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边境,一条湍急的大河旁,文英被强暴后怀孕。
她把孩子生下来,抱到船工中间,说:
“这是你们其中一人的亲生骨肉,我现在把她扔进河里,让你们亲眼目睹自己的女儿死去。”
她本以为会有人站出来,但是没有。
寇江雄走上来,一把夺过婴儿说:“你不要是吧?我帮你扔。”
文英惨叫一声,拼命扑上去护住婴儿,抢过来后抱在怀里瘫坐在地上痛哭。
寇江雄冷笑:“跟我们玩这种套路,赶紧滚吧。”
文英拖着瘦弱的身影,抱着孩子消失在道路尽头。
但是第二天,她又回来了,准备用自己后半辈子的命去复仇。
1.
新、旧两代船帮老大,正坐在破陋的船舱内对峙,我被现场气氛吓得大气不敢出。
文英点着烟,将煤油打火机往桌板一扔,说:“寇老大,你亲闺女失踪,让弟兄们卖命下月亮湾寻找?”
她身后规规矩矩站着几个壮实的光膀子船工,和瘦小的文英形成鲜明对比,他们直勾勾盯着寇江雄,表示认可文英所说。
寇江雄独自前来,丝毫不在乎对方人多势众。他满脸横肉,嗓音像采砂船的马达,恶狠狠地凑近文英:
“文老大,虽然我离开船帮多年,但你要是不懂规矩,我换掉你也是一根烟的功夫。”
文英嘴角一笑,也将脸凑到寇江雄鼻尖,喷出一团烟雾轻声说:
“那你他妈的还不赶紧换!”
寇江雄眼皮动了动,却无奈。
于哲从岸头飞跳上船,把整个舱室晃得左右摇摆。他冲进来,甩着一口东北腔对文英说:“文老大,你可别作死下月亮湾,要去,俺替你去。”
寇江雄意味深长地看一眼这个年轻帅气的船工,又看回文英,眼里就亮出了光。
文英似乎读懂了他的意思,夹着烟停留一阵,随后果断用指头掐灭烟头,甩下“我去”两个字,就出去翻沙子了。
我更加认定,于哲和文英的关系不同寻常。
采砂是极危险和辛苦的旧行业,加上多年环保管控,已经没人愿意来这行了,船帮里的船工都是四十岁以上的老苦力,于哲刚满二十,却在这干得起劲,尤其喜欢给文英卖力。
隐约能看出,文英年轻时姿色不错,但在雨打日晒中跑船多年,面容早已饱含风霜。她是船帮现任老大,也是这里唯一的女人,留一头短发,疾劲的河风把发型吹成大背头,反倒给她增添了一份江湖老大的气派。
文英是怎么在这汉子堆里当上老大,是我采访的重要问题,但文英的世界似乎只有采砂船,每天在风浪中把自己累成一条咸鱼,根本顾不上接受采访。
或者说,她在躲避着采访,躲避着岸上的世界,甚至在船帮里也是独来独往,跟手下的船工极少交流。
2.
月亮湾是一段危险的河段,水深难测,布满暗礁激流,两岸壁立千仞,是船工们口中的“夺命关”。
文英下令,让六条船互相照应着下月亮湾,如遇危险,就鸣两声短笛,发现寇江雄女儿的踪迹,就鸣两声长笛。
鸣笛声是船与船之间的交流方式之一。
文英驾驶一艘空船跑在前面,向最深处的激流驶去,于哲站在右侧搭手辅助。
我站在文英左侧,见她淡定地叼着烟,把船驶进一个漩涡,我大叫:“不要命啦……”话音未落,船又被大浪高高掀起。我赶紧抓住扶手,暂时稳住了身体,但随后胃里一阵翻涌,忍不住大吐起来。
我们身后的另五条船,都不敢往这边来,只退缩在远处等待文英给发指令。
就在昨天晚上,有个船工运沙回来后,跟大伙说,他白天经过月亮湾时,在岸边的岩石上看见一件校服。
当时于哲马上伸出脖子说,寇江雄这几天到处贴寻人启事,上面说他闺女就是穿着校服走丢的。
消息很快传到寇江雄耳中,今天一早,寇江雄就拿着一件校服过来,问那个船工,月亮湾岩石上的校服是不是跟这件一样,船工说没错。
岩石上的校服是不是女儿的?为什么会出现在十里之外人迹罕至的月亮湾?女儿目前是生是死?
