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路军南下支队政治部副主任李立
四 十 八 天(八)
李 立
会见自己的亲人
九月九日 阴 八O里
队伍从永新往莲花进发。金忠藩同志看到队伍要从可爱的故乡棠市经过,心里非常高兴。这是个难得的好机会,可能见到别后十余年的父母兄弟姊妹了。可惜,棠市今天早晨到了反动派,情况十分紧张,随时随刻都可能打响。为了指挥战斗,照顾大家的安全,私人的事情只有放在一边了。如果爹娘知道,说儿子没有良心,到了门口都不回家;一想到那是反动派的罪过,他们的愤怒也许会平息的。他两眼注视着生他养他的可爱的家乡,只能拿起自己背着不离身的望远镜,向着村子,向着自己的房子,向着大门了望一番就分别了。
过了一个黄土坡,他又想到,这里是他十四年未见面的未婚妻春姑的家了。队伍恰好从她村子里通过,他象一阵风似的,赶到春姑家的门前。队伍仍然飞速地在前进。
当他走进村口,便遇到从前与他一块工作的同事又是邻居的堂兄弟,那人站在路边,一个一个地望过去,在队伍中找寻自己的哥哥。突然看到他面貌很熟,但又不敢喊,等他走过了,才望着他叫一声: “你是金哥吧?”金忠藩同志可一下就认出米了,怪高兴的。“你回来了呀,我的哥哥回来没有?”
“他早在前面走过去了。”
时间过了十多年,一切都变了样。他怯生生地走进春姑家。订婚以后,他就不曾见过她,现在已经长大,人都变样了,更认不出哪一个是她。岳父岳母一看他来了,高兴地出来迎接,一时团聚了,兴奋得说不出话来。上下邻居们都拢来了,问这问那,实在应付不开。从前跟他一起出去的青年很多,他们家里都想打听那些人现在在什么地方,来了没有,有的说.他儿子或丈夫出去后,一直就没有音信。
时间不允许他多停留,只能三言两语地回答了一些。忽然他听见一声鸡叫,想是杀鸡替他作饭吧?可是环境不允许呀。他再三推辞,但是一碗热鸡蛋汤已经送上来了。
几个女的呆呆地站在旁边,其中一个两眼望着他,不时地低下头去流着眼泪。他想这一定是春姑了,问了一声:“你就是春姑吧?”她依旧低着头,红着脸,哭得更伤心了。他不便再问下去。
他的岳父站在一旁,也哭了,“实在对不起你,女婿!春姑等了你十几年,没有音信,人家传说你已经没有啦,经过好友们的劝说,去年才出嫁了,至今还不到半年。前月接到你从草市来的信,才知道你不但还在而且回来了。春姑接到你的信,哭得好难过,说她自己命苦,没有福气,十几年都等了,偏偏这几个月就等不住,怪她自己。连作父母的心里也好烦恼呵!”
金忠藩同志听了,向他们解释了一番:“这不是你们对不起我,是我对不起春姑和岳父岳母,没有早点劝春姑改嫁。春姑改嫁是完全应该的。……革命太艰苦了,大家见面是很难的呵。”
他掏出一张照片,送给他们,算是作个纪念。时间不容许他再停留,外面枪声又打响了,他向他们道别,匆匆赶回到队伍上去。
十日 晴 八O里
要是你随着这支与湘赣边界广大人民血肉相连,从这块自由的土地上生长起来的队伍,走上一次,你就会深深体会到过去这块地上的革命运动是如何高涨激烈,直到如今,这里的人民还满怀着热烈的革命情绪,这是多么令人感动呵!
这里的老百姓,看到我们回来是那样地亲热真诚。我们有许多同志抱着无限的热情,回到了故乡,都想看看自己的父母、兄弟、姊妹、妻子、儿女以及亲戚朋友;而那些眼睛望穿了的父母,别后十余年的妻子,长大了的儿女,却是昨夜做梦也没有想到,今天竟会见到他们的儿子、丈夫和父亲了!
