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盘桓数日,我们于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9月1日到达香港。
还有一件事也是我在香港必须待办的,那便是我要寻找一个小姑娘,她的名字叫做谢承美。(承美是谢承瑞的妹妹,讲起谢承瑞,说来话长。)
溯自九一八的前两个月,民国二十年(1931年)的7月,我毕业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一股子劲儿就赶回到天津的家中。
那时先严还在世,他老人家拉近我看看清楚说:
"你这样一个大个娃娃就想当军官么?我看小兵都会欺负你。"
当时我还没有满20周岁,所以父亲一再地为我安排着,要我继续出国再去深造。
我以前在国内,对于外文没有一样搞好过的,留德留法,都得从头干起,而当时又从没有人会想到去美国去学军事;
所以我们父子的双边会议中,便决定叫我再回日本去进工兵专门学校或炮工学校。
当年入日本军事学校,必须有我国政府的保送,哪怕是地方政府也可以。
先严和绥远(民国时期一省名,位于今天内蒙古自治区中部,设立于1928年10月,省会呼和浩特。1954年撤销)的傅作义是朋友。
便写了一封信去请他为我作保;
本是一纸公文的形势而已。
顺水人情,傅当然也很乐意的就照办了。
可是想不到九一八事变随即发生,我当然不能成行,但对绥远省府的厚意,总是值得感谢的,所以,便自己写了一封信给傅,那也只是官样文章,表示一点铭感,根本没有任何附带的要求。
谁知傅却回了我一封信,表示欢迎我到他的第35军去服务。
在民国三十七八年(1948、1949年)之前,傅作义并未投"匪"(《还俗记》初版之时,海峡两岸政治对立严重,"匪"为国民党对中共方面的称呼),向为中央所器重,同时也是国民所拥戴的高级军人,我既不能继续出国深造,当然便乐于接受他的召征。
还有一个原因,我钮家的谱系本是蒙古人,因此我对沙漠,老远便闻着一种香味。
其实我们汉化已久,连蒙古的边儿都沾不上,只不过是一种憧憬而已。
记得我到职归绥,正值严冬,一次出操,几乎就冻掉了我的耳朵,因为我毕竟还是生长在江南的人。
35军完全是"老西儿"(旧时对山西人的俗称,阎锡山就被称为"阎老西")的系统,叫我们南方人为蛮子,而整个军中也只有两个蛮子,那便是我和谢承瑞二人。
我到达绥远的第二天,便知道了军中所传的蛮子故事,可是我并没有立刻见到谢承瑞,因为他的职务是军械处长,正在天津监造装甲汽车。
大约一个月之后,我也出差平津返回绥远,在平绥铁路上的火车,看见一位不像土包子的军人:黄呢军装,黑皮马靴,一根斜皮带,是道地的来路货。
个子不高,人也生得并不漂亮,但动作却十分的帅,一口带着南方尾音而卷着舌头的京片子,却响亮的吓人。
我一看到他所佩的符号,便猜到是谢承瑞,所以便上去打他的招呼。
"你是谢处长么?"
他阶级比我高,我先向他行了一个军礼。
"正是鄙人!"
"我叫钮先铭。"
"原来又是一个蛮子。"
他虽然远在天津出差,但军人多添了一个蛮子的事,他也知道。
谢承瑞
我们同乘的是平绥铁路(由京张(北京至张家口)铁路发展而来,东起北平丰台,西迄绥远包头。1906年开工,由詹天佑等设计制造,全线1921年完工),说到这条铁路,实在来头大得很,这是驰名于世界的铁道权威泰斗詹天佑先生所设计修筑的。
詹天佑所发明的火车挂钩,为各国所重视,因此便将这种挂钩命名为"詹天佑"。
还不仅如此,平绥铁路上青龙桥的转车,在中国的铁路史上,也是有名的杰作。
可是提到当年的平绥路,真令人笑掉大牙。
有这样一个故事,沿平绥路有一位乡间的老百姓送亲戚上京,在月台上送行,车开了,他还在和车上的人聊天,聊了几分钟,车下的人对车上人说:"我失陪了,先走一步!"
走路的人比坐车的快,这是形容平绥路的慢劲儿。
这当然只是一个笑话,可是全长不过816公里,而须行驶两昼夜,其慢也就可知。
就在这牛步的火车上,两个蛮子———我和谢承瑞就交上了朋友。
第二年一.二八上海抗日之战,我们一同奉命参加。
不久又一同转任炮兵学校教官,承瑞还兼教于陆军大学(其前身为1906年在保定创办的陆军行营军官学堂,1913年正式命名为陆军大学校。国民革命军占领北京后,蒋介石任校长。1932年,该校迁往南京。抗战中迁移至长沙、遵义、重庆。1946年回到南京。1949年5月迁往台湾。该校毕业生在民国时期的军事、政治界具有重要影响)和中央大学(起始于1902年张之洞在南京创办的三江师范学堂,1920年改名为国立东南大学。1927年,国民政府将其与其他8校合并改组为国立第四中山大学,1928年改名为国立中央大学。1949年,改名为国立南京大学。1952年,该校与金陵大学合并为今天的南京大学)。
承瑞是从柏林大学毕业后,才转到法国去进兵工技术学院,我尔后之留法,可以说完全是受承瑞的影响。
七七事变发生,我奉桂率真将军之命而返国,那时谢正任桂部的团长。
首都防卫战,驻守光华门的部队便是他的步兵一团和我的一营工兵。
这一段经过,曾记于拙著《空门行脚》中,此间不再赘述,但我之于承瑞,不仅为同乡同学,而且是患难之交。
我从南京逃回上海,第一个令我关心的朋友便是谢承瑞,可惜当年在上海的人,与军事都非常的隔阂,实在无从去打听。
我到香港,一心要找谢承美,并不是要找这个毛丫头,而是要询问她哥哥承瑞的下落。
女大十八变,当我在香港找到谢承美的时候,她已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不仅已毕业于南京女中,并已进入金陵大学(起始于1888年美国传教士在南京创办的汇文书院,1910年与宏育书院合并为金陵大学堂,随后获得美国纽约州教育当局的许可,其学历得到美国承认。1927年9月,陈裕光成为校长。1928年,金陵大学成为基督教大学中首先向中国政府申请备案者。金陵大学校园在南京大屠杀中是国际安全区的一部分。1951年,与金陵女子文理学院合并。1952年,全国院系调整中,与南京大学合并)。
她一见到,便毫不避嫌地哭倒在我的怀里。
一旦见我突然地出现,而乃兄却仍无消息,其悲伤之情,自无可言喻。
我记得我有两句诗叙述当时的情况说:
山河变色哀家园,
骨肉重逢问死生!