寇江雄来不及细想,女儿马上要高考,却失踪了五天。这校服是唯一可能的线索,他不会放过,就来到船帮让文英带着船工们去寻找。
文英和于哲在月亮湾深处颠簸了一个来回,就鸣笛通知其它五条船:
撤回。
返程路上,我忍着不适,又开始跟文英聊天。
“文老大,你到底怎么当上船帮老大的嘛?能让这么多汉子乖乖服从你,很牛啊。”
这问题我问了不下十次,但文英从没回答,这次也只是眯眼迎着烈日与河风驾船,并不理我。
好在于哲在旁,他不等文英开口,嘿嘿笑着抢答:“俺们老大会照顾人呗,掌舵技术也是杠杠的……”
“啪——”文英拿防水手套在于哲光膀子上抽了一下,他就咧嘴笑着不讲了。
我百无聊赖地坐下,舱室一个储物箱的盖子在刚才的激流中被移开了一道缝,我发现里面有几本高三教辅资料。
3.
寇江雄很生气,说文英带着六条船看似声势浩大,其实根本没用心寻找。
“你也跑了半辈子船,知道月亮湾是什么地方,我们再好欺负,也不至于给你卖命,闺女是你的,你怎么不自己开船去找?”
文英一边奋力给船上铲河沙,一边对身后的寇江雄说。
“好,怕危险是吧?我去把小汽轮调过来你开着去找,岸上水里通通找,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小汽轮是市旅游公司新买的高级小型游船,马力足,安全性高。
大伙儿在船上的舱室吃晚饭时,我问寇江雄是干什么的,看起来背景很强大的样子。
又是于哲抢答:“他是前任船帮老大,在这个边境小城黑白通吃,老师傅们偷偷给俺讲过,寇老大当年靠着把咱们的文老大当枪使,才换来了今天的平安日子……”
旁边的老师傅们一个个盯着于哲,他才知道自己多嘴,就闷着头使劲给嘴里刨饭。
刚吃完,寇江雄拿着一串钥匙来了,跟文英说,走,现在去领小汽轮。于哲立马屁颠跟上,我也紧随其后。
小汽轮还没投入运营,因此找不到现成的驾驶员,本以为大家都是开船的,开这种汽轮不是问题,可进了驾驶舱后,几个人傻眼了,各种操作全是自动化,那一堆按钮和手柄是干啥的,没人懂。
寇江雄皱着眉头,凭经验准备按下一个按钮,被文英猛然制止。
“这是汽爆键,按下去这船就得送原厂修。”
说完她逐一辨认操作台上各种仪表设备,我注意到,那些都是全英文标注。
研究半天,文英按下一个开关,汽轮就隆隆启动了,她又推动一个阀门,船就往前缓缓开去。
寇江雄说:“明天一早,你就开着它去月亮湾。”
文英说:“不用明早,我现在就去。”
寇江雄一愣,像是在问她为什么这么积极了,但最终没说什么,闪身出去了。
“文老大,那咱现在出发?”于哲问。
“这是新船,你不会开,跟着也没用,我自己去,你把我舱室里的储物箱搬来。”
于哲还想纠缠,文英歪着头,一个眼神就把他吓退了,只得乖乖去搬储物箱。
这个箱子我有印象,里面装有高三教辅资料。
我和于哲一起去搬箱子,本想打开看看里面还有啥,结果发现箱子上了锁。
4.
文英驾驶小汽轮消失在黑暗中后,我对于哲说:“她一个人太危险,要不咱们跟上保护她?”
