香在点燃之时,会让人不知不觉回望雨林,想起雨林深处流淌的溪涧,以及在大自然的怀抱席地而坐望天而眠的日子。热烈和专一臻于一身的沉香,给人带来执着和恒久的记忆,让人默然停止脚步,愿意返回宁静的山中。想象山中有折不尽的香枝,有被人世遗忘的草木,有灿烂如霞的流水,有真实得近于虚幻的雾白山黛。面对沉香,依然让人觉得富贵尚存,但繁华已歇。作为一棵树,它的生命已经停止,但作为一段故事,它却流传在天地间。它曾经被一个平凡的人发现并挖掘,接着他心无旁骛地给它剔除杂质,然后把它温润地呈现出来。如果从地上往天宇看,它就是遥远的星星;如果从天上往地下看,它就是注视人世沧桑的一双神秘的眼眸。
把沉香捧在手中,人们可以很真切地感受到悬崖寒风的凛冽,还有阳光抚慰它的质感,以及被命运摧残的无视和坚韧。它所散发的芬芳中包含着不屈,不舍,不怨和不恨,这种境界被我小心翼翼地称之为“佛性”。中东人焚烧沉香,他们叫做净化灵魂;中国人品鉴沉香,他们叫做敬畏天地。释家视沉香为通禅妙物,道家把沉香当成落梅宫不散的氤氲。
领略过杜衡、菖蒲、苏合的荤膻,再来独享沉香的清幽和透澈,才知清静无为的可贵。姚黄魏紫,只争一季;明月清风,权当闲余。世间事物大都朽了就散了,唯有沉香却默默结成块,凝成脂,赋成形,呈现在世人面前。那些消失于远山雾霭之中的采香人,他们的初心仅仅是为了鬻香得钱养家糊口,至于出自己手的沉香流至何方,他们又如何能够知晓。香缘薄厚,也是由不得人选择的。只要有缘见过, 纵然一面万年也就无憾矣。用明眸鉴赏过,用耳朵谛听过,用鼻子嗅闻过,用舌头品尝过,用意识想象加持过——这就是众生心心念念膜拜的心香。天地悠悠,凭一脉则足以贯通矣。
沉香是寂寞的花开,它的无限芬芳掩盖着一身的千疮百孔。我仿佛看见它孤独地行走在天地间,与有缘人晤面之后又匆匆别过,我猜它最终将去往众生向往的香积国,在那里再修行五百年,然后再续下一段因缘。在五指山深处,在一片蝉声中寻找沉香的身影,那是一个人迹罕至的秘境,我把它当成自己心中的香积国。那里沉香袅袅,圣境中的每一棵沉香树都在晨钟暮鼓中修行,它们的故事将永远流传在五指山中……
今晚我们三五香友聚于水满乡的茗兰舍茶庄,又不知不觉点上沉香,聊起沉香。沉香——一颗伤痕累累的心将寄存何处?这可能是爱香者极少涉及的话题。有的人会说寄存在炭火之中吧,让它尽情芬芳;有的人说让它慢慢疗伤吧,反正它已经悲伤无数。我觉得如果说沉香真的可以通三界的话,它也真的就不需要别人的抚慰或怜悯,甚至不需要阳光照耀,只要内心足够通透就可以了。
一棵香树在平静的成长中慢慢宽恕了一切,它的伤口在天地玄黄之气的加持下慢慢愈合。就算枝叶枯黄,虫啮蚁噬,气脉几乎断绝之时,沉香的朽木心间还有一缕清气弥漫。
用一块沉香观照一个被病痛折磨的人,是否能让人获得某些启示?沉香作为一种分泌物,它可以让细菌迷失路径,让气脉重新贯通,让枯败之身脱胎换骨,这种力量堪称神奇。但令人费解的是,沉香到底犯了何种错,竟然被遗忘在五指山深处?又是因为什么缘故,让人手持利刃,剖它于身?它就像被掘藏出来的不世宝典,被人深情地凝视并珍藏,我想世上再没有比它更纯粹的事物了。沉香所扬起的头颅竟然没有显示出一丝世俗的颓废,只有绝对的惊艳和叹羡。曾经遭受的不幸它早已释然,内心积攒的火焰,也已慢慢熄灭。它愿意陪伴在孤独的人身边,为他打开一扇虚掩的门,把自己像一幅画似的舒展在知己面前,就像光影浮动的今晚。当透明的沉香的清氛袭来,此刻就算众香友有万丈豪情,也会瞬间变得平静如水。相对于时间来说,沉香是一种语言,它抚摩着千里月光,守护着五指山望不到边的沉寂。一块沉香山子的呓语,隐约被人听见,也仿佛被人无视。而它从人们的生命中走过,且毫不保留地向人们讲述大山的神秘、焦虑、孤独和旷渺。它在被摧残挞伐时依然让阳光进驻心里,让梦境挂满繁星,让人们领略它内在不惊不慌的蜕变。在五指山脚下,在寻香的路上,流水的影子,花草的模样,和难得有人走过却依然清晰的小径,总是浮现在人们记忆深处。风的呼啸,花瓣的韵味,走兽以及飞鸟和虫子的梦觉历程,也一一被沉香树深深铭记。