当这支南征北返的队伍进入湘赣各地的消息传开了以后,老百姓到处在打听我们到了什么地方,现在又向什么地方前进,他们从几十里,甚至几百里外赶来,有六七十岁的老婆婆,也有七八十岁的须发雪白的老汉,还有三四十岁的大嫂,带着十来岁的小孩。他们站在路旁,注视着每个人的面孔,想找出各自的亲人。
昨天在高坑,蒋副官的老母亲,拖着缠过的脚,从远处来坐在街上,找她的儿子。黄昏时,她的儿子来了,雪亮的眼,首先看到了自己的母亲。他双腿一跪扑倒在老娘的跟前,母子抱在一起。他的老娘高兴得流泪说:“儿呵,我还有命见到你,我天天在家敬神,要菩萨老爷保佑你在外边安全呵。”
蒋副官两手在口袋里摸索,把他老婆和儿子的照片双手奉给他的母亲,“这是你的媳妇,这是你的孙子。”老母亲看了,两眼都笑眯了。
刘汉才同志,快从他故乡经过时,心里正在想念他家里的人;谁知道离别十多年的老婆带着儿子,就站在村后的黄土坡上等着。她看到刘汉才走过来,两手把他拖住了,打摆子一样地发起抖来,连一句话也讲不出,眼泪不断往下流。站在旁边的儿子也走前抱住爸爸哭开了。
可惜部队在急行军中,不能给他们更多的时间,他们只得忍痛又分离了。这些勇土们是把他们的生命和一切,都献给了祖国和人民了!
六十军两个团由高坑向茶莲公路往下开,莲花两个团往上开,又想在茶莲公路上堵击我们,可是他们还没有赶到,我们早已通过了界化垅。
十一日 晴 一一O里
在秋天里行军是最好不过的了。微弱的太阳光下,远远的稻田里的谷子显示出一片黄亮的金光,使人感到快活和兴奋。在稻田里收割的农民,两手飞扬着禾穗,在谷桶上打着,那声音怪好听的。
在罗汉司,我们到陈国林同志的家里去慰问,他六七十岁的老母杀忙着烧水给我们洗脸,听说她可爱的儿子已经到了鄂南,非常高兴,可惜这次没来,又沉默下去。旁边一位大嫂子正忙着舂米,忽然停止工作,走前来听讲陈国林的事情。她母亲说:“这就是国林的老婆,她还在盼着国林回来呢。”她红了脸,不好意思地走开了。
这位老母亲要我们转告她的儿子:从他走后,母亲就与哥哥分了家,到现在还替他保存了那几斗田和几间房子。和平实现了,有机会要他请假回来看看他的老母亲和老婆。
王胡子正在陈国林同志卧铺子斜对面吃饭,听同志们说陈国林家里还有老母亲,知道陈国林没有来,怕他的老母亲难过,立即请了这位老婆婆来,谈她的儿子很好,很聪明,很勇敢,现在升了团长。当时这老婆婆笑嘻嘻地觉得很光荣。人家告诉她这就是我们的司令员呢。她更加兴奋起来:“司令员还找我这老婆子谈话呢,能见司令员敢不是沾儿子的光吗!”王胡子送给老婆婆几千元,她笑嘻嘻地走回去了。
队伍向陆公坡前进,午后到达了大坳宿营。我们的肚子都饥饿得不行了,在忙着弄饭吃。忽然,侦察员回来报告,敌人两个团由莲花经陆公坡往萍乡开,我后卫部队与敌人接触了。据过路人说,萍乡城里空虚没有兵,怕我们进城呢。
敌情变化了,王胡子根据各方情况考虑着,为了安全地通过株萍铁路,决定夜行军。
在黄昏后的黑暗中,在狂烈的暴雨里,队伍从大坳出发。
突然,距我们右边不远的高山的上空,火也似的红了大半边天,同志们心里想,大雨中哪里有月亮,不是奇怪吗?莫非是敌人在燃烧村庄不成?不,原来是老百姓在烧石灰呐。
穿过一个凉亭,天变得更黑了。同志们都打起瞌睡来,怎样用力也张不开眼睛,好象只要有一分钟的停留,不管地下是石岩或青草,同志们就会就地躺下。背包便是枕头。我为了减少疲劳,常常比前面的人落后几步,后面的人都咒骂起来了。
雷雨愈下愈大,在漆黑一团的深沟里摸索着。不时地听到人们摔跤的声音。他们不敢叫喊,摔痛了只有自己知道就算了。
后卫部队摸得不耐烦了,他们打起了火把,好象正月十五闹花灯一样,走下了那巨大的高山。
下了山觉得更加瞌睡起来,眼皮阖拢来走几步,又睁开来走几步,有时扯着自己的眼皮,甚至擦些万金油到眼睛里头去,但还是制止不住。
东方渐渐吐出了一些鱼肚色,我的妈,该是天亮了吧?