于哲挠挠头:“文老大向来说一不二,要是被她发现,我就没得干了。”
我只得诱导这小伙子:“夜里行船本就危险,她去的又是月亮湾,万一出事,咱俩后悔药都没得买。”
于哲犹豫着说:“那咱提前说好啊,要是文老大怪罪下来,就说是你出的主意。”
我把胸脯拍得咚咚响,没问题。
我们开着采砂船快追到月亮湾时,远远望见文英已经把汽轮停在岸边了。我拿起望远镜观察,原来岸边有一处静水潭,船泊在那里,河中巨大的浪涛和湍流根本影响不到,而从外面看,也很难发现这处水潭。
看来文英对此处很熟悉。
从望远镜里看,文英还在汽轮驾驶舱,她鸣了几声笛,有特殊的节奏:嘟嘟嘟——嘟嘟——嘟——
我问于哲,这种鸣笛声是什么意思,他摇摇头说,奇怪,平时没用过这种信号,不知道代表什么。
随后我看到,文英打开了储物箱,从里面取出一些衣物、食品和书籍,然后跳上岸,往旁边的峭壁深处走去。
于哲有些担心,拉响了汽笛,我看见文英回了头,然后停在那里,我们就赶紧专心地把船开向那处平潭。
等于哲费力地靠岸后,文英已经在岸上一片空地上生起了一堆火,正面色肃穆地将一件衣服往火里扔,我看得出,那是一件少女穿的外套。
“你是不是把寇江雄的女儿藏起来了?”我问。
于哲一听,嘴里发出“啊?”的疑问。
文英并没有回答,继续往火堆里扔东西,这次扔的是一本高中物理教辅书。
我有些恼怒,走到文英身边质问:“不管大人有什么恩怨,不要拿人家孩子寻仇。”
于哲也说:“是呀,文老大,咱跟寇老大作对捞不到啥好处。”
文英先狠狠盯了一眼于哲,把他吓得退后两步,又看了我一眼,让我检查剩下没烧的东西:
“你以为这些书本和衣物,是寇江雄女儿的?来,你看看到底是不是。”
我蹲下翻看书本,都是全新的高考教辅材料,上面没写班级姓名,于哲也上来拉起两件衣服看了看,然后摇头说:“绝不是寇老大闺女的,他闺女我见过,个头老高,这小衣服她撑不上。”
看见食物袋里的榴莲,于哲更是松了一口气:“我说文老大不会干这事嘛,榴莲,寇老大闺女跟躲瘟神一样怕这玩意儿。”
“那你烧这么多东西,是给死人烧啊?”我说。
文英踢开脚边一个火团,两眼发红地盯着我,一步步走上来,说:“对,烧给死人的。”
于哲猛然一拍脑袋,一边将我往船上拉,一边又急又气地吼:“你这瘪犊子玩意儿,让你别来非得来,这下揭了文老大的伤疤,多损呐。”
回到船上,于哲小声解释,文老大曾经有个女儿,已经去世三年,每年文英都会烧些吃的、用的,给孩子祭奠。
于哲叹了口气说,如果那姑娘还活着,今年也念高三了。
5.
回去的路上,我对文英又增添了好多疑问,既然她本人不愿聊,为什么不从于哲这个耿直BOY侧面打听呢?
于是我问:“文老大有个女儿,就是说,她结过婚,那她的丈夫呢?”