传说一位来自桂地的香民在五指山采香时,遇暴风雨迷失,饥寒交迫的他栖身在一个树穴中,最终命殒大山。多年之后,有香民偶然经过他遇难的树穴,才发现只剩下一堆白骨以及朽掉手柄的斧头。人在有意侵入一棵树时,肯定会惊扰它的梦境。积累的经验可以让人们洞悉:心、气脉、生和死、现在和未来,这些词语放在特定的语境中,则无一不在警示着,除了无度的劫掠,人们是否应该放下手中的刀斧,回到对深情遥望远山的一棵树的虔敬肃穆之中。
山中众树终将凋敝,唯有沉香朽而不烂,其香弥久。它放逐自己于草莽之中,从生长到繁茂,到被雷电被刀斧所伤,它只能悲悯地注视这个焦躁不安的世界。沉香的逆生长,让它可以借助虫子所制造的秘密通道,把阳光巨大的能量吸收。鸟儿短暂的停歇,让它确信千里之外肯定有一片神秘的湖,清澈的湖水能够洗净自己身上的伤口,一尘不染的影子将永远摇曳在湖水之中。
水满:一个深谷秘境的茶乡
水满乡,清代时称水满峒。在黎族语境中,“水满”是“古老、至高无上”之意。此地冬无寒,夏无暑,在民国之前,是个无具体政区归属的地方。我在第一次来到水满时,正赶上修路,到处黄尘滚滚。等到第二次来时,只见道路通畅,山光物态皆焕发出迷人的光彩,所有的景点也都贯通起来了。行走在黎乡,细心的人可能会发现,山和水的边界在这里已慢慢消失。霭烟在山间升起,整个茶谷散发出酽酽的茶香。住在此地的人,在享受无边梦境的同时,也会轻松地卸下满身疲惫,在山中自由呼吸,乐得做个忘忧远俗的茶人。
水满自古产茶。全国各地寻找野生茶的人会秘密抵达水满,低调包下野生茶树后亲自采摘,接着于当天快马加鞭驮往海口,然后随机运往广东或云南,抢在茶叶失水前杀青、烘焙。坐在山脚下的茗兰舍茶庄,望着山上的云烟,和山下采茶的人,自己反觉得是个多余的人。在寂然默坐中听淙淙泉声入耳,不禁令人耳聪目明。提壶汲泉,细品从五指山上奔泻而下的源头之水,始觉天地玄黄,人间自有妙趣存焉。
走在茶山上,旗枪滴着露水,老枞吐着翠芽。好事的我在茶姑的陪同下,摘下一些芽尖。在晚上下榻的水满旅馆,我本想用刚摘下的芽儿泡一壶茶,但忽然想起周亮工所吟的一首诗:雨前虽好但嫌新,火气未除莫接唇。藏得深红三倍价,家家卖弄隔年陈。诗中提到未经处理的茶叶原则上是不能直接饮用的,因此只好作罢。咀嚼一片茶叶,对于茶人来说,也是包含着无穷的韵味的。茶树生长的土壤、温差气候、制茶的火候和诡秘的香气都需要细心揣摩。青衫微汗,静听肠胃雷鸣,涤去心中浊气,这不仅需要工夫,还需要谙通茗茶养生之道。所谓十年养心,二十年养志,三十年养寿,莫不遵循一个黄金比例:茶之品种、山谷海拔、光照时长、茶道传承和肺腑验证。一杯茶里有花气的清香,嘹亮的鸟鸣,溪涧的清音,只要一滴润喉,就可以跨越十里秋山,见证茶之寒气,炉火的热气和山水的清气。远和近不过三五里,贫和富恰在一壶间。揉搓烘焙的茶叶灿然盛开在肠胃间,只有经历人世风雨的自己才看得见,参得透。
一个小小的水满乡,竟然聚集了全国各地南腔北调的茶人,他们悄然而至,依山而居,临水而歌,不以一丘一壑论高低,却以一杯一壶分雅俗。也许前世是山人吧,今生作茶客,这就是冥冥中的因缘。在此我化用两句前人的诗:未许天涯称绝胜,午风欠个峒茶香。水满大街小巷的铺子里,隐居着许多忙里偷闲的人,为了品到一杯真正干净的茶,有的人愿意放下手上的工作,亲自种茶采茶,参与制茶实践。甚至为了更专业,有的人还参加全国性的茶师培训,学习回归传统茶道,把自己定位为一位出入云水烟霭的嗜茶人。
茶人钟情于水满大叶种茶是有原因的,因为它独具异禀,其茶多酚、咖啡碱和茶氨酸皆超过国际标准,是雨林红茶的神品。据明代《正德琼台志》记载,当时的琼州府已将“芽茶”和“叶茶”进贡朝廷。清宣统《定安县志》明确记录有大叶种茶,并称它“味匹武夷”“冠诸黎山,久已有名”。我猜大叶种茶是五指山神赐给芸芸众生的圣饮,只需《南华经》读罢,便可沏一壶茶,快意畅游五岳三山于云表之外。