十二日 晴 五O里
已经走了一个通夜,还没有到株萍铁路。老百姓说离铁路还有二十里。我们已走得够受了,两腿发软,头脑发晕,肚子好饥饿呀。
同志们有的在大路旁边或大树底下坐着,有的绕到村庄里弄饭去了。
我们的英勇的艰苦的夜行军,并不因沿途没有遇到战争,便成了一次沉闷的旅行;而实际上,因为我们是战斗的行动,早已惊动了敌人,不过他们都很快地逃走了。我们一路没有停留,也没有放枪,终于到了株萍铁路的路行铺。在晨光中大家都显出来愉快和兴奋。
自从日本人侵占萍乡安源煤矿以后,株萍铁路也被破坏无余。这一带变得非常凄凉,房屋烧毁,田地荒芜,连行人都看不到了。
王胡子下命令,要我们赶上前去,要前卫部队控制铁路两边的阵地。队伍要在路行铺休息两小时,各单位在那里烧饭屹。
我们很轻易地通过了那条在人们的想象中那样神秘和危险的铁路。现在我们躺在铁路两旁,在休息,在吃饭。一夜没有睡,没有洗脸,没有刷牙,口苦得饭都吃不下了。
走过去一点,到萍乡侦察的侦察员回来了。据从萍乡城回来的老百姓说:城内很恐慌,闭了城门,警戒检查很严,害怕我们去攻城。
十三日 晴 七十五里
我们的行军速度实在快,除现代化的机械部队外再也没有象我们那样的行军了。同志们已经走惯了,一天七八十里,不算什么。太阳刚偏西,我们已经走到袁州以北的文昌宫。
队伍住下了。我们住在一家有相当名望的大富户那里。刚进去的时候,房主人有些害怕,想躲避我们。我们研究那是什么原因,首先告诉大家要严守纪律,态度要特别和气,多做些宣传工作。
后来才知道,在一九三七年前,这些地方都实行过苏维埃土地革命,这一家曾经被打过土豪,土地被没收了,分给劳动人民,家里的人都逃到了南昌。
过去,老百姓看到兵来了,总是害怕,尤其是偏僻的乡村。昨天以前他们就知道我们是过去的红军,在很早以前就改编为八路军了。也听到人家讲,八路军在华北打日本顶顶有名,但没有亲眼见过,所以对我们的政策,特别是土地政策,仍然表示怀疑的态度。
后来看到我们住下之后,并没有住他的内房,各方面的行动都很守规矩,并不是象反动派所讲的那样,并且显然比国民党军好得多,这才感动了他们。我们有几位女战士,没有地方住,后来他们就将自己的内房、床铺都让出来,请她们住进去,给她们烧水洗脚,拿女人鞋给她们换,招待得很殷勤。
乡下人看到女人参加军队觉得很稀奇。起初他们以为是官长的太太,后来才知道我们主张男女平等,女人不但可以工作,而且在抗日战争中,还出了不少的女英雄呢!