于哲一边开船,一边挠挠头,说,背后说文老大的事儿不好吧,何况今晚咱们跟踪了她,明天还不知咋处理我呢。
他不肯说,但我有信心撬开他的口。
“其实我早就跟文老大聊过,别看她是个下苦力的女人,其实文化水平高着呢,她跟我说了好几次,你这人就是太单纯,要是能有点知识,那前途不可限量啊。”
于哲眼里立马就放了光:“文老大真跟你这么说我?那可不是跟你吹,你是大学生吧?我们文老大那可是二十年前的本科生,比你这货真价实多了。”
感觉用词不当,他又补充说:“我意思是,她知识老高了。”
我还是被震惊到,之前看她能读懂小汽轮驾驶舱的英文说明,我猜测文英上过几年学,没想到有这么高的学历。
但我还是镇定地说:“可惜了,这么好的人才,落到男人堆里开船。”
“文老大这辈子的苦,都是替亲人受的,最后自己落了个一场空。”说到动情处,这个一米八的壮小伙情绪有些激动:“我给你说了你可烂自己肚里啊。”
再次把胸脯拍得咚咚响,于哲就打开了话匣子。
十几年前,文英的父亲是船帮里的老船工,在河中下苦力挖沙运沙,挣点微薄的收入供女儿念书。文英也没让父亲失望,顺利考上大学,大四时就早早被一家外企录用。
去公司报到前,文英特地来码头看父亲,劝他回家享清福,下个月自己就能领到高薪,供父女二人轻松生活了。
父亲那晚很高兴,喝了不少酒,喝完就在船舱里睡去,文英也没多想,打算在这破旧的舱室里对付一晚。
父女俩都忘了,船帮是汉子们的集中地,这些壮蛮的船工一年四季都见不到女人。
那晚过后,文英始终没回忆起来,自己到底是被哪几个人玷污了,或者说,她根本不愿回忆。
老父亲操着刀,想为女儿报仇,可是面对河中十几条采砂船,却不知道该找谁泄愤。只得仰天长哭,大叫一声“爹对不住你啊——”就一头扎进河中含恨而去了。
文英痛哭过后报警,派出所两个警员来到码头后,面对精壮的船工们,让文英指认具体是谁犯的案,文英把他们扫视了一遍,摇摇头。
警员犯难了,说抓人要讲“三证”,证言、证人、证物,你一样都没有,我们怎么抓?让文英准备好证据再说。
从那天起,文英弱小的身影就在岸边徘徊,她要将凶手揪出来,为自己,也为死去的老爹。
但那些船工不仅没人承认,反而像看笑话一样,时不时对一筹莫展的文英调笑几句。
6.
这是老船工们都知道的事,我听完长嘘一口气,真没想到威震一方的文老大,会有这样的屈辱的过往。
“那她后来怎么成为了船帮老大?”我想从于哲嘴里再得到些信息。
小伙揉揉鼻子说,这就很少有人知道了,反正我看她这辈子都拴在船帮了,在这里干活,生孩子,估计以后也会老死在这条河上。
问不出,我只好打听他和文英的关系。
“记得你说过,文老大很会照顾人?”
于哲不好意思地咧嘴笑开了:“你别走漏风声哦,文老大就爱照顾俺一人儿。”
他口中的“照顾”,是从三年前文英的女儿去世后开始的。
“那时我刚来船帮,跟谁都不熟,有时还跟老船工打架,干活也常常把自己弄一身的伤。是文老大,她处处帮我出头,给我分派不累人的活儿,我每次受伤,她都亲自过来上药……”
于哲越说越起劲,仿佛文英的好处没有尽头,最后他动情地说:
“最让我心暖的,是她说,自己没了女儿,而我年龄跟她女儿相仿,就把我当成她自己的孩子看待。”
此刻我才明白,于哲对文英各种好,是一种孩子对母亲的爱。
“对了,三年前正是采砂行业不景气的时候,已经没人愿意来这当苦力了,你年纪轻轻有大好前途,怎么来这种行业?”
于哲的脸色沉重起来,半天,嘴里才蹦出两个字。
“报仇!”
于哲也是苦孩子,无父无母,只有个年龄比他大很多的哥哥,叫于伟,念书不成,很早就来船帮干活供弟弟读书。然而三年前一个夜晚,刚领完工资的于伟,在黑暗中被人用刀刺死推入河中,再也找不回来了。
“当时我过来给我哥办灵堂时,船帮所有人都到齐了,连前任帮主寇老大也在,因为我哥也在他手下干了两年,后来船帮换了文老大管事,我哥又在她手底下干。两任老大都答应帮我找出凶手。”
可是没有任何线索去找谋害于伟的人,有人说,这里地处边境,可能是路过的外地人临时起意谋财,早就逃之夭夭了。
但于哲不肯放弃,像当年的文英一样,独自在船帮毫无希望地寻找凶手。
说完,我俩都开始长久地沉默,只有“哒哒”的马达和滚滚涛声在黑暗中作响,不久,前方就出现码头昏黄的灯光。
船碰岸时,我脑袋也“咚”地冒出个问题:
都是发生在三年前,文英女儿的死,和于伟的死,有没有关联呢?