在水满乡,重新改良过的船型屋也许正栖居着一位芳香满袖的茶人呢。弦歌如缕,七曜闪烁;日月轮转,变幻无常。作为山中门户,静静地依偎着五指山的水满乡,有如桃源秘境,人间幽隐。茶人往往随着物候时令枕山而眠,踏水而歌。晨接雨露、夜盥星斗的黎民百姓早已把生与死、祸与福置之度外。五指山摩云接天的气概, 已然化作黎家儿女缠绵悱恻的鼻笛声,像晨雾漫漶过茶谷,像烟霞浮动在山巅。随着太阳落山,五指山慢慢暗了下来。外面的世界忽然间好像被一扇看不见的门所隔绝,作为海南最高峰的五指山此刻已进入梦中。而高高在上的五指山神更是骊龙含珠,它巍峨的样貌至今无人能够准确描摹。山神所伸出的五指,更是令人浮想联翩,不知紫云之上究竟隐藏何种玄妙。通过阅读名倾天涯的海南才子丘濬的诗,世人才可以隐约领略到五指山的灿若云霞和空旷无极。从山上鸟瞰水满乡,只见云水茫茫雾霭缭绕,黎乡深处,花草树木已然化作梦里彩蝶飞向长空。作为“远方”的水满,有山水相依,清茗飘香,袅袅炊烟和日夕月升……在暮色四合中,有静静地等待主人归来的船型屋,冥冥中还有五指山神的庇护,以及天高地渺的遐思。
水满是茶人的香格里拉,更是传说中五指山神金辔迎风、垂鞭拂云的道场。旷野烟树深幽,白羽飞掠而过。额头上文着古老图腾的黎族人,从晃动的日影中归来,撂下刚砍下的老枞嫩叶,就立马点起篝火,烤起鹿肉,捧起山兰酒畅饮。此刻月光从酒碗边滑过,簸箕里的茶叶经过杀青后慢慢变成条索分明的肉干,用沸过的泉水一冲,藏匿在其中咸的甜的香的韵致便顷刻间飘泛开来。这时神敛魄收,日月飞驰,千峰烟雨、万木萧萧均奔涌而至。加上祖师开坛,天龙八部云集,经声磬声悠悠扬扬……
刚来到水满,疲惫的心刹那就被这里澄澈的空气占领了,久在城市奔忙的脚步也不知不觉停歇下来。时间感和空间感的顿然消失,令人一时间还真的不太习惯。岁月如茶,浓酽和淡泊都是人生常态。而水满的白昼和黑夜均荡漾在一杯透明的茶色里,孤独、隐忍、悲歌和欢畅在此皆可纾解,无须嗟叹和伤怀。洁白犹如银饰的月光隐隐带着清脆的声响,遍野起伏的蛩音,偶尔的狗吠声,三两句失眠人的俚语,已深深嵌入五指山的巍峨之躯,这些带有远古气息的声响没有悲伤,也没有亏欠,只有梦幻般的神秘,以及一杯清茶入口之后的荡气回肠。
在水满之幽幽茶谷,人生诸般暂可放空,在白云苍狗的倥偬间隙,啜一口茶,看高天浮云聚散,品世相之苦乐悲欢。前方的五指山,被设计师收入民宿的一窗之中。从自然之窗,对照自己的内心之窗,五指山被定格成一幅心中的画。画里有四季兴替,有春花秋叶,有风雨晦暝,有茶人来去。静心观山,喧腾或平寂皆已不重要, 只需一杯清茶在手,慢慢品咽。此刻清风入怀,云水洗心,茶香淡淡。再加上吟咏一段唐代诗僧皎然的《饮茶歌》,人生最美的光景便在其中了。
回想那年在水满,在茗兰舍茶庄,观看若云女士演绎茶道,至今仍觉其步骤行云流水,茶香袭人。那次学习从净手赏具、烫杯温壶开始,接着到马龙入宫、洗茶、冲泡,再到春风拂面、封壶、分杯,然后到玉液回壶、分壶,最后到奉茶、闻香、品茗,我之得见真是提升良多。我想茶之所以能称其为“道”,实际上是靠“心”在演绎,好茶,好水,好茶艺,再加上好时光,茶才能焕发出迷人的光晕。水满是一个在我离开之后,急切盼望着有机缘重返的地方。坐在山脚下的船型屋里,一任山风徐来,一杯红茶入口,昏寐之状顿然消散,神气立刻清朗起来,大有飞雨洒尘之感。细品人生,才知世上唯有一杯上好的清茶才能涤去尘念,成就无上菩提。
烟云供养的五指之山
每一座高山,都是一座庙宇。——题记
五指山的清晨,山上的叶片上的浮尘已被轻风拂去。在登山的入口,栈道刚开始是用石板砌的,可能是考虑到“地势坤”的缘故,加上雨水多,必须用结实的材质。等到走了数百米,栈道忽然改成了木板铺设,这回可能是考虑到山势越陡峭人力运输成本越高吧,木板铺的栈道让脚步走起来显得格外轻快。雨林中垂挂的瀑布和溪流把栈桥边的巨石冲刷得特别圆润而富有灵气,加上清新的空气,以及嘹亮的斑鸠的叫声,山里显得更加幽谧。随着海拔越来越高,山上的植被已由低矮茂盛的灌木向高大的乔木过渡,甚至还可以碰到罕见的针叶松和清癯的山竹。令人惊喜的是,还可以看见从厚厚的落叶腐木上长出来的灵芝和各种好看的菌类。栈道延伸到半山就停下来了,剩下的路程只能靠攀爬。