我们休息了一会,吃了夜饭。然后才找到他当家人拉话。从打日本讲起,讲到我们的主张和政策,首先谈到敌后减租、减息的情形。他觉得这样是很合理的。他最关心的似乎是土地问题。我们又告诉他,抗战胜利后,我们主张和平民主,建立各阶级的联合的民主政府,当时他诚恳地表示很赞成我们的主张。
我们这次英勇的行动,打着毛主席的旗帜,宣传抗战后的和平民主和《论联合政府》中提出的方针,得到很大收获,不但消除了一部分人对我们的怀疑,同时以实际行动,扩大了我们的政治影响。
十四日 晴 七O里
摸了二十里才天亮。淡淡的阳光无力地照在人们的头上,此刻要通过浏万公路了。等到队伍过完,才发现敌人两匹黄马跑了过去。
自从日本投降后,我们已走了三十多天,几乎全在过去的苏维埃区域。同志们只要留心沿途经过的道路和村庄,看看墙上存在的土地革命时期留下的老标语,就会体会到中国共产党如何忠于祖国忠于人民的。看看过去的这些行动口号吧:
“反对帝国主义灭亡中国!”
“驱逐帝国主义出中国!”
“反对日本法西斯强盗侵占东北!”
“驱逐日本强盗出中国!”
“反对出卖中国的卖国贼头子蒋介石!”
“打倒民族败类蒋介石!”
“农民彻底实行分配土地!”
“工人实行八小时工作制。增加工资!”
“武装保卫苏维埃政府!”
“实行男女平等!”
这些标语都是用红泥或石灰水写在墙上,字体很大,老远就可看见。那些标语给了没有到过苏区的勇士们一个很大的鼓励,他们亲身体会到过去南方的苏区是那样辽阔,那样宏伟!而毛主席的领导又是多么英明多么伟大呵!
十五日 晴 八O里
早晚行军、战斗,几乎每天如此,这已经成为战士们的家常便饭了。
现在战士们最厌恶的是美帝国主义的飞机,它们不分昼夜地在我国的天空上自由飞行。战士们愤怒地说:中国人民不幸.刚把日本法西斯侵略者打败,美帝国主义就派了飞机和海军替蒋介石运兵到东北和北平、天津,发动内战,并且还派海军陆战队驻在天津。老百姓说,这不是“前门拒虎,后门进狼”吗?
队伍在火红的太阳下从思村的小街上走过去。突然一位战士赤着脚走进一家店子,他红着脸,身上穿的衣服被汗水浸湿了,两眼望着挂在柜台上面的稻草草鞋。店里的老板娘一面用手捂着鼻子,一面后退了几步。那位战士以为是女人们怕队伍,便说:“我们是八路军,不要害怕。”其实她是没有闻过三十多天没有洗衣服的那股臭味呵。
老板娘说:“老总!你们是从哪里开来的?太辛苦了!”战士就对她说:“我们不是老总,是八路军,是同志。”当时老板娘从下而上惊奇地看了他一眼,心里似乎怀疑他不是八路军,一时不敢答话。这位战士再三恳切地说:“我们是八路军,自从日本投降后,我们从广东返回来的。可是反动派蒋介石逃去不打鬼子,现在却来打中国人民的子弟兵,我们的王司令、王政委再三忍让,我们天天在行军,已经三十来天没有休息了。”
老板娘这时才大胆地相信我们是八路军。她说:“你们今年正月到平江时,我家里的人在平江三眼桥看见过你们的队伍,回来对我说:平江城里来的八路军,就是先前我们这里出去的红军,多整齐多威风哟,对老百姓同从前一样。几天后,听说住在下江城里的日本人听到你们来就跑走了。”
这位战士赶紧向她买双草鞋,要赶队伍去。老板娘取了两双,给他穿一双带一双。这位战士给她钱,她不肯收,还对战士说:“你们这样辛苦,还不是为了我们老百姓,两双草鞋算不了什么。”
队伍这时走进了高梁地里,似乎回到了北方。在秋天的斜阳里到了兵马桥宿营。(选自乌鲁木齐部队政治部文化部编《三五九旅南下北返纪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