今又重逢旧友,而这位旧友毕竟尔后做了我的太太,在我们相晤之初,能无丝毫的有关男女之情么?
我们可以发誓,我们两人,谁都没一点这种意念。
因为我们两人的心坎上,共同地顶着一个人,她的胞兄而又是我的难友———谢承瑞先生,我的舅老爷。
而在此我尊之为先生者,因为他是我们抗战的先烈。
军人!浪子!
不等盖棺,我早已自我论定。
因此我具有两种性格,一个是玩世不恭,一个是玩命儿。
在我所追随过的长官中,最讨厌我的是林柏森中将。
他曾任工兵学校校长,而我是他下面的教官,这位一生严肃的将军,看我万事都不顺眼。
可是后来在抗战中于重庆遇到我,他对我说:
"钮先铭!抗战最成功的事,便是将你培养成了人。"
不知是什么缘故,我只要一想到承瑞,我便悲从哀来;
从写《空门行脚》,一直到这篇《还俗记》中,每一写到承瑞,我无不涕泪纵横!
私人的一点感情,而每加赘述,不免有渎读者诸公的清听!
可是请诸公想想!
我钮先铭为了抗战不过做了8个月的和尚而已,而偏爱我的人,便奖饰有加,若比起那以身殉国的烈士,岂不是小巫见大巫!
当然,忠烈之辈,固不只谢承瑞一人而已;当然其被我尊崇则一。
我一生无愧于军人职守者,颇受承瑞的启示,正如已故长官林柏森将军所说的:
抗战培养了钮先铭成人,同时抗战所培养成人的也不止我钮先铭一人而已!
我与谢承美在香港相互抱头痛哭后,最要紧的交换有关瑞哥的消息。
"有人说你和瑞哥都躲在南京的法国大使馆,后来桂先生派人去问过法国大使,他们回答说没有这件事。"
"这是不是别人过路时告诉你的?"
"是的,"她说因此桂先生就给了一点抚恤金给她和荷苏嫂嫂。
桂先生系指桂永清将军,景荷苏是承瑞的妻子。
她接着说:
"你总算逃出来了,你看瑞哥也有可能和你一样么?"
"当然有可能。"
我这并不是随口安慰她的,我自己既有这个例子,谢承瑞有何不可?
这种希望,我们一直抱了很久。
后来表哥王启南在菲律宾沦陷3年后才从马尼拉逃了回来,这更增强了我们的信心。
可是直到胜利来临,"可怜无定河边骨,尤是春闺梦里人!"这才令我们绝了望。
我那次到达香港是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9月1日,离别的日期是9月12日。
当时抗战才一年,粤汉铁路在南边,除了军运频繁之外,关于路政,还没有受到太多的波及和变动。
客车仍是分等级,连卧车都还是齐备。
去年,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的9月,我从欧洲兼程返国,因为考虑经由上海已无法转道南京,所以我才在九龙上岸,然后循广九粤汉再顺江而下,整整一年,我又坐在这一条铁路的火车上,但情形却完全不同了。
虽然去年也业已进入战争,但至少还没有遭遇轰炸,行车间刻还差池不多。
而这一次呢?
在短短的不到1100公里的路程上,从头到尾竟行驶了3天。
虽然并没遭受到实际的轰炸,但一有警报,乘客便得下车避空袭,所谓火车,却变成了牛步。
我当时的情况,用现在的军中术语来说,是一个"无职无官"的人。
虽然并没有降敌被俘,可是南京的一仗,总是我们这一批人打的,打败了是事实,8月为僧,能逃得出来,也并没有什么面子。
说是回到武汉去归队,中央陆军军官学校的教导总队这个头衔的番号还存在么?
狭义的解释,我该归到什么队呢?
一去两三里,抛锚四五回,这是形容抗战期间公路车的实况,粤汉路是火车,当不至此。
但一摇三摆,每遇警报,全体下车,总得跑上个半里路以外。
有的乘客索性步入村庄,向老百姓买几斤地瓜。
这样一来,等火车头鸣笛呼唤大家回车,前后并得三五小时了。
就这样安步当车似的到了武昌,已是9月17日的清晨,正值九一八纪念的前夕,距我离开上海已经半个月以上了。(当年10月,国民政府弃守武汉,转入抗战相持阶段)
车徐徐的进站:武汉!抗战初期的重镇。
8月为僧,羁年所仰止的天堂,我居然踩到了这三镇的黄土,可是我茫然了,不知此来为何?
陈定山的妹妹曾有两句诗说:
"辛苦最怜长路马,
萧条还是在家僧。"
真奇怪,一位女子会写出这样的诗,简直是完全为我写的。
第二天,我整理了我的戎装,挺着胸膛,重新走进了我们抗战的阵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