高山榕树的根系呈网状从上面垂下来,占领了整条山路和石缝,上山的人只能借助这些发达的根系往上爬。在半山腰开阔处的石头上坐下来,向山下望去,水满乡隐约可见,但昌化江的源头却消失在万千莽苍之中。回想清晨时,从山下往山上看,只见云烟挂在半山腰,有种“慢品山中空旷味,闲参草木枯荣机”的意境。行走在山中,就算再平庸的人也会成为画家,再笨拙的灵魂也会成为诗人。山中变化的色彩,烂漫的野花,淙淙的流水,风雨阴晴都一一涌现,拍击着胸脯,天地人通过一条弯弯曲曲的山路就可以连接在一块。作为海南的最高峰,五指山是“究天人之际”的阶梯,也是感受归隐,感受一片叶子漂浮于黎山怀抱旷远情怀之所在。刚刚还晴空万里,转瞬间便有阵雨不期而至,山色更加鲜明。山神则挥鞭打马,隐隐从风雨中疾驰而过。闪电倏忽降临,就像利刃割裂天地,一道炫目的弧线掠过头顶,既惊心又动魄。大自然往往通过一些特定的物候启示人们,雷雨、闪电、台风和阳光都是山神变幻莫测的模样,它有时候微笑,有时候震怒,意志无远弗届。站在山巅仰望天宇,依然觉得杳渺无际;俯视大地,万千景物却依稀难辨。在伟大和渺小之间,人类可以展开想象,想着小周天之外还有大周天,想着五指山之外还有须弥山,山中的日日夜夜,总是伴随着天狗的神秘吠叫。山外的人匆匆往山上赶,一路上树木葳蕤,幽径曲折,人不碍山,山也不碍云。
登山的人,身处的背景是:蓝天之下,树无遮,水无痕,叶正苍,一切都像梦境一样,无所谓恒久,也无所谓短促。对着无限空旷,只要放下尘念,就能立刻成就自己。以本真的面目平静地注视一棵树,一朵花,一片叶,一声鸟啼,感受万籁俱寂中无悲无喜的自己,甚至想象自己已经变成一只栖息在天地间的鸟儿,或是遥远天幕上的一颗星宿……
人为何要登山?许多喜欢登山的人被忽然问起,可能一时半会也回答不上来。我觉得宋人章楶《山堂》这首诗就能够很好地作答:古木郁参天,苍苔下封路。幽花无时歇,丑石终朝踞。水竹散清润,烟云变晨暮。何必忆山林,直有山林趣。是的,是盎然的“山林趣”在深深吸引着前来登山的人。而“山林趣”往往指向其背后的“师造化”,那么“造化”又是什么呢?我想很可能就是令人浮想联翩的“大自然”。老子所说的“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又把“自然”的道理推演到极致。巍巍五指,“一峰则太华千寻”,它却春去秋来岁岁年年屹立在海南岛中部,其“有大美而不言”,真乃天涯神山也。
等到爬到五指山的最高峰二峰时,很多人早已气喘如牛了。二峰是海南的山之顶巅,梦里曾经的迢遥,今日忽然触手可及。闻天籁,探幽径,吮着叶片上滚动的雨滴,难得让自己扮演一回披发入山且傲然长啸的豪侠。站立在山顶平坦处,胸中的最后一口浊气舒然吐出,才真正进入王世贞所描绘的境界:压尽千峰耸碧空,佳名谁并玉玲珑。梵音阁下眠三日,要看缭天吐白虹。6:20,天刚刚拂晓,五指山的云海开始掀动,准确地说是万马奔腾而来,挟带着清晨湿润的凉气。就像乘坐飞机时,俯瞰云层翻滚奔突的景象再一次出现在眼前。而有所不同的是,这时我正伫立在山巅,“荡胸生层云”的感觉彻底消解了人与云海的距离,原来传说中的玉宇琼楼也不过如此。再过20分钟,天际忽然出现一抹橘红,接着红日缓缓喷薄而出,天地间刹那被镀上一层柔和的金光。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原来天涯海角也有如此奇观,可惜能够目睹的人却少之又少。怪不得古代高人总是喜欢游历,觅得宝地便排除万难在山上构筑道观寺庙,可谓占尽天下先机者也。
从山上归来后,人会忽然间变得不言不语,这也许是对“人与山”的细心体悟吧。凝神中再次卧游,正如沈周总结的那样:碧嶂遥隐现,白云自吞吐。空山不逢人,心静自太古。在特定的场景中想象太初玄元的模样,只需静观一心,就可神游万里。
自唐代始,海南俚人才被称为“黎”。黎族人除了本地黎之外,其他黎族人皆迁自内陆。他们自百越之地浮槎而来,有的是为了逃避朝廷的追剿,有的是为了寻找生存的乐土。古老的部落习俗除绣面文身、蛊术夺命、栖身草屋、鱼茶当饭、火种刀耕、发音奥古之外,其歌其舞,其生其葬皆迥异于汉。海南岛上的黎族人逐山而居,出没烟霭,入山取宝,出山畅饮。他们曾经横渡海峡,奔命天涯,至今却已浑然渺于记忆。加上本民族无文无字,一时竟难以一一追溯。袍隆扣即黎族大力神顶天立地的图腾,是否与传说中开天辟地的盘古有内在关联,却颇值后人一究。历史的悠久令人思之不禁神伤,现实的奇观同样令人陷入遐思。山上的巨石是何人何地运堆上去的,众草众树又是何人栽种,飞禽走兽又是从何而来,本地黎族人又是在什么机缘下出现?这些都是难解之谜。用佛教的话来说就是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一切诸法均为空相。所以实有之山,又被称为“空山”。天涯之黎出入空山,他们据有密林山阿,得其实;汉人则用诗词赋其魂,得其虚。庙宇则把山的虚与实统摄起来,赋予其神。因此说每一座高山,都是一座庙宇,那里住着白云,住着神仙……
空示岭:流布数百里的昌化江之源
昌化江作为海南第二大河,无论漂泊多久,它的源头终将被追溯。而五指山西麓的空示岭就是奔腾数百里昌化江的源头之所在。想想“空示”这两个字,既空灵又富有禅意,即五指山神所示,很明确的指向“空”,而“空”就是“寂”,本山沉寂之意。
清代的《读史方舆纪要》记载:昌化江在“县南十里,源出五指山,西北流汇群川水,至县东南侯村,分南北二流:南江西流,经赤坎村而南出,会海潮成港,一名南崖江,又名三家港;北江北流,绕县南,又西流至泥浦,与潮水会而成港,一名北港,并入于海”。
清时的地理与现代地理多少都会有出入,比如河道的流向,可能由于长年壅塞而有所改道,还有由于时代更迭行政区域重新划分,辖区和县治也会有所变动。昌化江的源头以及流向目前比较准确的描述是:该江发源自五指山西麓的空示岭,然后北流至番响,折而向西南,循五指山、鹦哥岭之间的深谷奔流,接着汇入毛阳河和通什河,至乐东县城后汇入乐中河、大安河和南巴河,然后折向西北,横穿鹦哥岭余脉后形成峡谷,出谷后流入南尧河。过广坝后又汇入七叉河、东方河、叉河和石碌河,西行后入昌江县昌化港、咸田港和英港,最后注入北部湾。
昌化江是黎族妇女刺绣在脸上的涓涓细流,是奔突在海南岛中西部的蓝色生命火焰。每一条流动的支流都蕴藏着江河原始的信息,和神秘的五指山远古的呼唤。黎族大力神袍隆扣“化汗水为江河,以毛发造森林”的传说,以及他在临死前担心苍天坍塌伤及百姓,便伸出巨掌化作高山支撑起天地的壮举,在世世代代黎族人的心中燃起了永不澌灭的奋发火种。
黎族是个非常神秘的民族,众多美丽动人的传说,带有玄古色彩的图腾,厚生薄死的饮食,与生俱来的欢快自信的歌舞,寓意特别的文身符号,天下独绝的纺织技术,栉风沐雨的船型屋,独异于中医的黎药等等,都带有本民族特有的生活气息,展开来看都是画面感十足的原始部落的本始样貌。黎族人的文化隐约流淌着传说中蚩尤部落或盘古部落的基因,无一例外的神秘和波澜壮阔的生生不息。
寻绎昌化江的源头,最好从昌江黎族自治县的昌化江畔开始,逆着江河的方向往上追溯。从人文的二水洲、治平寺旧址、昌化旧县到赵鼎衣冠冢,一直深入王下的热带雨林霸王岭,再折到鸟飞犹是半年程的俄贤岭,想象七叉河、东方河谷的瘴气业已消散,西汉的楼船将军杨仆和东汉的伏波将军马援恩威并举,在安抚天涯诸黎后,沿江饮马飞檄的场景,汉室鼎盛时期的雄风真是一时无两,就连海角天涯也多获泽被。
往事,有的遥不可及,有的却历历在目。在差不多十年前,我去了一趟青海,亲眼目睹黄河源。那是一汪小小的泉眼,碗口大的源头溢出那么一丁点的水。但令人惊叹的是,这汪可怜巴巴的水却越流淌气势越宏大,直至蜿蜒穿越黄土高原及黄淮海大平原,最终澎湃注入渤海。而昌化江的源头,却在五指山的空示岭阴凉的山崖树荫下如瀑泻出,任谁都想不到它竟然汇流成数百里的大江,与海南岛中西部的千山万壑相呼应。昌化江一路向西奔流,多少的土地,花草树木靠它滋润,多少的人民丰收的果实靠它浇灌,其功德真是昊如天深过海。不过话说回来,天下伟大的事物比如黄河,比如昌化江,哪一件不是无私的?予取予夺,悉听尊便,只要你有所需,我便流过你的生命,给予无私的爱与呵护。
起源于山,回归于海,这就是昌化江积跬步以至百里,积小流以成江海的造化。它以泉眼、溪流、湖泊、江河的多变之身,沿着山脉起伏随物赋形。大山的影子,云雾的仙气和草木的余韵,在潺潺的流淌中变得越来越清晰。从高空俯瞰,昌化江犹如一条巨龙盘旋在海南岛中西部大地,任漫漫风烟从眼前掠过,它奔泻数百里,伴着丽日和风以及崎岖不平一直向海。而令人难以忘却的是它的源头空示岭,作为五指山腹地平凡的一部分,它揭示了一段看得见的因缘,即山高路远有知音,山和海之间由一条叫做昌化江的河流作为纽带,让彼此山水相望,默默厮守。站在昌化江入海口的大风渡口,遥想多少唐宋衣冠直挂云帆从此随沧海远去,多少俊杰满怀豪情中流击水、横槊高歌。在西部落日映照下的昌化江,就像镌刻在山川大地上的远古图腾,挟着风云和闪电,让梦幻和现实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如今追溯它的源头,就是为了更好地了解本民族的文明和文化的起源,以及心性智慧和日月星辰,从而完成遥远时期的想象、追忆和奠记。
云雾桫椤
洪荒时代,天崩地裂,琼州大地在地震与台风的作用下,与雷州半岛大陆板块断开,终于形成状如一只巨大的玳瑁的岛屿浮游于南海,它时而翘首,时而顾盼,对大陆母亲依依不舍。虽然琼州与大陆在地理上被沧海分割,但地脉是斩不断的。除了海南岛上的热带植物迥异于大陆,其人文自衣冠南渡后,更是璀璨夺目辉映南天。高耸在海南岛中部的五指山,云蒸霞蔚、奇伟高峻直插天外。浓郁多彩的民俗风情,莽苍的原始热带雨林,日夜澎湃的大江巨河,多姿多彩的动植物世界,让人每每目眩神迷。再加上那神秘幽居在深山峡谷的黎族村落,乱花迷眼的曲折山路,缠绕如蛇的老藤,天长地久的桫椤,更是让人惊叹琼州作为祖国宝岛的旷世瑰伟。在五指山国家热带雨林,桫椤这种被称为蛇木的蕨类植物,静静地生长在山谷溪边或疏林中,它浑身披着暗棕色鳞片,叶冠螺旋屏展于树的顶端,犹如龙的造型叩击着人们的心扉。约在1.5亿年前,桫椤曾是地球上最繁盛的植物,它与恐龙一样,有着“活化石”之称。但经过漫长的地质环境变迁,恐龙早已灭绝,唯有桫椤等一些物种侥幸存活下来,成为世界上现存最古老的树种之一。在遥远的白垩纪,动物界的恐龙、海鳄、硬骨鱼以及古海龟等并存于世,但直到如今只有鳄鱼和海龟存活下来。植物遗留下来的代表是苏铁、银杏和桫椤,所以被世人称为白垩纪时代的活化石。行走在五指山,很容易就可以遇见桫椤,但绝大多数人却不知道这种生命力极强的植物,已经在地球上绵延上亿年。以植物为食的恐龙只能在化石里才能看到,而桫椤至今还摇曳在雨林深处。它的神奇之处在于它既不开花也不结果,甚至没有种子。它繁衍后代主要是靠叶片后面的孢子囊群,孕育成熟的孢子囊裂开后,微细如粉的孢子会随风飘散,只要温度和湿度适合,它就会在湿润的山谷、溪流边生长,有的甚至还寄附在乔木上,这些桫椤寄生,就像一个个花篮垂吊在树上。植物的生命形态多种多样,有时真是令人叹为观止。实际上吾琼先贤丘濬在名篇《南溟奇甸赋》中,早就对故乡海南岛上的种种佳木奇葩多有礼赞,今人的寄兴描摹更是不胜枚举。
回望白垩纪时代,恐龙如锯的利齿和矫健的身躯投射在桫椤身上,动物经典的造型赋予植物,这也许是冥冥中的天作之合吧,也很可能是一种生命密码在延续。草木榛榛,鹿豸狉狉。在溪边的阴湿之地,在野土烈风中,桫椤皆蒙着一层神秘的面纱。走过大自然演化过程中的风风雨雨和生生死死,桫椤最终被文人墨客所接受并得以演绎。尼采的话似乎可以完美地印证桫椤穿越虚空的存在:谁终将声震人间,必长久深自缄默;谁终将点燃闪电,必长久如云漂泊。桫椤选择在热带和亚热带之间相对封闭的雨林环境里默默生长,除了自然界的山火和人为砍伐,它所遭受的破坏不会是彻底毁灭性的。另外热带雨林莽莽苍苍人迹罕至,没有现代工具的古代人类难以抵达,更不用说大规模破坏了。加上桫椤主要靠粉尘般的孢子随风繁殖,大风和动物往往可以间接帮助孢子完成快速扩散,从而在地球上成为活化石一般的存在。它的生生不息深深地契合佛教的精神,甚至成为修行者的化身,被僧众高度认可接纳,并在诗词歌赋中得以呈现。清代的毛奇龄曾有诗云:古寺清秋暮,羁人共夜阑。桫椤双树静,梵呗一声寒。龙定开钟鼓,乌栖下井干。诗中的羁旅之人,寄居古寺,在清秋之夜,看着院中桫椤树静静地站立,诵经声隐隐传来,更显得自己身陷无边的孤寂。诗人郑洪、殷尧藩、贝琼、朱彝尊和虞集等对桫椤皆有着墨,但仅限于与伽蓝中人之往来吟咏酬唱。可见桫椤在世人心中,已不仅仅是一种生长超越时空的树,而是修行路上的一种难得的助缘。另外,世间的桫椤,暗合佛教中的娑罗,因此更令人浮想联翩。传说佛祖释迦牟尼的母亲摩耶夫人手扶娑罗树,从右肋产下佛陀,故娑罗树被尊之为佛教的圣树。娑罗树又名长生树,而桫椤历经亿万年,却还依然根植在地球上,也可称之为长生神树了。
在五指山遇见历经沧桑却依然繁衍在雨林中的桫椤,这是一份难得的惊喜。世上纷纭的人和事,只要错过了就将成为永远。而桫椤不是,虽然饱经沧桑,却像苏轼所说的“还将天竺一峰去,欲把云根到处栽”,还能像佛宝胜缘一样浮动在五指山神秘的雾气中,成为人世间天长地久的象征。走在五指山的桫椤谷,只见落日映飞泉,竹树藤萝在眼前。前路有一个人默坐在磐石上,让人想起远古时期尝百草的神农氏,在细心体味桫椤通筋活络的浑厚药性,想象食草动物恐龙在到处蔓延的瘟疫中早就化为了漫漫尘埃,唯有不死的桫椤穿越时空长河,依然随风摇曳在梦境一般的天涯海角。曾经刀耕火种的黎族先民,从偶然的砍伐中发现桫椤龙鳞闪耀的身躯,以及从树身上流出的血,他们终于醒悟过来,一心顶礼膜拜,不敢再贸然刀斧相加。面对枝叶婆娑的五指山桫椤,我谨以明贤丘濬的诗赋予它如梦如幻的一生:地角天涯最远乡,我家住在海中央。他年乞得身归去,追忆经游梦一场。
桫椤是飘扬在五指山腹地的经幡,亿万年以来,它一直陪伴着大山的日月星辰,陪伴着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的黎民百姓。黎族人世世代代与桫椤为伴,却不知它是白垩纪的灵长。随着恐龙的灭绝,桫椤的身世对于世人来说更是讳莫如深,直到日本人惊喜地从化石中窥见它最初的样貌,才知晓它所经历的风雨历程,和来自遥远白垩纪或侏罗纪的事实。作为恐龙的食物,它没有随着自然界植物的进化而消亡,反之枝繁叶茂地生活在地球的热带或亚热带。如果说一棵树有宿命的话,那说的很可能是胡杨之类的树,它跟桫椤没太大的关系。只要地球还有热带,还有阳光和水就很可能出现桫椤。在囊群炸裂之后,孢子粉尘可以借助地、水、火、风的神力,把梦想播撒到整个热带。这样的生存原理非常令人好奇,不用论资排辈,可以随风迁徙,甚至可以通过素昧平生的鸟群、昆虫或别的野兽,穿越五指山重重的峦嶂、台风和燎原山火,展现超凡脱俗的野心, 在山神的见证下,就可以完成今生彼此的相遇。
桫椤的叶片翠绿欲滴,我猜这应该就是它诞生之时的颜色。亿万年永不褪色的身影,依然闪现着原始最美好的回忆。桫椤的出现,让五指山变得无比的荒古,它伸出巨掌扪着星星,抚着月色,阅读着亘古的清寂。站在溪边的桫椤,被黎族妇女织进筒裙织进围兜里。人们自然而然地奔向水满这片谷地,主要是想寄托遥远得几乎凝固的情思。
龙被——黎人心中最美的云霞
黎族是个既神秘又带有“傩”的性质的民族。五指山黎族妇女凭着梦幻般的想象力织出的龙被,开启了一个崭新的局面,展现了黎族人文化和艺术发展的高度。
孤悬海外的崖州原先居住着古老神秘的骆越人,传说他们是盘古部落的后裔。他们渔猎耕作、织布文身,崇拜大力神袍隆扣,饮食起居装束与汉人迥然不同。他们经过手工纺、织、染、绣四道工序才能完成的龙被,汉时称“广幅布”,唐宋时称“黎单”,元时称“崖州被”,明清时则称“黎幔”。它被世人视为黎族染纺织绣技艺的集大成者,是琼州历代贡品之一。西汉元封元年(前110年),汉武帝平定南越后,在海南岛开设珠崖、儋耳两郡,标志着大汉的政治触角开始进入珠崖。随之当地有名的物品包括黎锦也开始进贡朝廷。《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记载:儋耳郡“土地沃美,宜五谷蚕桑。知染采文绣,罽毲帛叠,兰干细布,织成文章如绫锦。有梧桐木华,绩以为布,幅广五尺,洁白不受垢污”。可见,距今2000多年前的黎锦已经闻名海内。大约在3000年前,琼州黎人就已经发现楮树并把它柔韧的皮剥下,经过锤打后纤维手感变得更加绵软,然后把它缝制成衣服。随着技术的进步,黎族人又从棉中抽出纱,然后经染色获得五彩的纺线。据史料记载,黎族的纺、染、织、绣技艺到了宋元时期更是日臻成熟,从平时的素服到五彩服,直到作为土贡精品的龙被的闪耀登场,黎锦技艺更是惊艳朝野,引起海内瞩目。与黎陶、鱼篓、草笠、文身、船型屋不同,黎族龙被气势绚丽恢宏,色彩明艳如霞,闪现着黎族人生命力和想象力的耀眼光芒。它好像在激励人们,无论生活多么艰难,人一定要像龙一样精骛八极、心游万仞,不能困拘一方。
走进五指山初保村,体验黎族人平时居住的船型屋,人们忽然会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粗陋、困窘、遗世而独立,从他们黧黑的面孔上,依然可以感受到原始的躁动和难得的随性。黎族人的血管里奔腾着高山、幽谷、鸟兽、石头和溪流,而蕴藏着五指山惊雷的龙被,是黎族人用丝线打造的传世史诗,是他们拿得出手的稀世珍品。龙被上的“龙”自九天飞降,带着黎族人对超自然力量的敬畏和崇拜,他们用五彩线把矫健、神秘和富有动感力量的“龙”绣在本民族的品格里,把黎族人骨子里的孤傲表现得淋漓尽致。他们还倾尽智慧,从植物和矿物中提取颜料,然后染成缤纷的纱线,来绘就“龙”的世界,无限地拓展了黎族人的生活和艺术空间,因此说每个黎族人都是一个充满想象力的优秀诗人。平时热爱生活的黎族人也非常注重仪式感,每逢龙被在开织前都要请巫师来做法,祈请神灵保佑织绣者心灵手巧,早日完成。等到最后一刻龙被精妙绝伦地展现在世人面前时还要举行仪式,感谢神灵保佑龙被顺利完成。前提是从开始起织到完工,每天无论多忙多累都得坚持织绣龙被,如果真的碰上农事繁忙,每天也得象征性地动一动织物,或者绣一绣,否则龙被将失去灵气,无法进行世代传承。
龙被的款式图案不同,其用途也不同,有的用于宗教祭祀,有的用于喜庆联姻。《海南岛黎族社会调查》记载:黎族丧葬,棺盖上覆以龙被。“上盖一龙被(绣有花纹,扛至墓地后取回,现在仍应用龙被盖棺)……”上述关于龙被的记载出现在丧葬祭祀中,寓意是龙作为一种具有超能力的神祇,可以接引亡灵前往天国世界。另外,黎族姑娘在出嫁时,父母也往往把精心织造的代表吉祥如意的龙被赠送,让她带到夫家以作留念。
黎族龙被里的“龙”带着强烈的动感,它被黎族妇女想象成穿越时空的灵兽,也是五指山神的化身。龙头枕着清波水满河,莽莽苍苍的草木是龙的鳞甲,旷野呼啸的风是龙在轻吟。一代又一代黎族妇女坐在船型屋前,她们插着形同羽毛的银灿灿的头饰,在织绣着心中的绚丽图景。晨光柔和地照耀着,这样的画面既宁静又温馨。她们所绣的“龙”有的在腾云驾雾,有的在宝蓝色的海水里翻滚。大力神袍隆扣也许就是传说中御龙的人,他的血性和激情在龙被上被展露无遗。作为一个披着星光匍匐在大山深处的民族,黎族人对造型、色彩和古老文化内涵的理解、把握和表现令人惊叹。她们仿佛被上天赋予特殊的技艺似的,凭着一颗纯净的心,就可以传神地描绘飞禽走兽、奇花异卉。五指山水满河流淌着黎族人人生的智慧和真挚的情感,是云奔雾驰的龙刻在大地上的模样。她们喜欢用联幅的构建,表现出“龙”整体恢宏的造型。从这点上看,黎族人的粗犷和细腻真是相得益彰。用现代人的眼光来看,农耕时代就能创作出如此美轮美奂的织绣,简直令人叹为观止。画面上大力神穿越时空的吼叫,加上飘拂的髭须,眼睛闪耀着凛冽寒光的天龙,透着一股睥睨天下的神气。用“龙”的精神来激发人民的活力,来唤醒人对天地神祇的敬畏,黎族人真的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